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校对)第142部分在线阅读
“你懂什么,照为父所说去做就是了!”沈富狠狠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声色俱厉。后继乏人,这是他眼下最大的心病。无论四弟仲华,还是两个儿子阿茂、阿福,都不是目光长远的人。特别是眼前这个长子,非但目光短浅,而且胆子奇大。火炮还没等到手,就已经打起了别国第一大城的主意。
只可惜,他只看到了打着三佛齐水师的旗号,兵临椰子城下,能勒索到巨额的金银。却没看到如果没有一片自己的地盘,沈家将来的出路在哪里?普通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对做臣民的来说,富可敌国真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么?!
注1:沈万三的有个弟弟沈贵,字仲华,绰号万四。两个儿子为沈茂和沈旺。
注2:渤泥,即现在的加里曼丹,世界第三大岛。全岛至今大半还被雨林覆盖,盛产木材。椰城,即现在的雅加达。十四世纪中叶,南洋诸岛基本被两大势力,三佛齐和满者伯夷瓜分。而二者之间又没完没了地交战。很多祖籍中国的海上势力,都参与了这场争斗。
第274章
普天之下(下)
肯定不是!这些年来沈富跟官府、跟义军、跟各种所谓的英雄豪杰打交道,对人性的贪婪,早已不报任何希望。
天下没有不贪的官儿,也没有胃口小的皇帝。既然随便弄出条政令来,就可以将别人的如山财富据为己有,他们怎么可能忍住不下手?况且即便他们自己能忍得住,手底下那些人呢?他们的子孙和继任者呢?谁敢保证这些人也不拿刀子付账?即便是守规矩者如朱重九,在沈富看来,与沈家的合作也只是一时,待他真的能化鲤成龙,现在的很多做法,未必会坚持下去。
所以想要保住沈家的财富,想要让沈家子子孙孙不被官府窥探。办法只有一个,由沈家自己来做官府,化家为国!建立一个属于沈家,属于全天下所有商人的国度。凡事都由商人来决定,一切都按照商家的规矩来。那样的话,眼下的所有担忧,就立刻不复存在了。哪怕这个国度建立在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上,也好过苏杭两地的红尘万丈!
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狗屁,老子家在海外的大岛上,四面环水,不占你朝廷一寸土,谁能说老子就必须是王臣?这是沈富活了半辈子,才看清了的最后方向。只要能拿下渤泥岛,占据上十年二十年,到最后中原无论谁做了皇帝,沈家最多都只能是藩属,而不是臣奴。到那时再赚了钱,才完全是自己的,才不用担心权力的窥探!
为此,他沈富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自己的项上人头!这,才是他此番一定要亲自来扬州的原因。这,才是他刚获取了朱重九的好感,便迫不及待提出购买火炮之要求的动力所在。其他种种,不过是附属品或者障眼法尔!无论外在表现得如何奴颜婢膝,都影响不了他沈富内心豪情万丈。
但是,当看到自家长子沈茂满脸委屈的模样,沈富就就觉得被兜头泼了满满一大瓢冷水。自家弟弟和几个孩子虽然都是做生意的好手,但毕竟没经历过沈家事业草创的艰难阶段,一切得来的都太顺利了,根本不知道沈家能从一个小铺面走到现在,曾经多少次被人逼得差一点就人财两空,整个家族多少次差一点儿几掉进万丈深渊!总觉得只要有了钱,就能操纵一切。却不知道如果有钱却没有相应的实力,与三岁孩子抱着金砖走在街道上,根本没任何差别。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对着自家长子沈茂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乱世已经来了,咱沈家,总得找一个可以避祸的地方!否则赚再多的钱,到最后岂不还是归了别人。况且那渤泥岛,也不是一点好东西都没有。眼下方谷子大造海船给朝廷运粮,两浙的大树马上就要被他给砍光了。渤泥岛上树林根本望不到边,当地的土人性子又温和。给他们几把锯子让他们去伐树,风干了后运回来,又是一笔好买卖。并且土人们有了正经营生,跟咱们之间也好相处一些,不用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那些黑皮猴子?”沈茂想了想,脸上露出几分不屑。渤泥岛上的土著,好像最擅长的就是爬树采果子和下海抓鱼,其他事情一概干不来。并且因为食物唾手可得的缘故,一个个性子懒得要命。只要抓够一顿吃的鱼,绝不多抓出下顿吃的来。哪怕鱼肚子里藏着金子,也很难驱使他们多动一动。(注1)
“你别看他们懒惰!”沈富笑了笑,继续努力开导,“他们懒,是因为他们除了食物之外,没见过其他任何值得拥有的东西。而那座岛上,又从来不缺食物。如果你能让他们认识到穿鞋子和衣服的好处,他们就会拿一切东西跟你换鞋子和衣服。如果你能让他们知道住房子的好处,他们就会拿老婆孩子跟你交换房子。你让他们知道加了盐巴和调料的鱼,比白水煮出来的鱼香,下次为了换盐巴的调料,他们就可以替你卖命!把他们用得好了,就是我沈家的一大助力。远比把他们赶开,再花钱从中原招募人手强!”
