上品寒士(精校)第1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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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道韫玉颊绯红,不看陈操之,望着剡溪对岸,说道:“总会被你猜到的,倒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在你面前一直叫祝英台叫惯了。”
  陈操之道:“那我还是称呼你为英台兄。”
  谢道韫道:“如此甚好。”一缕忧思掠过心头,不去想这事,指着对岸道:“子重,那边有个曹娥祠,祠中有邯郸淳所书曹娥碑,乃汉隶精品,相传蔡中郎曾来访此碑,来到曹娥祠时已是暮色沉沉,乃手扪碑文而读,书‘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四字于碑阴,子重可知这八字何意?”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欺我读书少吗,这绝妙好辞之典都不知道了!”
  谢道韫莞尔一笑:“岂敢,子重读的书我很多都未曾读过,奇思妙想闻所未闻。”又道:“去年王右军曾来东山,也书写了曹娥碑,由剡县名匠吴茂先镌刻,这块碑记子重一定未曾见过。”
  陈操之道:“可惜今日无暇前去观摩,只有日后再来了。”
  谢道韫应声道:“待陈伯母身体康健后,你来,我陪你过剡溪去看,亲手制两册拓本。”
  陈操之微感诧异,心道:“你不嫁到建康乌衣巷王家去吗,还能陪我去拓碑贴?”应道:“那好,若家慈身体转好,我八、九月间与徐邈同来。”
  谢道韫回头看了一眼陈操之的牛车,说道:“琅琊王氏兄弟也到过陈家坞听你吹竖笛吗?”
  陈操之道:“如你所知,敷衍了一曲。”
  谢道韫一笑,眸子斜睐,说道:“子重,你很会记仇啊,我上次说你吹笛送客近乎敷衍,你就记恨上了!”
  陈操之笑道:“岂敢。”又道:“原来那天牛车里坐着的是王氏兄弟啊,听我曲子时并未下车,这二人我在杜子恭的天师道场见过一面,王逸少之子,果然俊逸不凡。”
  谢道韫道:“王凝之草、隶俱佳,但为人迂腐;王徽之才华更胜其兄,只是我看不得他的放荡轻狂,若依我品评,王氏兄弟俱不如你。”
  第十六章
良友佳人
  五月十八,盛夏的正午,晴空一碧,万里无云,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下来,远山近树都在炎阳威力的烤炙下变得清晰和静穆,绕山而过的剡溪水波光粼粼,奔流不息,却还是带不走一丝暑气。
  曹娥亭倚山临江,独占一片荫凉,此处地处东山山麓,地势比对岸高峻,可以望得很远,阳光朗照,对岸曹娥祠的斗角飞檐历历在目。
  陈操之听谢道韫说王凝之、王徽之兄弟俱不如他,那语气就好比当日祝英亭说“咏絮谢道韫”远胜“花痴陆葳蕤”一样,都是明显带着一些偏袒的,陈操之自谦道:“王氏兄弟声名籍籍,我如何能比。”
  谢道韫这样当面夸赞陈操之,话说出口之后自己也意识到情感过于表露,微觉赧然,但见陈操之自谦,却又为陈操之辩道:“有何不如,无非是门第不如而已。”
  陈操之微笑道:“若世人都如英台兄这般惜才就好了。”
  谢道韫听陈操之口气略显沧桑,便侧头看着这个十六岁的美少年,记得二月间狮子山下初见,陈操之身高与她相仿,现在已经略高于她了,虽然她样样争胜好强,只是这个子是比不过陈操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怎么努力都没有用的,谁让她是女儿身呢?
  谢道韫精致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意,又想,这个陈操之真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人,高挺的鼻梁给人清峻深沉之感,薄薄的嘴唇抿着,虽然颌下无须,却也极具成熟男子的魅力,眼睛看过来,那眼神深邃、清澈、洞明,又似亲近、又似疏远,还有似有若无的感伤,真是非常奇怪的感觉啊——
  待看到陈操之扭过头去,而且俊美的脸庞血色凝聚,白里透红,谢道韫才醒悟自己有些失态,哪有这样忘我注视一个男子的!
