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7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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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扶苏流浪以来,最痛快的一次,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山东轻侠这么痛恨秦法了,那些条律简直是个鸟笼,将他们的天性关了起来。
  但当地秩序仍在,其结果便是,扶苏与滋事的众人一起,被官府缉捕,扔在牢狱里,又拴着绳索,作为刑徒,去修筑河防。
  当地官府不会想到,这个满身臭味的游侠儿,竟会是咸阳暗中搜寻的扶苏!
  一个夜里,扶苏和许多人一起逃了,但他也挨了追兵一箭,一瘸一拐,进了山泽。
  这之后数月,伤痛和疾病纠缠着扶苏,让他身体孱弱,几乎丧命。
  不会有御医军医巴巴地来救他,也不会有家人隶妾嘘寒问暖,一个偶然路过的巫祝,也不过摘一把可疑的野草来熬成黑乎乎的汤,灌到他肠胃里。
  没有药到病除,反而更严重了。
  他就这样,滞留在河济之间的一个窝棚里,在伤病的折磨下形销骨立,半梦半醒间,回忆自己的前半生,想到曾经的豪言壮语,想到那些因天真犯下的错误,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痛哭流涕。
  当地里闾的人都觉得,这人疯了。
  标签贴上是很难揭下来的,在众人眼里,扶苏真成了一个疯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头,洗衣的妇人看见他远远就跑开,村里的男人气呼呼地用棍棒驱赶他。
  扶苏继续游荡在大河之畔,一路走来,受尽了白眼,也只有疠人村里的麻风病人,才不嫌弃他,尤记得,当他快要饿死时,一个满脸疮疤的疠人,还分了他一点吃的。
  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疠人怜王!”
  “疠人怜王!”
  扶苏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讽刺,他再度放声大笑,又哭得像个孩子,疯得更厉害了。
  昔日的贵公子,好像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月余,直到盛夏时节,他坐在大河边抓着身上的虱,却从路过的渔夫闲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
  他一下子呆住了,手里掐住的跳蚤挣扎着,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旁边漂丝的妇人们看到,这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乞丐疯子,竟一头扎进了大河!
  惊呼阵阵,但也就这样,没人来救他。
  扶苏会水,泪流在河中,而激荡的浊水,也冲走了他用来包裹自己的脏壳。
  良久后,当扶苏再上了岸,眼神已清醒了不少,他动作麻利,用树藤扎起发髻,找出了那柄残破的剑,离开滞留许久的窝棚,一路向东走去!
  扶苏走到了海边,那一望无垠的湛蓝唤醒了他的初心,现在扶苏已记起,自己当初一路东行,是想去哪了!
  他欲走捷径,渡海去海东,但正值咸阳使者缉捕胶东黑党,对齐地政策改弦更张,海,被禁了,临淄、胶东、济北,片板不得下海。
  仿佛老天注定不想让他走得太轻松。
  也正是在海滨,扶苏听闻了黑夫“叛乱”的消息。
  没有难以置信,没有不可思议,扶苏只是默默掉头,转而向北走去。
  他算是恢复了健康,恢复了神智,但行事却与过去大不相同。
  过大河时,因身无分文,船家骂骂咧咧,扶苏直截了当,横剑在膝,胁迫船家载他渡河。
  到了河北,为了填饱肚子,扶苏更开始持剑抢掠行人,掏空他们的钱袋,抢夺其车马,只在离去时,扔下一把钱,只当是回家的盘缠。
  若在平日,他恐怕又要遭官府缉捕,可现在,已没人顾得了小小一起抢劫案了。
  在关东流浪时,扶苏见识过秦律重压下的民怨民愤。
  而眼下,他开始见识到,比苛政秩序更可怖的,是这些秩序,一夜间荡然无存!