“父亲大人说得有道理,我尽量一试!”沈茂想了想,很勉强的点头。内心深处,却觉得自家父亲年纪越老,越不像早年间做事干脆利落。居然还想着教导土人穿鞋穿衣,跟他们等价交换。放眼整个南洋,谁会做如此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无论满者伯夷,还是三佛齐,对土人都是能杀就杀,能赶就赶,绝不给任何好脸色。就连刚刚在岸上立足的大食人,都是将土著们一船一船地当作奴隶抓去贩卖,几曾将他们视为同类?!
不过腹诽归腹诽,表面上,他却还是要给父亲足够的尊重。毕竟,整个沈家,都是父亲一个人扛起来的。将来家主的位置传承,也会由父亲来指定。自己的叔叔沈贵虽然慈祥,弟弟沈旺虽然恭友,但能力毕竟照着自己差一些。将来沈家的舵,只有平安交到自己手里,才会万事无忧!
“方谷子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咱们沈家帮他销赃可以,跟他做朋友也行,但想从他身上赚得更多,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刘福通这个人呢,的确勇谋兼备,就是心胸太狭窄了些,没有丝毫容忍之量,麾下的将领又个个桀骜不驯。为父估计他能打下汴梁,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地盘再扩张的话,恐怕就要变生肘腋。”有心给自家儿子开拓一下眼界,沈富继续循循善诱,“而朱屠户呢,为父至今看不明白他,也不知道他将来能走多远!所以亲自在此地坐镇,以便随时调整策略。至于蒙古朝廷那边,完蛋已经是早晚的事情了。故而咱们沈家,必须尽快从北边抽身。宁可不赚那份钱,也少吃一些挂落……”
注1:南洋诸岛上,曾经生活着一种黑皮肤的矮个子土著。后来因为印度人种的南侵,以及阿拉伯人的东进,当地土著被屠杀贩卖殆尽,很快就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第275章
百年大计
既然决定留在扬州以身为质了,沈万三少不得要跟儿子多叮嘱一些。父子俩秉烛而谈,一直聊到了天色发亮,才打着哈欠各自睡下。
同一个晚上,同样彻夜未眠的,还有朱重九和罗本、黄老歪、徐达、余常林等淮扬系的一众核心。傍晚时分,沈富突然承诺的那几十万石粮食,给大伙面前突然推开了一扇窗,让他们惊喜地看到,在短时间内,粮食危机有了解决的希望。虽然光倚靠大胆的商人,从南洋海运粮食来,终不是个长久之计。但缓过这口气之后,淮扬商号就可以自己组建船队,从海门港直接南下占城。而一旦王克柔和张士诚二人在江南站稳脚跟,也可以源源不断地将粮食送过来!
