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4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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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原心道:“这又是董、汪的势力从中鼓动的吧,想要重新阅卷那是痴心妄想,朝廷为维护考官的尊严,即便出现阅卷不公的情况,也一般不会追究,除非出现露骨的宽泛的舞弊行为,不然的话落第者一闹腾就重考就重审,那岂不乱了套!”
  ——据张原所知,晚明八股文大师艾南英崇祯年间参加会试,其房官项煜极不负责,只把艾南英的首场首艺圈点了四行就丢入落卷堆中,艾南英领取落卷后见项煜阅卷如此草率,非常气愤,当即把他的落卷刊刻出来传示天下,说士子三年之困,不远数千里走京师,而房官只点四行就弃置不顾,此岂有人心者乎?
  ——艾南英的制艺的确好、房官项煜阅卷也的确马虎,但朝廷并未谴责惩罚项煜,只是项煜因此事致名声大损。
  众举人对董氏和汪氏暗中造谣给本科乡试抹黑都很不忿,谣言虽说是针对张原和翰社,但对他们这些中举者都有不利的影响,华亭董氏、徽州汪氏算是把乙卯科的浙江举人都给得罪了——
  前日汪汝谦送给张原白银万两貌似求饶和解其实包藏祸心,却被张原以翰社的名义转手赠给杭州府养济院,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杭城士庶皆赞张解元清廉仁义睿智,现在张原的声望远非乡试前能比,张原以其四元连捷和翰社二十八星宿共登龙虎榜,证明了他自身的才华和翰社的人才济济,翰社诸人对张原更是衷心拥戴,在野空谈翰社精神影响有限,只有以实实在在的科举扬名才更能传扬翰社的精神理念,很多新科举人都要求参加翰社,张原以目下翰社被谣言所困婉拒,翰社现在名声在外,对社员选择更要谨慎,以免鱼龙混杂,败坏社风,当然,这些举人是张原要争取的,当即相约到京参加会试时再议社盟之事,现在谣言遍地,若再把这些举人都吸收进翰社,那就不是二十八星宿,而是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了,这样对翰社反而不利——
  这日同年宴后,一众举人又到望仙酒楼边附近的望仙茶楼听柳敬亭说书,这是包场,三日前就订下的,柳敬亭今年行情看涨,若不是预定根本请不到他,书帕银也涨了,记得去年是定价八钱,现在是一两,张原和张岱先一日特意去拜访了他,柳敬亭早听说张原抡魁,以为张原阔了,不会再搭理他这个市井朋友,见张原兄弟到访,自是欢喜,说及去年倒董之事,拊掌大笑——
  ……
  汪汝谦八月初三就已经从不系园搬出去,张原随即派人去收拾清理了一下,园里面花木亭台完好,只楼阁内的器物已经搬取一空,张原没打算在那里住,只让人置办了一些莞席和几案,酒食皆从城中运去,初五日,张原请同年诸人游不系园——
  不系园在西湖西路,毗邻杨公堤,在园中高处能看到整个西湖,园中建有小码头,船可由西湖直驶入园中,不系园的名气是红叶和香,园子靠近杨公堤一侧有数千株叶片呈五角状的枫树,深秋季节,枫叶红了,站在涌金门城楼这边都能看到那一片灼灼似火焰一般的枫林,游园的举人们远远望见那似火枫林,都不禁喝一声彩,周墨农笑道:“以后若有机缘,年年秋游都可来此,典园七十年,哈哈,七十年后吾辈不知还能有几人健在?”环视左右,说道:“或许只有祁虎子和张社首兄弟这三个人了,其他人最年少的都在二十岁以上,想活九十多岁甚至一百多岁,那从今日始就得抛弃功名去求仙问道,葛岭就离此不远,哈哈。”
  众人大笑。
  ……
  张原初五日是请同年游园,初七日则是翰社雅集,一百多名翰社同仁联袂走过苏堤,声气相高,意气风发,这日雅集主要是议定翰社浙江十一郡的社首和社副人选,因为有些中举的社员已不适合任社首、社副,要离乡进京,无法管理分社事务,分社社首主管纠弹要约、社副司往来传置,还有就是共同审核新会员,所以都要另选社员担任,张原郑重要求各分社的社首、社副对新社员的审核要严格、谨慎,无论何人都不得仗着翰社的名头把持地方诉讼、为害乡里,若发生这种事,他将传书各分社,将违反规条的社员革除出翰社,被革除者那时臭名远扬将后悔莫及——
  众社员又商议翰社平日费用支出由家境富裕的社员捐赠,不能全由张社首一人承担——
  ……
  正因为有闰八月,所以新科举人们不用急着准备入京赶考,他们还要编《乙卯浙江乡试同年录》,请主考官钱谦益作序,同年录以乡榜名次排列,一个举人占一页,该举人的姓名、字号、籍贯、妻、儿女、祖宗三代姓名、科名、官职,登记得一清二楚,比后世的大学同学录详细得多,这《同年录》由新科举人自己编录,由布政使司衙门出银刊刻印三百册,每个举人人手一册,各位考官以及省、府、县各衙门也都要留存——
  官属的书坊刻印《同年录》驾轻就熟速度极快,闰八月十三日三百册《乙卯科浙江乡试同年录》就刻印出来了,一百二十页,纸张精良,解元张原的大名赫然在首页,张原,字介子,号龙山,这个号是张原临时取的,山阴士人以龙山为号的有不少,张原既号龙山,其他人以后只怕得改号了,取号是晚明士人的风气,一般补了生员就会取号,相互称呼不以名字,而是以号,这是有身份的象征,号随时可以另取,这很象后世作家的笔名,有的作家一生就一个笔名,有的笔名好几个——
  ——张岱也为自己取了一个号,叫“陶庵”,张岱母亲姓陶,张岱幼时多病,常住在外祖家,现在怀念陶家庭院,所以自号陶庵,张原看到大兄写下“陶庵”二字,不禁想:那清丽深情的《陶庵梦忆》还会有吗?
