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宏图(校对)第18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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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耕耘(二)
  “你……唉!”韩重赟被气得先是浓眉倒竖,随即,报以一声长叹。
  作为武将,他的人生梦想当然是封妻荫子,甚至成为常思、符彦卿那样的一方诸侯。而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好像对郑子明没任何吸引力。后者在蹒跚学步时就已经受封为郑州刺史,曾经尝尽了荣华富贵滋味。后者官做得越大,受到刘汉国皇帝的猜忌就会越重,职位每向上升一级,朝着死亡就又靠近了一步……
  “唉!”赵匡胤在旁边看了,也是叹息着摇头。
  与韩重赟的“后知后觉”不同,在提议被郑子明否决的刹那,他就已经隐隐猜到了自家三弟的良苦用心。想要自保,一州之地,万余兵马已经够了。再大的地盘,再多的将士,反倒会成为负担。而郑子明越不受士大夫们待见,日后重祚的可能就越小。小皇帝刘承佑和大汉国朝廷,就越不会拿他当作威胁。(注1)
  “原来你是在自污!瞒得我好苦!我还说呢,你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残暴好杀了!”潘美第三个醒悟过来,拍着自家脑袋小声叫嚷。
  自污保命,这个计策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昔日王翦摔大军攻楚,半路上不停地朝嬴政要钱要田产,就是为了用一幅贪婪模样,毁掉自家的战神形象,以免被嬴政猜忌会拥兵自重。
  昔日萧何在汉朝建立之后,立刻变成了贪财好色的糟老头儿,也赢得了刘邦和吕后的好感,君臣两方得以善始善终。
  历史上,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管仲、贾诩,乃至唐初的大将军王李孝恭,都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泼脏水的高手,结果个个寿终正寝。相反,那些从始至终都惜名如羽或头脑清醒者,如李牧,如韩信,个个都死得不明不白。
  如此想来,郑子明为了仇人贾登的稀里糊涂被狱卒谋杀,愤而清洗全沧州的士绅豪强,就合情合理了。他不是不懂得收拢人心,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士大夫们当中的口碑,将对前程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心里头其实清楚得很,却迫于现实,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
  “哦,原来如此!郑将军高明,真的高明!”在场的其他武将,如呼延赞、郭信和陶大春等人,原本对扫荡全州堡寨的行动,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听完了韩重赟和潘美两个的话,也一个个恍然大悟,不约而同地竖起了拇指。
  “不,根本不是这回事儿。不,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儿!真的,真的不是!”只有郑子明本人,被大家伙的误解弄得哭笑两难,皱着眉,扁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满足于做一个沧州防御使,不仅仅是为了避免引起刘承佑的忌惮。事实上,刘承佑对他的忌惮从没停止过,哪怕他现在只是做一个红尘之外的道士,刘承佑和郭允明等人,也同样是欲除之而后快。
  同理,他毫不留情地动手扫荡沧州全境的堡寨,也不仅仅是为了自污。事实上,只要他洗不清前朝皇子的嫌疑,名声再差,也依旧有被推上皇位的可能。就像当初他只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小山贼,却依旧被刘知远、符彦卿、李守贞、侯景等人惦记着那样,每个人都试图将他抓过去当作傀儡,根本不考虑他名声是白是黑!
  他之所以安于现状,是因为沧州东侧紧邻大海,而若是能造出合适的大船,出海北行五六日便可抵达辽东!(注2)
  他之所以拒绝与士绅豪强们握手言和,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只要自己既往不咎,便能尽收沧州境内士绅豪强之心。
  他更不相信,只有依靠于士绅豪强,才能恢复秩序,富“州”强兵。父亲的亡国教训和他自己这些年的人生经验,都清晰地告诉他,那些士绅豪强,十个里有八个乃是城狐社鼠,国之蠹虫。越早拿出刮骨疗毒的勇气,将这类人清理干净了,沧州全境,才会越早重新焕发出生机。
  只是,郑子明也知道,自己心里的这些想法,未免过于惊世骇俗。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做就行了,绝对不能宣之于口。哪怕是跟韩重赟和赵匡胤等人的交情再深,也绝对不能。否则,非但难以得到后者的理解和支持,反而会令彼此之间的友情蒙上重重阴影。
  “不是这么回事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小肥,你现在可越来越本事了你?!”没等他想好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韩重赟已经“勃然大怒”,冲上前,抡起拳头朝着他的肩膀猛捶,“瞒得我好苦,瞒得我好苦。亏我这段时间还替你遮掩,没告诉你嫂子关于你见异思迁之事。你这坏了心肠的死胖子,老子要跟你割席断义!”
