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6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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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两年前,筐里背着袍泽的手,一路蹒跚回苍梧的陈婴亦在其中,只是他鬓角斑白,神情阴郁,还没从惨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因为是黑夫旧识,被上司推出来应话,作揖道:
  “陈婴替死难乡党、士卒感谢君侯,但恕我直言,比起安葬于这蛮荒之地,他们最期望的,还是能归葬家乡,然尸骨已散乱,无从辨识,狐死尚首丘,但再怎样招魂,彼辈都难归故里了……”
  与陈婴持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多是从楚地征来的,对秦朝本就没多少认同感,又被扔到岭南,眼看乡党多死,恐惧而怨愤,甚至有人至今不敢再进林子。
  此番却被黑夫调到身边,故地重游,生怕再被派去上游与越人交战,畏惧不满之情,已溢于言表。
  但黑夫却非但不怒,反而叹息道:
  “你说得没错,我是没法让将士们回家了……”
  “我只能给他们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
  他没难为陈婴,拍手拍手,便有百余随军的匠人,扛着刚刚雕刻好,墨迹才干的木板走过来,一块接着一块,将其插到土中,竖立在大冢前!
  木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隶书!
  见到此物,原本士气低落,如一潭死水的老兵,却产生了一丝骚动。
  “这是……”
  不识字的看不懂,做过小吏,识字的陈婴则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所有阵亡将士的名籍。”
  黑夫解释道:“十多年前,由我首倡,南郡兵中就开始实行这规矩,将征战中病逝,或阵亡的将士葬于忠士墓园中,因其尸骨难以辨认,只能合葬,再刻画着其名籍、官爵,立于墓前,以便袍泽亲人祭奠。”
  “今日,我想给这些南征阵亡的士卒,同样的待遇!”
  有人却嘀咕道:“忠士墓园,不是只葬征六国时战死的秦人么?”
  他们有些人住在郡城,也见过忠士墓园,但楚籍人,平日都是绕着走的,对这群斩过乡党首级人虎狼之兵,没去吐口水就算好了!
  大嗓门的东门豹,却按照黑夫的嘱咐,吼了起来:“在岭南,不分什么关中人,楚地人,或者说赵人、魏人、韩人、齐人。君侯说了,不管是将军、都尉,还是士伍小卒,都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南征军的士卒,吾等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他们听得有些愣,袍泽?兄弟?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秦人”这么称呼楚人。
  不过,南郡本就是西楚之地,口音和江淮楚人有些类似,相比于关中话,昌南侯的满口乡音,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然也。”
  黑夫说道:“古人一句话,叫‘死而不朽’,曾经有贵人问智者,该如何实现?”
  “智者告诉贵人,就算你拥有世禄世卿,几代人做官,也没法做到死而不朽,想要不朽,必须有以下几点,立德、立功、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所以,这世上,有世禄的人不多,能不朽的人却很少。”
  “但我,却想让战死在岭南的将士,都能不朽!”
  言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指着身后排列整齐的木牌道:
  “这里的木牌,上面的名籍,不到阵亡将士的十分之一,匠人会留在这里,慢慢刻画,等以后,我还会将所有木牌,都换成石碑!将所有人的名,一一再镌刻于上!万世不消!”
  “而等到千百年后,这片莽荒之地,也会有中原移民至此屯垦,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他们会来到这墓园之前祭拜,若有人问,谁深入其阻,披荆斩棘,死于此地,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若有人问,谁为诸夏夺此广袤之地,谁为吾等开辟膏腴新家,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老兵们有些动容,但还是有人提出了疑问:“君侯,话虽如此,但这么多名,非亲非故,谁又会一个个看,记住他们呢?”
  “你说得对。”
  黑夫指着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兵,这大概是个兵油子:“后人或许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但却能记住,他们,吾等,都是‘南征军将士’!”
  “南征军将士……”
  在黑夫的演讲下,不论老兵新兵,似乎都对这个称呼,有了种归属感。
  这时候,最后一块大木牌运了过来,上面遮着黑色的布。
  黑夫走过去,一把扯掉了布,露出了上面,由他练了很久很久,亲笔写下的四个俊朗篆字:
  “永垂不朽!”
  “这数百已埋在此地的人,那万余还散落在森林、沼泽、河流里的人,他们因为诸夏远征此地,开疆拓土而立功,将被世世代代人铭记而永垂不朽!”