这就让淮扬各地的今后发展有了保障,也让朱重九先前给大家伙勾画的的种种蓝图,不再是沙滩上的楼阁。否则,即便淮安军再骁勇,大总管府依靠出卖火炮和玻璃等物换回来的财富再多,一旦粮食供给长期短缺下去,整个淮扬地区也将被万劫不复。毕竟,金银和火炮不能当饭吃,再勇敢的将士也不可能饿着肚皮去跟敌人打仗。
而粮食这东西,一方面属于不可或缺之物,另外一方面,却是附加值最低的交易物。经历过原始水车和锻锤等东西冲击的大总管府众核心,都清楚地明白这一道理。一把在市面上能卖到四、五百文的夹钢铁锹,在小型水锤的锻打下,只需要三五个呼吸时间就能成型。而四、五百文,在正常年景下,足以买到一石米。
一亩水稻,最好年景时的产量不过才四石。一家农夫在属于自己的十亩土地上忙碌一整年,交完了各类赋税之后,在官府极度廉洁的情况下,能落到手中的,不过是二十余石米。而一个将作坊的学徒利用小型水锤,每个时辰至少也能打出三十把铁锹来,甚至连汗都不会出!
换句话说,在双方都处于理想状态下,一个铁匠学徒每个时辰能给大总管府赚到的钱,相当于一家农夫在地里忙活一整年。而十石米运到数百里之外,人吃马嚼,至少得损失一成。十把铁锹被商贩拎在手里,却可以轻松上路,在几百里外重量不减分毫。
能在淮扬大总管府内,坐上一局之首的,谁都不是傻子。相关的账目算得非常清楚。先前之所以纷纷站出来劝阻朱重九,是因为担心他盖空中楼阁。而如今,粮食这块地基终于有了着落,先前的所有反对理由,就必然不攻自破。
“老夫,老夫看来是真的老了!你们说这些,老夫不懂,也从没经历过。老夫尽量不扯你们这些晚辈后腿便是!”逯鲁曾推了下鼻梁上的玳瑁架子老花镜,喟然长叹。自从孙女婿朱重九把此物给了自己之后,老进士眼前世界一下就明亮了数倍。原本看不清楚的东西,现在都毫末必现。
淮扬大总管府下面的八局一院,禄家已经掌握最重要的吏,和最有长远影响力的学,占了九分之二。大总管的后宫,到目前为止,也只有自家孙女一个。如此大的影响力,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孙女婿有些事情做得过了,就尽力劝他一劝。如果他的确有自己的理由和打算,禄家又何必通过公开唱反调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那既不是做皇亲国戚的道理,也不是做臣子的道理。
“把正对着沙洲那段江湾都画出来,像先前在淮安那样,做一个独立的工坊区,倒也合适!”比起逯鲁曾来,苏明哲更是对朱重九亦步亦趋。他学问一般,能力也有限,能始终占据大总管府长史位置,并且始终紧握正淮扬地区的钱袋子,完全靠的是资历和忠心。所以非但自己从不给朱重九添麻烦,发现有谁敢添麻烦,还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得对方遍体鳞伤,“以前在淮安时,臣等就有画片儿办作坊的经验。如今照搬过来,不过是放大了一些,容纳了工坊更多了一些而已。无论是资金,还是人手,都不成问题。”
“如果在江湾那边,修一座新城的话。将来万一有事,江湾与扬州,就可以互为犄角!”参军陈基的话一向不多,但每次都颇有见地,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
徐达立刻接过他的话头,大声补充道:“如果能组织灾民,挖一条水道,将运河与江湾勾连起来就跟更好了。工坊里所有出产,都可以直接从水路运回扬州入库。而万一江湾那边传来警讯,扬州城内立刻就能从水路调兵过去!”
“挖水道和修新城的事情,就包在在下身上!”知府罗本看了一眼苏明哲,很小心地回应,“只要苏主事能保证钱粮充足,扬州城内的闲人有的是!”
“只要大总管一声令下,工部,工局上下,将全力以赴。如果,如果届时,届时扯了大伙后腿。就,就唯,唯小,小人是问!”已经改名叫做黄正的黄老歪,结结巴巴地表态。从一届工头跃居一局主事,他比任何人都心怀忐忑,总觉得万一因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而耽误了大总管的事情。自己就是淮安军的千古罪人,就是死上一百次,也其罪难赎。
非但是他,眼下整个工局内的所有官吏,以及各家工坊内的所有管事、工头,心里的想法都差不多。在几个月,最远不过一年半之前,大伙还都不过是个下贱的匠户。甭说衣食无缺,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从没得到过。上边随便一句话,就能让自己连人带家眷都得背井离乡,像货物一样转来转去。而在朱总管这里,大伙儿却得到了丰厚的报酬,做梦都想不到的自由,还有别人发自内心的尊敬。敢问,他们还有什么道理不全心全意为淮扬大总管府,为淮安军倾尽全力?
