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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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应该是戍役,不是更役。”
  一旁的季婴如此纠正道,但这让东门豹更加绝望,更役只是在本郡县就近服徭,做些土木工程的活计,顶多一个月就回家了。可戍役不同,被发往边境之地戍守服役,一般都是以一年为期,若是遇上战火连绵,甚至会持续更长时间。
  这意味着,北上服役的东门豹将错过人生重要时刻——亲手抱着初生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续……
  “一年之后,吾子都能满地乱爬了!”
  他气得一拳打在柱子上,又忽然抬起头道:“黑夫,你就这么应下来了?”
  黑夫自从回来以后,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还是一旁的利咸站出来打圆场道:“亭长隶属于县尉,上有令而下行之,若有拒绝反对,那就是不从命,会被当场拿下治罪。求盗,对于此事,亭长也无可奈何啊。”
  利咸知道,按照秦律,“老”(老人),“小”(孩童),“癃”(残疾人)等情况可以免征。众人却不属于以上情况,所以按理说,单独征发他们中的一人或数人也没问题。
  但诡异之处在于,除了黑夫、东门豹、利咸外,小陶甚至是邮人季婴也在征发之列。除了年迈的亭父和与黑夫关系一般的鱼梁,湖阳亭众人几乎被抽调一空,这也太不寻常了吧?
  宁可让湖阳亭治安瘫痪,也要让全亭主力全部北方服徭,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县左尉的深深怨念……
  这时候,黑夫站起身,对众人道:“此事因我而起,县左尉因为他侄儿前任亭长贞,和女婿宾百将之事,一直怨恨于我。右尉在时他不敢造次,如今右尉调走,县尉官署就成了郧氏的一言堂,他便开始肆无忌惮了。”
  黑夫只说对了一半,左尉郧满之所以如此急促地报复他,恰恰是出于对他的忌惮。黑夫过去一年间,连续立功升爵,这速度,已经让左尉有些不安了,便想要赶在新的右尉上任前,将黑夫“处理”掉。
  他今日在县城里受了一肚子气,此刻却只能继续忍着,只是表现得有些悲愤地说道:“我也曾在左尉面前据理力争,说湖阳亭可以没有黑夫,却不可无众人,若是将亭部抽调一空,本地治安,恐怕又要乱了!”
  “但左尉却不听,他反复只有一句话。”
  黑夫看着众人眼睛道:“若不从,则以抗命论处!”
  “真是岂有此理!”这下不仅是东门豹,连季婴、小陶也愤怒起来了,这也太过不公了。
  等众人骂够了,黑夫才又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爱人者,恨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左尉是想报复我,才点我押送刑徒戍卒北上,二三子过去一年间与我关系亲密,被外面说成是我的亲信,于是便被我连累了,黑夫惭愧。”
  说完,便朝着众人重重一揖!
  黑夫这么一说,反倒是刚才大发脾气的东门豹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还礼道:“方才是我一时愤然,口不择言,此事与黑夫无关,全怨那左尉郧满,公报私仇!”
  他气急败坏之下,突然说道:“吾等也不能让他遂了心意,不如逃了此次戍役……”
  话音刚末,众人便大惊失色,黑夫更是斥责道:“万万不可!这是自寻死路!反倒中了左尉的奸计!”
  要知道,在秦国,逃避徭役有两种罪名,一种是“逋事”,就是拒绝去服徭役地点报到,官府对此的惩罚是,抓到以后鞭挞五十下。若是你出发了,但是因故迟到,处罚反而没这么重。
  第二种是“乏徭”,是在完成集合,吃了公家提供的粮食后,甚至走到半路的逃亡,这种情况更严重,抓到以后会被罚为城旦舂。
  但得注意了,这只是服更役的处罚,若是服戍役还敢如此,那就是找死了。戍役是军事性质的征调,对戍卒的管理参照了军法,若是半途故意逃跑,可是会被当做逃兵处死的……
  “去年在安陆县,有个住在云梦泽畔的蛮夷之民被征发去黔中郡戍边,走到半路就跑了。被抓回来后,他狡辩说自己身为蛮夷,只要每年交56钱的徭赋,便可免除更役。话虽如此,但戍役却并未减免,于是他仍被判处腰斩……”
  黑夫说完此事后,盯着东门豹道:“阿豹,你若是逃跑被抓了,也免不了一死,不仅连累吾等连坐,还会让汝母、汝妻也受牵连。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可能变成小隶臣,一辈子因你而蒙羞!”
  东门豹冷汗直冒,只好打消了这个逞一时之快的念头,挠头道:“那该怎么办?”
  “我去县狱问过了,左尉此次征召戍卒人手,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并未违背律令。所以无人能说他不是,吾等只能从命。”
  “那岂不是太憋屈了!”东门豹咬牙切齿,其他人也有同感。
  “二三子放心,我黑夫在此立誓。”
  黑夫对众人抱拳道:“今日,吾等受限于身份爵位,无法抗命。但等到一年之后,结束服役归来时,我黑夫定不再是区区小亭长,我要在疆场上立功获爵,力争地位比他郧满还高!到时候,定要让郧氏为今日蛮横不公,付出代价!”
  ……
  黑夫的一席话,好歹稳定住了湖阳亭众人的“军心”,不管愿不愿意,众人都开始积极为北上服戍役积极准备起来,或安顿家人,或采买些冬衣装备。
  但当三天以后,黑夫在县城拿到他们要押送的50名刑徒名单后,不由失声骂了起来。
  “这左尉,真是不置我于死地不罢休啊!”
  却见那片木牍上的人名、籍贯,大多数人,竟都是过去一年里,被黑夫亲手擒获,沦为刑徒的!