  “二三子,忠魂们,这,就是黑夫,代朝廷,给汝等的补偿!”
  ……
  天上,又下雨了,小雨。
  祭奠仪式结束后,得到允许,陈婴等识字的军吏纷纷上前查看,他找到了自己的屯,那些熟悉的名字,后面都缀着一个相同的籍贯:东海郡、东阳县。
  陈婴擦着泪,手摸在上面,一个个喊出这些名来。
  “兆,隆,兴,尺缝,陈跛,陈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容,但一眨眼,又化成了一只只被他背在竹筐里的手……
  陈婴恨这场战争,他怨朝廷和皇帝,只是今日,昌南侯总算给了他一点慰藉。
  这是一场,迟到两年的祭奠。
  唯一可惜的是,陈婴所带的队伍,死的数十人,一半在回苍梧的路上,另一半,则死在西边百里外,斤南水上游。
  如果说,南宁是秦军溃退的开端,那么,骆越的临尘,便是给他们致命一击的地方,桂林军因屠将军之死撤走了,苍梧军却孤军深入,结果……
  不止是陈婴,其余经历过上次战争溃败的老卒,也纷纷寻找自己的袍泽乡党名字,哭得哭,嚎的嚎,在小雨中抱成一团。
  陆贾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良多,他也是楚地寿春人,物伤其类,走到昌南侯身边,轻声道:
  “同样是将字刻在石头上,我相信,这些士卒的名,将比皇帝陛下在琅琊、泰山留下的石刻会留存更久!”
  “或许吧。”
  黑夫不置可否:“但前提是,吾等真的能征服这片疆土,建立土楼,守住此地,否则,只要大军一退,不管是木牌还是石碑,都将被越人推倒,而将士们,将再次被抛尸荒野!”
  等到众人哭够了,重新集结以后,黑夫开始了自己的战争动员。
  “两年前的大败,桂林军到此而退,但苍梧军,却深入到了郁水支流,斤南水上游两百里处……”
  所谓斤南水,就是后世的广西左江,而位于水畔的临尘,亦称万象之地,乃是骆越的大本营,也是苍梧军覆灭的地方。
  黑夫的目光,扫视老兵们。
  “今日,吾等又回到了此处,本侯要遣军去攻骆越,以结束南征,但军中多新卒,不知水土路径,汝等老卒,谁愿意为我前锋先导,顺便去昔日殒命之所,将袍泽兄弟的尸骨带回来?”
  “谁愿意去?”
  喊了两遍,暂时无人发声,老卒们都面面相觑,眼中带着恐惧……
  那场可怕的死亡行军,那场十死七八的惨剧,咆哮的巨象,森林中的蛇虫恶疾,没人想经历第二次!
  半晌无人出列,直到一个人站了出来。
  “昌南侯,我去吧。”
  是东阳县人陈婴,他虽然才四十岁,却两鬓斑白,这是战争留给他的印记,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从苍梧到此地,他也一直躲在船里,满怀畏惧地看着外面的绿色地狱……
  可现在,他虽然还有些两股战战,却举起手,笑着对黑夫说:
  “我出来时,答应了家乡父老,要带着子弟们东阳,却食言了。”
  “既然他们回不了故乡了,但至少,不能弃尸荒野,任由野草在上面疯长吧,我要回到那地方,将乡党的骨头捡回来,葬在这,让他们在自己名籍篆刻的墓碑之后,在南征军将士之中,安息瞑目!”
  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几百个,上千个……
  老兵们站了出来,学着陈婴,朝黑夫拱手:“昌南侯,吾等愿往!”
第0701章
兵家大忌
  秦始皇三十六年八月中,韩信所乘坐的船,正行驶在斤南水碧绿的水面上,数十艘船排成一列,划开一道长长的波澜,水中鳄鱼浮起又沉下,两岸古木参天,猿声不断。
  斤南水,也就是后世广西左江,此水宽近百步,船队可行驶无虞。靠前者为航速较快的明轮船,这最起码是唐宋时期的技术,桨叶加上明轮踩踏转动,逆流行驶的速度不减,可日行数十里。
  而船上所载的,多为参加过上一次战争的老兵,他们曾深入到骆越领地,当时负责军中侯望的人,甚至能记得这条河流走向……
  “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兴百战。”
  韩信看着这群前些天还对森林恐惧不堪,尚未从战争创伤里走出来的老兵,如今却战胜了畏惧,甘为大军向导,不由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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