  谢道韫为掩饰窘态,转头四望,想起一事,便朝立在亭下树荫歇凉的那个健仆一招手,那健仆快步走上来,谢道韫轻声嘱咐两句,那健仆应喏一声,转身朝谢氏别墅大步而去。
  曹娥亭方砖铺就的地面上摆放着三只蒲团,谢道韫跪坐在一只蒲团上,问:“子重刚才见过我叔父了是吗?”
  谢道韫跪坐着而他站着,陈操之不习惯,就去谢道韫对面蒲团端端正正地跪坐下,应道:“是,因为急着赶回钱唐,不免有些失礼了。”
  谢道韫道:“吴人说北人不论贤愚、只重门第,我叔父则异于是,叔父见你的行草书贴,赞叹久之,看了你写的《一卷冰雪文》,时时捻须微笑,说道‘这个陈操之,真妙人也’,又听我和阿遏,就是英亭了——说起你的竖笛曲,叔父更是企盼聆听,你这回入门一揖而去,可把我叔父曲瘾勾上来了,叔父最喜音律,居东山十余载,笙歌不绝,前日已派人去剡县请戴安道来——”
  陈操之问了一句:“戴安道?”
  谢道韫道:“江东有两个安道,一个张墨张安道、一个戴逵戴安道,都是书画大家,戴安道是后起之秀,他日名声必在卫协、张墨之上,又且精通音律,善鼓琴,我的七弦琴就曾蒙戴安道先生指教——”
  陈操之试探着问:“戴安道,是否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那个戴安道?”
  谢道韫展颜倩笑,双颊梨涡乍现,说道:“原来子重也知王徽之雪夜访戴之事!”
  陈操之心道:“原来这事已经发生了。”说道:“略有耳闻,不知其详。”
  谢道韫说道:“这是前年冬月的事,王徽之在山阴王氏庄园,每日习字弹琴,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醒来时发现夜里下了大雪,推窗一望,银妆皎然,就一面喝酒一面诵左思《招隐》诗二首,油然想起隐居剡溪的戴安道,等不得天明,即命舟前往,第二天来到戴氏草庐前,却不去见戴安道,自顾返回了,人问其故?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上次六百里闻笛,雅人深致更胜王子猷,只可惜多了我那一曲,若至吴郡不见陈操之而返,那就善哉了。”
  谢道韫忍不住笑得梨涡频现,说道:“我非王徽之,六百里赶来了,总要听到你的竖笛曲才甘心,子重那日正欲起程回乡是吧,就是追到钱唐我也要听了曲子才罢休。”
  以前在吴郡同学,谢道韫很少笑,想必是为了掩饰这两个妩媚的梨涡吧,现在无拘无束地笑着,梨涡忽隐忽现,好似水面荡起的涟漪,笑容真是很美,陈操之垂下目光,看着谢道韫的膝盖,说道:“王子猷诚旷达之人,所思之戴未必就是所见之戴,相见不欢,转增烦恼,是以造门而不入。”
  谢道韫道:“这固是一种说法,但从中亦可看出王徽之乃有始无终之人,不可托以大事。”
  其实这有始无终的话是谢安说的,这次王凝之、王徽之兄弟造访东山谢氏别墅,就是来向谢道韫求婚的,王羲之儿子多,王凝之、王徽之正当年,又都仰慕谢道韫才貌,王羲之就让他二人一齐来东山让谢安、谢道韫任选其一,落选的那位就娶谢安或者谢万的女儿,但谢道韫迟迟未表态,谢安一向宽容,也不逼她,但却以雪夜访戴之事说王徽之有始无终,看来谢安是想让侄女嫁给王凝之的——
  陈操之抬眼望着谢道韫,说道:“若英台兄奔波数百里,却是见了一个俗人、听了一支俗曲,那岂不是失望。”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的眼睛,说道:“可是我没有失望,是惊喜啊。”
  剡溪两岸,炎阳普照,独有这六角飞檐的曹娥亭清静又清凉,就好比一口幽深的井,井中人对坐,不是坐井观天,而是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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