  “绝交,一定要绝交!”同样感觉自己上当受骗的杨光义,晃着拳头在一旁助威。“把这厮负情薄幸的面目,越早揭穿越好。以免有人还苦苦盼着他上门提亲!”
  “提亲,子明,你以前订过亲了么?”陶大春顿生警觉,瞪圆了眼睛追问。
  “是啊,子明,你跟谁定的亲?几时定的亲?居然,居然不只是一个春妹子?”呼延赞也满脸紧张,追问声一句比一句高。
  “哥,你多管什么闲事?!”呼延云又羞又气又伤心,跺脚着抗议。一个女儿家,被父亲向送蒲包一样往别人手里塞,已经够丢人了。万万没想到,对方,对方居然还是个色中恶鬼,见一个勾搭一个,走到哪都没忘了拈花惹草。
  “你,你们瞎说些什么啊!别,别胡闹!”郑子明万万没想到,自己稍稍犹豫的一下,事情就被杨光义给搅成了一锅糊涂粥。两只大手像蒲扇般,在胸前拼命摇摆。
  跟常婉莹的约定,他早在偷袭李家寨之时,就已经私下里跟陶三春坦诚过。陶三春虽然无法相信,却非常体贴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只是,他自己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该怎么常婉莹去解释,更没勇气,让后者伤心。
  所以,这笔糊涂账才一直拖到了现在。这一年多来戎马倥偬,他很“自然”地就能让自己先去想更重要的事情。潜意识里,他甚至试图想就这样一直拖下去,拖到无法再拖的那一天。
  注1:重祚,即复辟。意思是,失去皇位的人,通过武力或者其他手段重新夺得皇位。石延宝是石重贵唯一在世的儿子,理论上,有继承后晋皇位的权力。如果取代刘承佑,便是重祚。
  注2:宋初的沧州,地理环境与现在大不相同。现在沧州以东很大一片地域,在宋初还是大海。
第三章
耕耘(三)
  这年头因为战事频繁,大量男丁阵亡,中原和塞外各地的女人数量都远远高于男人。所以一个男子娶两三个老婆,是极为常见的事情。像某些富庶之地的大户人家公子哥,妻妾成群也不为怪。
  但同样的道理搁在郑子明身上,就不太适用了。无论是温柔善良的常婉莹,豪爽大气的陶三春,还是寡言少语的呼延云,好像都并非甘心与她人分享同一个丈夫的主儿。而这三人背后所代表的势力,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让郑子明等闲待之。寻常男子三妻四妾,到了他这儿,恐怕一妻一妾都很麻烦!