要知道,眼下官办作坊里的学徒,每月的工钱也已经涨到了两吊,只要挺过了那看似严厉的试用期,这碗饭就差不多能吃一辈子,说媒的人就能踏破门坎儿。而万一让鞑子兵打过来,眼前一切就都瞬间化为乌有。家产、地位、尊严,还有老婆孩子,全都变成了征服者的战利品,他们将再度成为一群奴隶,一群蒙上眼睛就干活干到死的蠢驴!
“下官已经给县、府两级学堂,找好了教谕,只待校舍干燥下来就能正式开课!”虽然贵为朱重九的岳父,禄鲲在众人面前,却守足了规矩,从不摆什么外戚的架子,“此外,高邮、泰州和兴合等地的县府两级学堂,也安排得力人手去恢复了。还有,滁州毛总管那边,也写信来,请大总管府派人去恢复教化。下官今天傍晚刚收到信,还没来得及向大总管请示!”
毛贵拿到了小半个扬州路的膏腴之地后,内心里头一直很过意不去。所以千方百计地试图拉近与淮扬大总管府的距离,非但政令方面,总是照搬照抄扬州。现在,居然连后备人才的培养权力,都直接让了出来。
既然毛贵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朱重九再推三阻四,就显得矫情了。因此想都不想,将大手一摆,笑着吩咐,“直接答应他,没问题。但是给学生的钱粮和衣服,他自己出!等这届科举结束,您就可以着手帮他做起来!”
“下官遵命!”逯梁拱了下手,大声答应。有道是,端谁的碗,念谁的情。滁州那边学子的补贴钱粮由毛贵出了,人情自然就是毛贵自己的。淮扬这边只是帮着搭了个架子而已,并没趁机捞取任何好处。
“除了仿照大宋旧制,开设县、府两级学堂之外。蒙元那边曾经开过的社学,也尽快在城里边办起来!”朱重九从来没想过让任何人轻松,想了想,继续吩咐。“就叫做小学便是,不发米粮和衣服。每天中午的时候,学校可以免费提供一顿饭。开设语文、数学两科,前者负责开蒙,后者负责让孩子们能学会数数和算帐。这样,待小学结了业,就可以进入县学就读。县学结了业,便可以参加科举。择优者进入各地官府,落选者继续去府学回炉。如果读书读得烦了,淮扬商号里边,他们自己也可以找到个合适位置!”
“这儿……”步子跨得一下有点儿大,禄鲲琢磨了好一阵儿,才跟上了他的思路。“大总管的意思是,任何人的孩子,只要想读,就可以去读,读那个小学开蒙?!”
“是!”朱重九点点头,大声确认。“需要钱粮的话,尽管去苏先生那边拿。三个月之内,户局必须保证,每个县城里头,都有一个小学给我办起来。我估计一开始愿意送孩子读书的人不多,但一旦有人尝到了甜头,学生慢慢就会多起来。此外,扬州和淮安两地,不妨把小学办得大一些。学校建成之后,各级官吏的孩子,包括工坊所有正式工匠的孩子,只要年龄没超过十四岁,并且没读过私塾的,都必须给我去小学读书。谁要是敢让孩子继续在家里野着,或者去当小工赚钱,不用上报,各级主事给老子直接开革了他!”