  巨鹿郡,赵人举义,意欲复国,与郡兵相互攻杀不休,尸横遍野。
  广阳郡,盗贼横行,虎狼食人,庄稼被大火烧毁,浓烟直冲天际。
  渔阳郡,早已忍耐多时的燕赵戍卒造反,长城沿线烽火缭绕,这里没有孟姜女,但女人的哭声为何仍如此响亮?
  辽西郡,东胡王乘机入寇,大掠不休,胡马践踏边民,弯刀斩落无数头颅,妇女横于马背上,嚎叫着被掳走。
  辽东郡,昔日窜逃的戍卒卫满扰边,这群在山林里窝了许多年的暴徒穷凶极恶,边境许多里闾遭了秧,这是当年那场兵变营啸留下的隐患。
  山河破碎,人的命运一如飘絮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相比之下,自己遭遇的,算什么?
  扶苏一路北来,目睹了这一路惨相。
  他听说过,往古之时,共工与祝融大战,怒触不周山,于是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眼前发生的事,不就是传说在现世的写照么?
  扶苏孑然一人,纵杀死一二盗贼、胡人,却无法阻止更大的惨剧发生。
  他只能漫步在尸骨之间,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看这一切,记住它们。
  “都是你的错。”
  一张张死人面孔前,一个个破败里闾外,扶苏对自己如是说。
  “你辜负了父皇,懦弱踌躇,让他不能瞑目。”
  “你辜负了妻、子,自私自利,抛弃了她们。”
  “你辜负了门客臣属,让他们没个好下场。”
  “你辜负了黑夫,让他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更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让这乱世降临人间……”
  “扶苏啊扶苏,你才是那颗荧惑星!”
  他有罪。
  罪大恶极。
  所以他需要弥补,需要赎罪。
  扶苏只想到一种办法。
  经过数月跋涉,终于抵达襄平城时,他一度踌躇,但最终还是放弃入城,继续向东。
  他不再天真,不再轻信,就算辽东守认识自己,但孤身而去,纵然表明身份,也可能被缚擒拿。
  只有自己手里有兵,交涉才是对等的。
  于是,他再度用脚步丈量大地,沿着昔日远征的路继续向前。
  荆棘深深插进手里,鲜血淋漓,脚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终变成硬实的老茧,饿食野菜,渴饮溪水。
  当九月初,扶苏抵达西安平时,整个人已不成样了。
  他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却似四旬老汉,皮肤黝黑,形容枯槁,脚踏草鞋,若非很熟悉的人,仔细辨认容颜,再无人认得出这是过去如玉般高贵优雅的公子扶苏。
  扶苏现在不再是易碎的玉,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褪去了所有印记,在烈火里焚烧许久,而成了坚硬的青铜。
  西安平的驻军是扶苏旧部,因为太过偏远,忙于对付北伐军的咸阳朝廷,甚至都来不及派使者来。
  本地驻军也零星听说了中原的事,以及远近的叛乱,他们踌躇不安,有的人觉得该就地等待,更多人认为不如自行回故乡去,这两种对立的看法,随着与胶东间联系中断,越发惴惴不安。
  官吏已弹压不住戍卒,叛逃不断出现,像上谷、渔阳那样的兵变随时可能发生!
  所幸,西安平的守将高成曾是扶苏的左膀右臂,助他镇压兵变,高成仔细辨认这个自称“故人”的造访者,一下子认出了他是谁。
  那个咸阳朝堂斗争的失败者。
  那个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去向成米迷的失踪者。
  高成激动万分,拜在扶苏面前哭泣,喊出了扶苏一年来都未听过的话……
  “公子,长公子!”
  真是熟悉的称呼啊,但听上去,却又感觉如此刺耳。
  他现在已不是长公子,只是扶苏!
  扶起高成,扶苏对他笑道:
  “别叫我公子了。”
  “叫我‘将军’!”
  扶苏来的正及时,成了救星,成了希望,成了戍卒们努力抓住的救命稻草。
  当戍卒们聚集在一起,当扶苏再度披挂上一身将吏甲胄,面对这些巴巴望着他的眼睛时,竟一时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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