  从去年那个诬告他和季婴的商贾,到盗墓案里的两名盗墓贼,再到十多个来自盲山里的里民,举目看去,木牍上密密麻麻,全是黑夫的仇家。
  黑夫现在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尉史安圃会说他这次北上押送,会有性命之忧!
第0112章
今亡亦死!
  亭舍外的世界仿佛天地初开之时,雨流从浓重云层间瓢泼而下,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希望,也淹没了戍卒刑徒们的一切出路。
  火把映照下,一张张黝黑的脸抬起头来,他们张开嘴巴,喊出了绝望而悲愤的话……
  “失期,法皆斩……”
  “天下苦秦久矣……”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
  绝望逼迫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群人鼓噪着,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纷纷涌入亭舍之内,一脚踢开客舍房门。
  里面正熟睡着押送他们的秦吏,听到声响大吃一惊,抬起头来,那张脸,不是黑夫还能是谁!?
  ……
  “居然做了这种梦,真是晦气。”
  黑夫满头大汗醒来,发现自己的确身处一处陌生的客舍,待他推开房门,外面的天气寒冷而晴朗,空中只飘着几朵云彩,哪来的瓢泼大雨?
  而那50名由他押送的安陆县刑徒,此刻也正靠在客舍屋檐下熟睡,这群人衣着单薄,身上随便盖着点稻草御寒,在清晨的霜露中瑟瑟发抖……
  “亭长。”
  值夜的小陶见黑夫醒了,连忙过来结结巴巴地禀报:“昨……昨夜,平安,无事。”
  “辛苦了。”黑夫拍了拍小陶的肩膀以示勉励,与小陶一同值夜的利咸,也红着眼睛过来与黑夫打招呼。
  现在是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三,也是他们离开安陆县城的第三天。
  湖阳亭五人,需要将50名刑徒,10名戍卒押送到数百里外的南阳郡方城服徭役,限期12月初一前抵达,这就是黑夫他们的任务。
  早在出发前,黑夫便得知,此次押送的刑徒里,大半是被自己亲手送进囹圄的:有去年参与诬告他的商贾鲍,有两个盗若敖氏墓葬的盗墓贼,还有不少被连坐沦为刑徒的盲山里里民,与他都算得上是仇人。
  县左尉如此安排,真可谓用心险恶。
  不过,左尉也不至于指望这些刑徒愤恨黑夫,如梦中那样,群起作乱,将他杀了。
  现在可不是秦末,又是秦国腹地,杀官造反的难度,着实不小。
  而且这群人的脖子上,都戴着刑徒的标志:木钳。钳上有麻绳,休憩时便拴上,将他们的手腕统统拴在一起,限制了活动。
  这是押送刑徒的标准配置,可不能指望这群劳改犯老老实实听话。与之相反,亭卒们却全副武装,不仅人人带剑、甲,还配备了两架弩机。刑徒里不太可能出现陈胜吴广那样的人物,夺剑将黑夫等人杀了……
  所以黑夫猜测,左尉如此安排,是希望这些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在半途逃跑!
  刑徒和戍卒不同,他们已经是罪人,家眷多半被收为隶臣妾,光脚不怕穿鞋的,众人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且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实在是苦差事。南方人对北方,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充满畏惧。《楚辞》里,楚人对北方的想象就是“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北有寒山,逴龙赩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总之,在江汉之滨的人看来,冬天的北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定要避免前往。这种对天气、苦役的畏惧,随时可能促使刑徒们抽空逃跑。
  秦国对服戍役的刑徒逃跑惩罚甚严,而对放跑了刑徒的押送者,也有相应的惩罚。
  “死罪倒不至于,但我这亭长,也就做到头了,若是逃走的人超过十个,甚至我自己都要沦为城旦。二三子作为一并押送者,也会受到惩处……”黑夫如此对众人表明他们的处境。
  十多年后,那位沛县的刘亭长,正是因为押送的刑徒戍卒跑掉太多,明白自己也难逃惩处,索性心一横,带着剩下的人落草为寇……
  这么一说,湖阳亭众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县左尉真是阴险,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想利用刑徒的逃亡,将他们这一伙人治罪,统统赶出秦吏队伍啊!
  所以众人也不敢大意,便听从黑夫的安排,分为两拨,在夜间时轮番守夜。
  黑夫在出发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没敢合眼,一直守着火燎,盯着刑徒们的身影。
  就这样,两天没闭眼的黑夫,第三天终于撑不住了,在抵达新市县这座亭舍休憩时,就在舍内一觉睡到了天亮……
  好在除了那场噩梦外,一切如常。
  这时候,刑徒们也纷纷起床了,他们拨开身上的稻草,揉着酸痛的脖颈,看着蹲在地上,用柳树枝漱口的黑夫,眼神充满不善。黑夫知道,这三天来,一定有不少人日日夜夜寻思着逃走。反正不跑,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冬日服役,刑徒十死三四是常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黑夫可没本事将这些绝望的人忽悠傻。
  休憩时倒也罢了,有绳索将所有人与房梁拴在一起,行走时却是个大问题。
  虽然黑夫等五人的伙食,可以由路上的亭舍提供公粮,但六十名刑徒、戍卒的吃喝嚼用,却得自带。所以每个刑徒,都得挑着一石粮食,没办法将所有人拴在一起。
  万一走在路上时,这50人相互使个眼色,轰然奔逃,光靠黑夫他们五个人,可抓不过来。
  所以在这座亭舍用过朝食后,黑夫便让季婴、利咸将准备好的长长麻绳斩为数段,让50名苦着脸的刑徒站出来。先挑一个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再挑一个不认识的刑徒,每两人一组,将麻绳各绑在他们的一只脚上,打成死结……
  “两人一组,不管是走路、休息、吃饭、如厕,都必须一起行动。若是另一人逃了,剩下的一人,也要视为同犯,连坐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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