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5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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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惘、惧、恨、怒、疑、狂,黔首有的毛病,陛下一样不少。”
  赵高见过的,刚刚登基的秦王政,那个十余岁的小少年,被吕不韦、赵姬簇拥着坐上王榻时,眼中闪过的迷惘。
  当发现母后赵姬竟然与假寺人嫪毐生下两个孩子时,秦王政满是怨恨。
  当明白一直被视为“仲父”的吕不韦只是想架空自己时,秦王政充满愤怒。
  当被荆轲手持匕首,追着满大殿跑时,秦王政眼中流露过恐惧,事后目眩良久。
  当信心满满的第一次伐楚,却落得个狼狈大败的结果时,举朝皆言楚不可再伐,秦王政亦满是疑虑。
  当发现长公子不类己,统一后的天下也与预想的相差甚远,秦始皇一度狂躁不安。
  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弱点,秦始皇帝都能一一战胜:
  为了承袭六世余烈,他可以甩掉迷惘,继位为王。
  为了嬴姓社稷留存,他可以战胜恐惧,平息嫪毐之乱,夺吕不韦之权。
  为了得孝顺的名声,他可以放弃怨恨,原谅赵姬。
  为了让东方群贤归心,他可以出离愤怒,采纳李斯之言,宽恕欺骗了自己的郑国。
  为了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他可以拒绝疑虑,起用王翦。
  为了实现六合同风,他也可以克制狂躁,尝试接受东方六国的神祇,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他也能忽然耐心起来,给扶苏一次次机会,让他慢慢改变。
  但,时至今日,秦始皇帝,还保留着一个恶习。一只他永远无法征服的心煞,它蜗居在皇帝心中,汲取能量,越发膨胀。
  “那就是……”
  赵高看向巍峨的宫室,那里面,坐着孤独的秦始皇帝,他富有天下,却又一无所有。
  “骄傲!(aojiao)”
  ……
  因为骄傲,皇帝认为自己功盖三皇,德超五帝,自称“朕”,天地之间,唯吾独尊。
  因为骄傲,他甚至无法坦然接受,如神一般伟大的自己,竟也会和低贱黔首一样,注定死亡的事实。
  因为骄傲,即便是全天下人都认为错的事情,他也会固执地做下去!那是对自己眼光的自信,不容任何质疑。
  骄傲是秦始皇帝永远无法战胜的弱点,朝野上下,唯赵高看透了这点。
  “陛下纵然会暂时消沉,但迟早会抬起头来,绝不迟疑地,将他想做的,要做的事,做完!”
  直到生命前最后一刻!
  而他赵高,亦不是引颈待戮之人!
  的确,不改其政,这就是秦始皇的决定,在安排扶苏去监造阿房,使李斯、赵高监造骊山陵后,他又立刻振作起来,连夜批阅奏疏,接二连三,下达了数道诏令。
  通往玉门关的驰道,今年必须完工,不管死多少人,花多少钱。
  下诏去催促黑夫、子婴,询问南征进度:“大半年过去了,却一点成果都没,你黑夫自称好打慢仗,学的是乌龟呢,还是蜗牛啊?照这速度,怕是要再过二十年才能到北向户!”
  派人去问蒙恬,秦燕赵三国的旧长城,何日才能完全连到一起,域外的匈奴与东胡,以及那群从六国发配去实边的豪贵,近来可还老实?若不安分,该杀杀,该打打,不要犹豫,朝廷会全力支持。
  还有,巴蜀檄外西南夷不是要入贡么?今年可以让他们来了,但前提是:所有小邦,都得去掉王号,接受秦朝封的君长之名!
  鬼伯越是催促,皇帝越是想要亲眼看到,这六合之内,巨鼎铸成的时刻……
  一口气忙完这些事后,直到御史大夫茅焦和廷尉蒙毅战战兢兢地来请示,秦始皇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个人。
  “陛下,喜,该如何发落?”
  侍御史喜,已经在廷尉大牢里关七天了!是生是死,倒是给个准话啊!
  “却将这荆蛮老吏忘了。”
  秦始皇拍了拍额头,做了批示。
  “喜有诽谤、越职之罪,留其性命,谪贬边郡!”
