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校对)第2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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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把罗文素留下来,多说几句。此人是自己的绝对心腹,该安抚的时候必须安抚。自己虽然对那些武夫没什么好脸色,但此人却是文官,文官和文官之间,则是另外一套相处之道,与跟别完全不同!
  大宋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彻底将文治施行到底。先出了个倒行逆施的王安石,又出了高俅、童贯等一干阉人,不文不武,执掌兵权。如果当年司马相公下手很辣一些,将王安石的余党斩草除根……
  “喀嚓嚓!”门外又闪起一道惨白的电光,劈得灯影摇摇晃晃。有狗叫声忽然响起,但很快就又被滚滚雷声吞没。
  外边的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院子里已经积水赢尺。当值的侍卫们却谁也不敢擅离值守,双腿站在冰冷的泥浆里咬着牙苦捱。
  有人推开了丞相府的大门,一只手拎着灯笼,手里拎着一颗早已失去血色的头颅。“谁?!”侍卫们本能地喝问,但旋即就又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松开。
  人头是刚刚被处死的百夫长,则来人必然是丞相的心腹。
  只有淮扬产的冰翠琉璃灯能在雨天使用,而能用得起冰翠琉璃灯的,在汴梁城内也肯定为大富大贵。
  两个条件加在一块儿,这样的人物,无论抱着什么目的而来,他们都招惹不起。
  更多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更多的灯笼出现了雨幕后。侍卫们刚刚松开的手指,又按在了刀柄上。上下牙齿开始不停地碰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连天空中的雷声都无法将其遮掩。
  正堂两侧厢房中,丞相府的家将家丁全都冲了出来。一个个手持长枪短刀,迅速在台阶上摆开一个密集的方阵。“站住,什么人,胆敢夜闯相府?还不速度退出去!”
  对方没有回应,挑着灯笼继续大步向院子里走。
  被灯笼照亮的头颅上,血迹已经被洗净,先前被杜遵道下令处死的侍卫百夫长双目圆睁。
  数百名全身包裹着铁甲的士兵缓步前行,每十个人自动结成一排。每排之首都另外挑着一盏翡翠琉璃灯,明亮的火焰,在雨中突突跳动。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谁的部下,竟敢到丞相府来闹事”,家将杜风扯开嗓子,大声斥责,不求能吓住对方,只求屋子里的杜遵道听见之后,能赶紧从后门逃走。
  众侍卫以手按刀柄,慢吞吞地往前凑。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敢将刀刃抽出来。来者全身重甲,脸也挡在护面之后。如果是存心造反的话,丞相府这些家将家丁,根本挡不住他们的第一轮冲击。所以能置身事外的话,最好不要跟着瞎搀和!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只是缓缓调整阵形。以手持头颅者居中,在不算宽阔的相府前庭,缓缓摆出了一个锥形阵列。就像一头猛兽,朝猎物露出了冰冷的牙齿。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当值的侍卫们手脚发软,再也不敢挪动半步。相府的家将和家丁们也一个个脸色惨白,握着兵器缓缓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屁股顶到了正堂的大门。大门被人从里边猛地拉开。杜遵道终于发现了外边声音的不对,怒气冲冲地探出头来,“怎么回事,谁在外边喧哗!”
  “喀嚓嚓,!喀嚓嚓!喀嚓嚓……”数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他身边家将惨白的面孔,也照亮十步外那数百具冰冷的铁甲。
  来的人是百战精锐,从他们列阵的速度和队形的整齐程度上,就能看得出来。只有在尸山血海中打过滚的家伙,才会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也只有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家伙,才能在如此残酷的天气里,仍旧一丝不苟地穿着铁甲。
  “完了!”闪电过后,杜遵道眼前一片漆黑。有人造反了,有人在他动手之前,抢先一步杀上门来。
  “丞相快走!”有家将杜方用身体扛住他,同时焦急的叫嚷。“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啊!”