  “怎么就是胡闹呢?小师妹当初可是对你有救命之恩!”根本不管郑子明现在有多难堪,杨光义今天打定了主意要搅出个子午卯酉来。
  于公,当年的小胖子如今已经隐隐自成一派势力,通过联姻的手段,将此人继续绑在常家的战车上,乃是当务之急。于私,师门当中,当初不知道多少师兄师弟对小师妹常婉莹爱慕有加,偏偏让郑子明这小子占了先。姓郑的敢玩什么见异思迁,师兄师弟们当然有义务替小师妹出了这口恶气。
  “是啊,小肥,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小师妹?不如趁着我这个当姐夫的在,咱们先把大致日期定下来。等回去之后,我也好跟岳父大人有个交代!”韩重赟原本没打算干涉好朋友的私事儿,见陶大春的呼延赞两个的反应不对劲儿,干脆也加入了“逼宫”大军。
  作为一个将们公子哥,他不在乎郑子明娶多少个女人。事实上,他的岳父常思,父亲韩朴,家中都不止有一个妻子。然而,他却必须替师门和泽潞系子弟,坚持住一个底限。那就是,正房大妇,必须是常婉莹。至于谁第二、谁第三,等常婉莹过了门儿之后,才轮到陶家与呼延家去争。
  “家父和春妹子过几天,就会替你押着粮草辎重过来。你不如当面儿跟他们说清楚!”陶大春性情虽然敦厚,在维护自家妹妹的问题上,却绝不会轻易让步。笑了笑,低声补充。
  “如果郑将军看不上我呼延的女儿,家父先前的提议倒是可以作罢。”呼延赞知道自己这边对郑子明的影响力有限,干脆直接来了个以退为进。
  “你有完没完!咱们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话音刚落,原本已经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往里钻的呼延云,再也待不下去,尖叫一声,拔腿便走。
  这下,郑子明可是愈发尴尬了。想要跟大伙再解释几句,肚子里却找不出任何恰当言辞。直被逼得汗流浃背。若不是耐着今天的战事尚未完全了结,真恨不得立刻像呼延云一样落荒而逃。
  正尴尬得无地自容之际,四敞大开的堡寨门口,忽然冲出了十几名弟兄,当先一个,正是奉命进寨清理残敌的陶勇。离着老远,就冲着郑子明举起手中钢刀,大声叫喊:“屠庄,屠庄!将军,属下请求屠庄。这堡寨里头住的全是禽兽,一个都不能留!”
  “胡闹!我军今天有没受到多少损失!”郑子明如蒙大赦,赶紧板起脸来,厉声呵斥。“不是说好了,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么?怎么你突然又起了杀心?!”
  “将军,您,您进去看看,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姓朱的,姓朱的一家全都枉披了一张人皮!”陶勇猛地飞身下马,单手戳着横刀跪倒于地,泪流满面,“属下,属下知道,知道您心肠好,不肯滥杀无辜。可,可在这朱家上下,肯定没有一人无辜!”
  “将军,里边,这寨子里,住的根本不是人,不是人!”其余弟兄也相继跪倒,哭喊着控诉。
  这批人都是最早追随郑子明的精锐,最近大半年来几乎每个人都多次在生死之间打过滚的。按道理,许多大场面都见识过了,情绪应该轻易不会波动才对。可今天,一个个却两眼通红,声音断断续续,肩膀和身体,也以为过于激动而颤抖个不停。
  “勇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先别忙着下跪。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看到什么了?你们几个也是,别光顾着哭,先说,先把事情说清楚。”陶大春跟陶勇都来自陶家庄,非常熟悉后者的脾气秉性,见此人竟然给气成了这般模样,只得把自家妹子的终身大事先放在一边,上前几步,大声提醒。
  “是啊,陶指挥,莫非堡寨里边还藏着一座森罗殿不成?”
  “陶指挥,你先把话说清楚!”
  “杀就杀呗,姓朱的全家原本就该死!但你们几个何必气成这样?”
  赵匡胤、韩重赟和呼延赞三个,最近一段时间也没少跟陶勇打交道。知道此子并非一个莽撞人,赶紧收拾起各自心里头的算盘,先后出言追问!
  听了众人的话,陶勇的情绪终于多少平静了一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大声吼叫,“他们,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他们全是畜生,披着人皮的畜生!寨子,寨子里头藏着几间密室,里边,里边关的全是拐来的娃娃。上百个娃,上百个娃的下半截身子,都,都套在陶罐子里。”(注1)
  “道州侏儒?”赵匡胤博学多闻,立刻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典故。随即,弯腰将包铜大棍从脚边抄了起来,十根手指的关节,齐齐变成了青灰颜色。
  韩重赟、呼延赞等人,则脸上先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随即,也大吼一声,身手便摸向了各自腰间的刀柄。
  沧州杂耍名满天下,从江南到塞北,只要是繁华所在,就肯定有一两支杂耍队伍定期前来献艺。什么上刀山,下油锅,大变活人之类的绝技,无不精彩绝伦。而除了这些令人称道的绝活之外,每场表演不可或缺的,就是侏儒戏。那些面目姣好,大头小身子的男女侏儒往往一露面儿,不用任何表演,就能博得满场的笑声。稍微说几句俏皮话,或者做几个下流动作,便能让看客们将大把大把的铜钱朝场子里扬。
  作为家境不错的公子哥儿,韩重赟和呼延赞等人,以前都没少看过杂耍,也没少往侏儒们捧着的铜盘子里丢下打赏。却是谁也未曾想过,原来那些面目姣好,身体却像三五岁幼儿高矮的侏儒,居然不是天生!而是被恶棍们拐了好人家的儿女,像栽萝卜一样在陶罐子里“培育”而成!