  十四日,各房官各归本县,各房出身的举人分别为各自房师送行,临别感言,师生情谊得到了加强——
  既有两个八月那就有两个中秋,主考官钱谦益却在这闰八月中秋的午后在运河码头解缆登舟,离开杭州回京城,一百二十名新科举人都来为座师送行,钱谦益自然勉励这些门生努力备考、争取明年会试连捷——
  张原也在送行者之列,他看出钱谦益眉宇间有忧色,前一日,钱谦益派人召他去贡院相见,师生二人自然要谈起董、汪造谣案,钱谦益本想在他离开杭州前将此案了结,这样可以清清白白、无牵无挂地回京向礼部复命,却未想此案审理困难重重,那汪理直不知得了谁的叮嘱,不象那日在贡院前惊惶失措全盘招认,而是咬定是他自己造的谣,说是那日喝多了酒,信口胡言,与董祖源、汪汝谦没有任何关系,按察使张其廉相信汪理直的这一供词,私下还劝钱谦益不要与这荒唐酒鬼较真,谣言止于智者,追究的话闹得朝野皆知反而有损清誉——
  张原心里冷笑:“张其廉这老狐狸与董其昌很有交情,这次更不知得了汪汝谦多少好处,竟这样糊弄钱老师,这造谣案表面如此,暗地里可知有多少权钱交易!”
  钱谦益不能在杭州待得更久,他对张原不再追究董、汪造谣案有些遗憾,张原若联合翰社同仁盯着此案,按察司也不敢过于枉法,不过钱谦益却也知道张原即将赴京应试,也无时间和精力来盯着这案子,这场谣言诬陷看似就要这样不了了之,最多也就判汪理直一个流放——
  张原很清楚晚明的官场,都是在扯皮、讲关系、处处盘根错节,他若全力追究此案,势必开罪张其廉和其他收受了董、汪好处的官员,而且追究此案的最好结果也就是革去董祖源举人功名、流放汪汝谦,根本无法铲除董、汪的势力,所以他还是决定暂不追究,全力准备明年二月的会试为上——
  第三百三十七章
澹然的病
  午后斜阳温暖的光芒从西湖那边的群山之巅铺展过来,京杭大运河往来舟楫就掣出金色波澜,层层激荡,波光跃金——
  寒秋萧瑟,运河两岸高树零落的黄叶旋转着漂落水中,逐水浮沉,又被波浪涌聚到岸边,与废弃杂物、脏污泡沫形成两条垃圾带,而若从远处看,这垃圾带反倒成了运河水的两道深黄色的镶边了——
  钱谦益的座船已远去,送行的新科举人们相约京城再见便各自散去,他们要回到各自户籍所在的州、县,向衙门礼房呈报申请参加会试的咨文,然后由州、县呈报府,府再呈报省,审核后发给“公据”和路费,举人入京凭此“公据”就可享受驿站免费车船供应,这就叫供给脚力,又叫公车,和驿递勘合牌一样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今日是闰八月十五,张岱立在运河岸边仰望高天,喟然道:“闰中秋二十年一遇,二十年后我辈不知散落在何方,良朋聚会难得,今夜且再一醉,过两日我们也要回绍兴了。”
  周墨农第一个响应,说道:“好极,今夜必要喝花酒、伴花眠。”周墨农一向喜探访青楼、眠花宿柳。
  王炳麟微笑不语。
  祁彪佳直言:“我不去。”
  倪元璐有洁癖,上回在秦淮河旧院硬是让人家一个美妓一夜洗七次澡,把那美妓折腾出病来,所以他再也不想招妓了——
  黄尊素道:“如上月中秋那般游湖便很好。”
  张原道:“良朋佳会,乐事甚多,周兄的箫、大兄的笙、倪兄的清歌一曲,都妙不可言,如此良夜静月,莺莺燕燕反而吵人。”
  周墨农孤掌难鸣。
  张岱道:“今夜庆中秋,不如我等各献一艺,聊博一噱,如何?”
  正说话间,一条四明瓦白篷船从钱塘江方向驶来泊在运河埠口,有个大嗓门陡地叫了起来:“少爷,少爷——”
  张原身边的武陵已经先答应起来:“哈,是来福哥,来福哥——”
  来福大声道:“少爷,少奶奶来了。”不待船泊稳,跳上河埠石阶,兴冲冲跑了过来,来福这个人就是这么喜庆——
  众人都颇惊讶,周墨农窃笑道:“解元夫人这是怕风流倜傥张解元满城红袖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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