  一支投矛破空而来,将忠心耿耿的杜方射得倒飞出去,直接钉在了屋子内的地板上。白蜡木做的矛尾去势未尽,在半空中来回摆动。
  “哗啦啦!”周围不知所措的侍卫们,立刻四散逃命。也不管是否出得了大门,能多躲多远就先躲多远。
  台阶上的家将和家丁们,瞬间也逃走了一大半儿。剩下像受惊羊群般挤做一团,对着静立于暴雨中的铁甲军,身体颤抖如同筛糠。
  “你们到底是谁?难道要谋反么?”杜遵道毕竟是做过丞相的人,基本具备与野心相匹配的勇气。明知道大势已去,依旧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家丁,哑着嗓子追问。
  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仿佛不是发于自己的喉咙。
  “有劳丞相问!”带头的铁甲军主将终于开口,先将灯笼交给了身边的弟兄,然后又小心翼翼放下了另外一只手里的人头,“归德大总管赵君用,奉命前来匡扶宋室,诛杀奸佞,以清君侧!”
  说罢,抬手在面甲上一推,露出里边一张斯斯文文的面孔。
  “你,赵君用!”杜遵道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你,你下午刚刚答应过本相,要,要全力匡扶宋王。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快地……”
  “出尔反尔是么?”赵君用接过他的话头,冷笑着回应,“赵某的确曾经说过,要全力匡扶宋室。所以听闻宋王今晚有难,赵某立刻就带领麾下弟兄杀了过来!”
  “你,你,你……”杜遵道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伸在雨里的手,颤抖得如同一支残荷。“你,你,你狡辩,你,无,无耻……”
  “赵某当初,还托人给了宋王半枚兵符。赵某曾经声言,见兵符,则立刻顶盔执戈,任由调遣!”赵君用又笑了笑,声音里面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丞相,兵符呢?赵某的兵符在哪里?”
  “兵符?”杜遵道被问得微微一愣,随即,就像溺水之人寻找稻草一般,在自己身上乱摸,“兵符,兵符呢?那半枚兵符……”
  “兵符在此!”有人在大门口,朗声提醒,众甲士迅速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狭窄且整齐的通道。杜遵道的心腹,参知政事罗文素手里举着两枚合在一起的玉片,大步走到了队伍前。
  “奉宋王命!”他一改先前那唯唯诺诺模样,昂首挺胸,高声宣布,“诏令归德大总管赵君用起兵清君侧,擒拿奸佞,迎接刘丞相回城主持朝政!杜大人,还不快快让你的爪牙散去!”
  “你——!”到了此刻,杜遵道终于全明白了。兵符从始至终就未曾交到自己手里,兵符,从始至终就由自己的政敌所掌控。自己只不过听到了一次它的名字,然后就沦为其针对目标而已。
  怪不得今晚罗文素会被吓成那般模样?怪不得姓罗的一直急着离开。原来,原来他早就倒向了刘福通,只是为了赢得更利落,才先过来一探动静。
  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杜遵道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好一个倡优。罗大人,你不做倡优真的很可惜!哈哈,哈哈,本相没想到,没想到平素胆小如鼠的你,居然,居然还有荆轲之勇。哈哈哈,能对着本相都不变神色,你,你真是,真是好,好手段,好本事!”
  在他疯狂的笑声中,众家将和家丁又散掉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十几名死士,则用身体挤住杜遵道,不让他自己软倒。
  明知自己今晚必死,杜遵道索性豁出去骂个痛快。淅淅沥沥的鲜血,不停地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淌,“姓赵的,姓罗的,你们狠,你们今日敢出卖老夫,看那刘福通敢不敢也像老夫一样对你等推心置腹。看明日一早,这满朝文武,又几个肯与尔等同流合污!看……”
  “杜大人,你错了。我等不是出卖你,是奉宋王之旨,前来捉拿奸佞!”赵君用岂肯任由他继续挑拨离间,撇了撇嘴,从亲兵手里接过一面玉牌,高高地举在了雨中。“来人,照亮些,请杜大人看个清楚!”