  从三五岁被“栽”进罐子里,一直培育到十四五岁能出场赚钱,这十多年,孩子们得忍受多少非人折磨?而被如此残忍的手段连续折磨十几年,上百名幼儿中,又有几人能坚持到最后?!
  答案根本不能细想,一想,便会觉得天地间没有一丝阳光。
  “陶勇,头前带路!”此时此刻,郑子明心里,哪里还顾得上半点儿女私情。手握钢鞭,一马当先冲在了众人前头。“若是情况真如你所说,郑某绝不放过一个!”
  “绝不放过一个!”赵匡胤、韩重赟、杨光义、呼延赞等人,咬着牙重复。先前的种种算计和不快,悉数抛得干干净净。
  “等等我!一起去!”还没等冲进寨门,先前已经逃之夭夭的呼延云,也红着眼睛加入了队伍,一张俊俏的面孔上,写满了杀机!
  众人在陶勇引领下,很快就来到了位于朱家寨正中央的寨主大宅。还没等抵达密室所在院落,耳畔就传来了一片哀嚎之声,“饶命,别打了,我招,我什么都招!”
  “饶命啊,将军饶命。这事儿都是底下人瞒着草民干的,草民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啊!”
  “饶命,饶命,我只是个小喽啰,我只是小喽啰。寨主让干,我不得不干啊!”
  “不关我的事儿,不关我的事儿,我是走亲戚的,走亲戚的,饶命——!”
  “饶命,小人跟此事没关系……”
  而四下里,更多的,则是弟兄们义愤填膺的指责,“王八蛋,你家就没儿没女?”
  “禽兽,枉披了一张人皮!”
  “守着大堆的私盐,还不满足,还要祸害别人家孩子!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
  “你们自己的孩子呢,你们自己的孩子怎么不装在罐子里头?”
  “轰隆!”
  最后一声,却是老天爷打了个霹雳,将这片罪恶的天地,震得摇摇晃晃。
  豆子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却无法扑灭少年人的心头怒火。他们加快迈动双腿,怒吼着冲进叫嚷声最大的院子,然后,一个个本能地停住了脚步,浑身上下,寒气彻骨。
  最先入眼的,不是愤怒的弟兄们,也不是哭喊求饶的朱家子侄,而是一排排两尺高矮的陶罐子。足足有一百五六十个,密密麻麻摆了满院儿。而密室门口,还有弟兄们,眼里含着泪,正在将更多的陶罐子一个接一个往外抬。
  每一个陶罐子口儿,都露出一个圆圆的大脑袋。有的已经奄奄一息,有的,则贪婪地伸出舌头,品尝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空气和雨水。还有的,则木然地瞪圆一双眼睛,四下观看。看天,看地,看风中狂舞的树枝和摇摇晃晃地树干,对一切都觉得无比陌生……
  当他们看到平素把自己像牲口一样饲养的朱家人被打得跪地求饶,满脸是血,双目当中,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
  “老天爷开眼了,老天爷开眼了,老天爷呀,您终于开眼了!”一名不知道年龄的侏儒,忽然扬起了头,大声高喊。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滚滚,闪电乱窜,仿佛要劈碎这丑陋的人间。
  注1:人造侏儒,见于白居易的长诗,《道州民》。道州生产漂亮的侏儒,被一直地方当作贡品取悦各代帝王。直到左谏议大夫阳城被贬到此地为官,才发现侏儒并非天生,而是官方将美貌小儿买下来,身体套在陶罐子里,每天只喂很少食物,慢慢培育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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