  其实,就算是只考虑到南边的黑夫,秦始皇也不会直接杀了喜,他深知权术之道,也明白,一旦杀了此人,的确会使不少人寒心。
  茅焦心中暗喜,询问到:“陛下,是让他去长城,还是岭南?”
  自从三十四年后,但凡适治狱吏不直者,多去南、北两地建设祖国边疆。
  “长城太近,岭南?黑夫与喜有旧,朕让他去那养老安度晚年?不,怎能如此便宜他!”
  一想到那奏疏里骂自己的话,秦始皇仍会喉咙发痒,心里恼火,一拍案,说道:
  “让喜去西边,去流沙大漠,到李信军中服苦役!”
第0673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做了大半辈子狱吏,断了几百起案子,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枷锁会戴到自己身上。
  秦律有言,凡囚者,上罪梏拲(gǒng)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喜犯的是诽谤皇帝之过,自然是最重的上罪,所以脚上有桎,双手有拲,脖子上还架着沉重的木梏,走出牢狱时极其艰难。
  离开廷尉大牢,初见光明,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这不是喜君么?怎么,也是今日上路?”
  却是上个月被喜判定贪污、不直之罪,要去岭南服役的曹咎,他罪责较轻,所以只着桎梏,反而比喜轻松。
  喜不欲理会曹咎,曹咎却十分高兴地凑过来问东问西。
  “喜君这是将往何处,莫非是与我同路?”
  喜别过脸,押送他的狱卒代为回答。
  “是要去张掖郡,去玉门关。”
  “玉门关?”
  曹咎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我可听说那地方流沙千里,几百里只有一个亭障,喜君这把年纪,一个长在南方水乡的人去了那荒芜之地,受得了么?”
  如果说,方才曹咎还有些谨慎的话,当听说喜要去的是西域而非岭南,他便没了顾虑。
  “我很佩服喜君这样的人。”
  曹咎举起手上的木梏,对送他进大牢的喜咬牙切齿。
  “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那《为吏之道》写的,简直就是你本人啊,更难得的是,一心为国,竟敢指摘到陛下头上!”
  “但那又如何?”
  喜冷冷地看着曹咎,曹咎却笑道:“喜君,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曹某,没错,我是贪腐不假,居官善取,安家室而忘官府,犯了为吏之五失,罪有应得。但喜君一心为国,为官廉洁公正,到头来,不也落得和我一个下场么?”
  “不不不。”他继而摇头:“喜君可比曹某,多戴了一个木拲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咎凑近喜,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讥讽:“这意味着,现在的大秦,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年前了!”
  “说实话的罪,可比贪腐钱帛,重多了!”
  他说这些话,希望能让喜悲愤,让喜绝望,让他眼中的正义动摇,坠落,最后粉碎。
  “说完了?”
  但喜听完之后,却不为所动,只是偏头吹了吹肩膀,仿佛曹咎的靠近,让空气变得污浊。
  他是南郡人,多少听过屈原的事迹,数年前去洞庭君赴任,沿着沅水逆流而上时,也听过那几句著名的话。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说道:“律法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汝等。我相信,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天!只望你,我,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言罢,在狱卒的催促下,喜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外走去。
  “喜!”
  曹咎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是污浊,但我出国都,亲朋好友皆来相送,一路上衣食无忧。但喜君你,犯了谤君之罪,有人敢送么!?”
  喜并未回答,身影穿过人群远去,道旁之人皆避之不及,毕竟他可是得罪皇帝的钦犯啊。
  曹咎洋洋得意地看着这一幕,他去的是南方,是昌南侯的地盘,家里已经通过气,自然会被好好照顾……
  喜就这样一路西行,路过御史府时,昔日同僚都远远望着他窃窃私语,御史大夫茅焦也没露面,喜是被秦始皇钦定为“诽谤”的罪吏,官府的人公然来送,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路过渭水,南眺正在动土修筑的阿房宫,喜朝那边遥遥行礼,因为他听说,是公子扶苏入谏,才保下了自己。但陛下动了怒,扶苏忙于接手阿房宫的监造事宜,这敏感时刻,也未敢来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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