  数盏翡翠琉璃灯同时挑起,照亮玉牌上的龙凤花纹。是宋王韩林儿的贴身信物,上面的花样乃为杜遵道前一段时间亲手所选。本想明年改年号时,图个吉利。谁料,今日他竟然被举在了别人手上。
  “这是乱命,没有中书省附属!”带着几分不甘,杜遵道垂死挣扎。“尔等挟持少主,构陷大臣……”
  “中书省的信物在此!”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随即,刘福通的心腹,中书左丞盛文郁快步穿过了铁甲阵,高高地将一枚金印举到了灯光下。“奉右丞相命,入城协助赵总管清君侧!杜大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你,你……”杜遵道又愣了愣,满脸难以置信。“你,你不是被水患挡在了中牟么?你,你怎么也会在城内!”
  “一道小河而已!怎么可能挡得住丞相的战马?杜大人,你对军务懂得太少了!”盛文郁笑了笑,摇着头回应。“你平素总觉得武夫卑鄙,天下事情尽该归文臣掌握。却不知道,若没有武夫们阵前亡命,你这个丞相,不过是纸糊的人偶一个而已!来吧!大伙都进来给杜大人看看。否则,他老人家还不会死心!”
  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门口喊的。随即,雨夜里响起了一阵铁甲铿锵声,李武、崔德、白不信、关先生、沙刘二……,无论是平素跟杜遵道一个鼻孔出气的,还是对他敬而远之的,汴梁红巾的武将一个不少,顺着甲士们预先留出来的通道,缓缓上前。
  “你们?本相平素待,待尔等不薄……”杜遵道拼命揉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丞相!”李武和崔德拱了拱手,低头不语。
  “丞相,宋王有令,末将乃武夫,只懂得效忠朝廷!”沙刘二咧了咧嘴,给他自己找了一个好借口。
  “丞相!中原未定,丞相却急着同室操戈。末将虽然是一介武夫,也不敢奉丞相之乱命!”关先生则毫不客气地扫了杜遵道一眼,大声说道。
  “是啊,大伙都是自己人,没冤没仇的,丞相怎么怎么忍心下手?!”破头潘跟着走上前,摇着头数落。
  “是啊,丞相。你今天杀得了刘丞相,明天就会一言不合再杀别人。我等虽然愚笨,却好歹分得清是非!”其余武将纷纷附和,看向杜遵道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
  自打刘福通出走洛阳之后,杜某人动辄治人以重罪,弄得满朝文武个个朝不保夕。所以盛文郁这回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取得了大伙的一致支持。谁都不愿意再由着杜遵道胡闹下去,更不愿意看到哪天钢刀砍到自己脖子上。
  “你,你们忘恩,忘恩负义。你们,你们,你们这群不知道礼仪廉耻的匹夫,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实在受不了今天的刺激,杜遵道忽然如疯子般推开家丁家将,冲进雨里,指着赵君用等人大声咆哮。“你们,你们都大字不识。杜某,杜某乃国子监的高才。杜某拼着毁了前程来指点你们,你们居然,居然联合起来反抗杜某。杜某,杜某今天就要看看,你们,你们谁敢杀我。谁敢杀我这个文曲星!来啊,杀啊。还愣着干什么,杀啊!”