“多谢都督恩典!”没等禄鲲回话,苏明哲和黄老歪两人,已经双双跪了下去,大礼参拜。都是从社会最底层爬出来的,他们知道自家的苦。以往编外小吏和工匠的孩子读书,即便送足了束蓨,那些私塾先生,也会冷眼相看。无他,当爹的地位低,当孩子也被人看轻而已。而如今,大都督开办小学,却点明了官吏和工匠的子弟必须入学。这里边所包含的教化提携之恩,当爹的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
“起来,起来,不早就说过么,咱们淮安军,不兴跪拜之礼!”朱重九被二人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伸双手去搀扶。“早就该做的事情,只是以前四面受敌,没功夫也没那份财力考虑这些罢了。如今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了,总不能让大家伙的孩子继续做睁眼瞎!”
“都督,都督,呜,呜呜,呜呜!”苏明哲还好,激动了一会,心情也就平静了下去。黄老歪却拉着朱重九的手,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士之子恒士,商之子恒商,工匠之子,这辈子也只能做工匠,此乃流传了几百年的规矩,谁都早已认了命。没想到,自己孙子辈,居然还有学识字,学算账,还从科举考官做的那一天!
“本都督不光会让他们读小学!”见了黄老歪泣不成声的模样,朱重九心里也很感慨,拍了拍他,继续大声宣布,“还可以去考县学。县学结业之后,如果想继续读府学就继续,如果不想读了,欲子承父业,咱们到时候还可以专门设一个百工技校。眼下工坊里的各种手段,他们都可以学去防身。到时候你可别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藏私。该教的本事,全都给我拿出来!”
“小人,小人绝对不敢!”黄老歪立刻红了脸,抹着眼泪,大声承诺。“小人,小人以前是不懂事。自从被都督说过一次之后,就完全改了。不信,不信您可以下去查!”
“不必查了,我信你便是!”朱重九笑了笑,轻轻摆手。黄老歪眼界窄,在工坊做主事的时候,就老藏私。升任百工局主事之后,毛病也没见得如何好转。但人都不是完人,他没必要吹毛求疵。况且这时代师父教徒弟时藏私乃是传统,一时半会儿根本改不过来!
只有像后世那样,让技校遍地开花,也许才能彻底扭转这些陋习。而无论是技校、县学,还是正在筹备中的讲武堂,都是淮扬大总管府未来的根基。虽然以目前的办学能力,这些学校,顶了天能达到后世初中水平而已。但等有了一千初中生,他就能将淮扬各地的基层官吏,以及淮安军中的中低级将佐,彻底替换一个遍。届时,整个淮扬地区的支撑体系,都将牢牢打上新时代的印记。那些旧时代士绅培养出来的读书人,要么彻底融入,要么被淘汰出局,没第三条道路可选!
第276章
殷鉴
“都督,末将以为,学校可以马上就建,不必等到孩子们小学结业!”胡大海向前跨了一步,忽然郑重提议,“百工技校可以就设在工坊附近,如果有工匠愿意读书的话,不上班的时候就可以过去读。至于讲武堂,还是像都督先前说的那样,分批从队伍中抽入过去培训。每次两三个月,用不了一年,就能让将佐们轮换个遍!”
“去年科考落榜进入府学读书那些,老夫建议都督启用一批。虽然才华肯定不如陈参军和罗参军,但毕竟他们算自己人,心齐!”逯鲁曾又推了推眼睛,非常肯定地补充了一句。
二人的声音都不太高,但里边的焦灼意味,却极为明显。在座其他几个重臣听了,也点点头,纷纷附和,“嗯,是应该早一些。眼下各局都缺人手。地方上,更是要一个人干好几人的活。那些士绅眼下虽然服了软,却有不少,心里头还想着变天。”
“那些留用的官吏里头,也有不少浑身都是毛病的。稍微盯得松了些,就敢上下其手。并且一个个牢骚满腹,仿佛谁欠了他们几万贯一般!”
“都是以前勾结蒙古人,作威作福惯了的。如今让他们官绅一体化纳粮,和商贩们一样缴税,他们当然不高兴!”
“即便是入股了淮扬商号的,也有不少人赚了便宜还想卖乖,这人心啊,就不知道个足!”
“也别光说人家,咱们自己的弟兄,也有许多忘了本的。收人家红包,做人家女婿,好像自己立刻就高贵起来的一般!”
“当时就该听朱重八的,将他们一口气杀干净!”