  “丞相,我们的确没你识字多。我们却不是衣冠禽兽!”盛文郁撇了撇嘴,哑着嗓子回答。
  杜遵道却再也听不见别人的话,披散着头发,在雨中跌跌撞撞,“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你们谁来杀我,谁不怕天谴就来取我性命!来啊,不敢了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赵君用摇摇头,转过身,大步离开。
  数百名铁甲军齐齐转身,宛若一头吃饱喝足的猛兽,跟着他,缓缓消失在狂风暴雨之中。
  “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杜遵道继续大喊大叫,丝毫没意识到身边的情况的变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溅出一团团耀眼的殷红。
  “走吧!”盛文郁怜悯看了一眼继续发疯的杜遵道,向罗文素等人低声吩咐。
  众人叹了口气,跟在盛文郁身后缓缓离开。李武、崔德、白不信、沙刘二、关先生……,谁也不愿意再回头。
  “咣当!”丞相府的大门,狠狠地关上。
  “喀嚓!”一道闪电从半空中劈落,数朵红云拔地而起。
  滚滚浓烟中,有个声音不停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是文曲星下界。半步论语治天下,半步论语辅佐太子。我大宋,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非好汉,东华门外唱名才是真豪杰。我大宋……”
第508章
迎新(上)
  火再大,也终有熄灭的时候。正如雨再急,天空也早晚要放晴。
  当头顶上的乌云缓缓被秋风吹散,汴梁城又显出了原有的华贵与雍容。街道上的积水迅速顺着汴河褪去,碧瓦灰墙上的积年老尘,也被冲得干干净净。包括街头巷尾很多从来没人打扫的角落,经历了暴风雨的一番涤荡之后,都纷纷露出了原来的面貌,从里到外,透着古朴与典雅。
  唯一不会再恢复旧时颜色的,只有左丞相的杜遵道的府邸。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因为闪电引发的天火,将杜遵道满门老小,包括他的心腹家将家丁,幕僚随从,左邻右舍,一共五百四十二人,全部推进了鬼门关。当负责开封府治安的高官罗文素会同五城兵马司的将士赶到之时,任何援救都已经来不及实施。
  据说,当时烈焰已经席卷了小半条街。亏得兵马司指挥使崔德当即力断,命手下兵丁拉倒了临近的大批房屋,才成功遏制了火势的蔓延。否则,死在天火中的,恐怕就不止是五百四十余人,而是五千甚至五万!毕竟汴梁城内的大部分建筑都是木制结构,一旦让祝融氏烧发了性子,恐怕就是当年的扬州城第二!
  天火熄后,宋王赵林儿因为伤痛左相杜遵道之死,三日不餐不眠。多亏右相刘福通赶回来的及时,以国事相劝,才令其勉强忘掉了哀思,重新出面处理朝政。
  除了给杜遵道治丧之外,宋王赵林儿振作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重新调整了麾下文武百官的位置,以填补死者腾出来的空缺,保证朝廷正常运转。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将左相的金印,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了扬州。
  朱重九立刻上表请辞。按照故宋遗留下来的规矩,赵林儿再次颁发圣旨,另外加封朱重九为吴公,以示相待之诚。朱重九再度请辞,赵林儿则三度颁下恩旨,在原来的基础之上,加封朱门禄氏为三品诰命夫人,另外八位如夫人也别有封赏。然后朱重九第三度请辞,谁料宋王赵林儿却没有第四次派人来催促其赴任,而是直接诏告天下,左相之位永远由淮扬大总管遥领,除非他本人驾崩,宋国绝不再做他选。
  这可不是既定的话本儿。当年大宋朝文教盛甲天下,如三公、三孤、枢密使等显赫之职的接替,通常都是君臣双方默契地演完三辞三让的戏码,直到第四次圣旨颁下,才最终各得其所。然而突然有一方不按固定套路演了,另外一方准备的所有应对也就瞬间都落了空。于是乎,朱重九的左相和吴公位置,就算彻底定了下来,无人再去问他是到底接受还是反对。
  与朱重九晋升为左相的同时,汴梁朝廷的其他官位,也做了大幅度的调整。五成兵马司指挥使崔德因为指挥救火有功,被升为龙武军都指挥使,出镇陕州。御林军统领李武被升为神武军都指挥使,出镇商州。其他百战悍将,如沙刘二、关先生、破头潘等,也各有升赏,分别出任都指挥使、指挥使不等。众武将各领麾下兵马,从睢州到函谷关,沿着黄河一字排开,随时准备杀向北岸,直捣幽燕。
  实惠捞得最多的,莫过于原归德大总管赵君用。从寄人篱下的客将,一跃升为大宋国平章政事,带领新任枢密院知院彭大、潘癞子两人出巡荥阳。三家兵马再度合为一体,更名为神策军,都指挥使和左右副都指挥使,亦有三人分头兼任。
  如此一来,无论当初刘福通的嫡系心腹,还是闲置于汴梁城中的外围武将,就都有了切实归宿,大家伙儿人人对刘丞相赞不绝口。随即,当初紧紧追随杜遵道脚步的文官,只要没死在那场天火中的,也都分别得到了实惠,个个心满意足。唯一原地踏步的,好像只有刘福通本人。除了头上新增加了一个太尉的虚衔之外,什么新变化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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