……
最后一句话,议事厅里登时就冷了场。所有人将目光重新看向朱重九,整个屋子里静得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清晰地听见。
“杀人的话,以后休要再提。”朱重九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不教而诛视为虐。只要他们没有做到明面上,为了今后能顺利从淮扬走出去,咱们就不能杀得太狠!至于征辟淮安府学的学子为官,由吏局和其他个部门商量着办就行,拿一个具体章程出来,尽量最大程度上保证公平。此外,既然诸位支持现在就办技校,那就尽快办起来。以后各家工坊的管事,也尽量从技校里选拔!”
“是!”众人叹了口气,齐声回应。依旧不愿意多杀,自己大都督,什么都好,就是这心肠,也实在太软了些。
“科举也尽快开办,面向全国,不光是淮扬各地。咱们现在地盘大了,声望也高了,应该有更多的人来参加!”朱重九想了想,继续吩咐。“届时吏局把一下关,即便落了榜,只要肯留在淮扬做事,并且本领不太差的,都尽量录用。就,就算同,同秀才功名吧。不能直接为官,先做上两三年小吏,再酌情提拔!”
“是,都督英明!”众人想了想,再度拱手答应。开科举,降低标准,向全国选拔人才。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至少,好过让地方士绅和留用官吏大肆混进来,继续胡作非为。
“呼!你们如果有什么朋友,或者亲戚,也可以向吏局推荐。咱们一切草创,规矩没那么多,举贤也可以不避亲。”朱重九又想了想,长出了一口气后,给出了第三个办法。
的确,他不擅长权谋,也不擅长揣摩人心。但是,就像他这种不擅长权谋和揣摩人心的,最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的暗流涌动。这里边,一方面是由于地盘扩大后,自己的老班底和新加盟的士绅官吏之间,正在碰撞磨合。另外一方面,则是由于旧有的士绅官吏,对淮扬大总管府始终没有放弃敌意。
虽然,前一段时间,大总管府通过血腥镇压和金钱收买双管齐下,让地方上的士绅豪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跟新官府对着干。然而,拆台的办法有的是。不明着来可以暗着来,可以一边假意合作一边造谣中伤;一边从淮扬大总管府或者淮扬商号捞着好处,一边暗中向蒙元那边眉来眼去,暗送款曲。如是种种,花样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有时候,朱重九真的想像朱重八说的那样,不管青红皂白,一路杀过去,将淮安、扬州和高邮三地的豪强士绅杀个干净。在一张白纸上重新勾画蓝图。然而,这个时代不到百分之五的识字率,又让他下不去那个狠手。
那些表面屈服,暗中想方设法跟大总管府做对的士绅的确讨厌,的确让人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但他们却读书识字,掌握着整个华夏的文化传承。如果把他们都杀掉了,虽然一时痛快,华夏的文化传承却有可能就此断裂,日后想补救,都追悔莫及。
而双方之间的矛盾,却又是那样的不可调和。淮安军想要立足,想要发展,想要击败各方来犯敌人,进而向外扩张,有些路,就不能不走。
丈量田亩,如实造册。将昔日蒙元贵族抢占的土地,和官吏豪强们暗中霸占的土地清理出来,重新分配给普通老百姓,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否则,淮扬地区的粮食就永远要依赖外部输入,永远无法从根子上得到解决。
第二件必须做的,就是官绅一体化纳粮,摊丁入亩。取消对少数人的优待,取消过去那种劫贫济富的苛政。
第三,朱重九始终坚持,坚决不肯放弃的,就是一税制。所有货物只要进行发售,就按货物价值的十分之一的税。一次交过之后,整个淮扬地区畅通无阻,谁都没资格收第二次。水卡、桥卡、城门卡,各种苛捐杂税,统统取消。谁也甭想着将商贩们的血汗钱,再塞入自己的腰包。
这三刀砍下来,几乎是刀刀都砍在了地方士绅和官吏的骨头上,让后者绝不甘心束手就戮。几千年来,他们都是多吃多占惯了的,以前大唐朝廷也好,大宋朝廷也好,蒙古人也罢,想要地方安稳,就不会触动他们的利益。如今淮安军要让他们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他们岂能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