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精校)第1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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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等世铎说话,翁同禾就已经重重磕头,朗声回报。北洋败得如此之惨,在老中堂心中第一时间掠过的,竟然是一分快意!
  世铎回头看了翁同禾一眼,阴着脸并不说话。
  光绪喃喃自语:“两万兵,就这么没了?整个辽南,现在就剩下两千人了?”
  他猛的站起来,脸色泛起一点病态的潮红:“续调的奉军一部,靖边军一部,毅军一部,现在在哪里?宋庆呢?这个白发老将在哪里?有没有从热河赶到辽西?”
  世铎低声回话:“续调大军,正顿兵绥东一带,正在请饷,宋军门已经几次上奏,圣谕所调诸军,久屯塞外,积饷有多至一年者,开拔借支盐菜等饷银未到,实难得诸军死力……就是他们现在上去,也不过只有一万余军……两万北洋劲旅在旅顺都打败了,这一万多人,皇上……”
  光绪暴躁了起来,却又强自按捺住。蝉声从窗外传进来,这玉澜堂内,因为光绪体虚怕风,窗户都死死的关着,一众大臣,都满身是汗,闷得喘不过气儿来。
  “……现在在复州一带的依克唐阿呢?朕的锡伯,喀尔喀骑兵呢?还有直隶,东北三将军新募的十万大军呢?不是都已经编练成功,可当大用么?他们现在在哪里?”
  看着年轻瘦弱憔悴的皇上,大清万方名义上的主人,群臣心里都是一阵唏嘘。这些纸面上的大军,谁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偏偏就皇上把这个当真事情了!
  大清号称百万常备陆军,其中二十七八万是绝对不能做数的旗兵。所谓锡伯喀尔喀等族的马队骑兵,自从太平天国之乱,捻子之乱以后,江北大营两败,对英法联军八里桥战败,曾格林沁被杀之后,这一直是朝廷中枢战略机动力量的数万骑兵,就彻底被打断了脊梁,已经成为一个只存在在纸面上的名词了。大清这些基本武力,早就消亡殆尽!
  而绿营诸军,洪杨乱后,也彻底丧失了本来就很微薄的战斗力,虽然还有三四十万的额子,每年开销大量的粮饷,但是等于就已经是用朝廷财政养着的一帮废物。挂着绿营编制体系内的提督,总兵,副将,没有一个还在他们的本任上面。举例来说吧,现在已经投靠徐一凡的聂士成,虽然挂着太原镇总兵的衔头,这是他的本衔。绿营兵制完备的时候,他必然是坐镇太原任上,指挥统带太原镇一带的绿营兵,形成一个可以作战的单位。但是聂士成一路过来,从来没有到过太原镇,也从来没有指挥过太原镇绿营的一兵一卒,他从始至终,都统带的是淮地,直隶等地招募训练的练军!
  没有了军官团统帅的绿营,自然也就不可能再有半点战斗能力,基本就是一群散兵游勇,依附着各级地方政府做点维持地方治安的事儿——其实很多时候,他们反而是地方治安的祸乱之源。
  号称的百万常备军,这么七折八扣一下,已经去掉了快七十万废物。剩下二三十万,就是各地练军了。日军制定甲午作战计划的时候,也只是将练军作为真正作战的对象。
  其实近三十万兵力,也很不少了。但是大清的事儿,遭逢末世,什么都会走了样子。
  这些练军,都是由各地实权督抚直接掌握,有的地方富,有的地方穷。穷的督抚们,负担不起练军的开销,也没有凭借练军以自固权位,形成北洋这样的团体的野心,更兼这些练军多是湘淮一脉下来的,几十年下来,督抚易人已多,和这些湘淮血脉的练军已经没有了关系,更没有维持下去的必要,裁的裁,减饷的减饷,不少当年还可一战的练军,也就成了和绿营差不多的废物。
  富的,有能力,有野心的地方督抚,还维持着一定可战的练军,提供给他们新式武器,给予西式操练,这样七折八扣下来。这样可战的练军,举全国之力,不过十余万人!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还是集中在北洋!
  按照日本战前估计,北洋练军,全部实力不过十万人不到,装备训练都还算可观。大清这二十年,就是靠着这不足十万人,布防全国,紧急的时候四下调遣作战。撑着大清的门面!
  后世评价,甲午之战就是李鸿章和日本的战争,此言在很大程度上非虚。
  战事开始以来,北洋精华嫡系,一部在朝鲜,近三万人,一部在辽南旅顺一带,两万人。现在都已经灰飞烟灭,其他北洋各部,分散在北中国各地,甚至在广西新疆都有,一时间哪里搜集得起来。勉强拼凑出宋庆一支可以机动的部队万余人,现在还调不上去。防备辽南日军南下,现在哪里找兵出来!
  所谓的新募练军,朝廷倒是一再电谕各省加紧编练。不过是给地方找了个借口开支厘金,海关,地丁等粮饷找了个门路,各省新募诸营,有的干脆就是存在在纸面上,就算拉起队伍出来的,短短这么点儿功夫,这些新募营头,哪里还派得上用场?
  一个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国,养兵每年中央地方开支亿两的白银(中央财政收入八千万两,养兵开支即六千万以上,地方练军开支也有三四千万。)碰到国战,却是兵力不足!这就是活生生的事实,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实!
  军机大臣们个个心知肚明,偏偏光绪皇上,还真以为他有百万强兵呢……
  玉澜堂内一阵难堪的沉默,而光绪的脸色也越来越青。看着大臣们垂首不言。光绪心也越发的朝下沉,他似乎还想找到一点希望,又喃喃的发问,这声音,却更像是自语:“山东,江苏不还是有兵么?铭军,树军……山东巡抚李秉衡不是还有嵩武军么?能不能调出来,先守住辽西和直隶海口?”
  不等光绪问完,世铎就硬邦邦的磕了一个头:“皇上!现在威海一带,也要严防,日军陷落旅顺之后,随时会窜扰威海,现在山东布防兵力犹自不足,徐州的铭军都已经调到威海烟台一带,犹自还嫌兵力不足……要调,也只能抽调李鉴堂李大人的嵩武军!”
  翁同禾早就高声接话:“回皇上的话,李大人的嵩武军不过数千人,登莱等地海口都要独立支撑,如何能调得出来?北洋水师惨败,却龟缩威海,无能遮护海口,还要李大人自筹防务,现在旅顺北洋惨败,却要调这几千装备器械还不如北洋诸军的嵩武军北上支援他们,放开登莱等地海口,焉有是理?”
  李秉衡可算是地方封疆大吏当中和翁老头子对胃口的人物了,都是瞧着李鸿章不顺眼,看着北洋惨败心里不知道乐得和什么似的,要他们去为李鸿章火中取粟,帮他的忙,打死也不干啊。
  两人声音一高一起来,光绪顿时就觉得心中烦闷,捏着汉玉带头子,却只觉得手心潮湿冰冷,头也一阵阵的犯晕:“旅顺失守……门户大开,兵又调不出来……难道,要让倭寇打到直隶?煌煌大清,竟无一个有天良的臣子?难道,剿既不能,就这样抚了不成?”
  “皇上,战事如此,也只有抚了罢!西方诸国,也极关心此次战事,俄罗斯国,更是在意不让日人染指我大清龙兴之地,现下趁着局势还未糜烂,请西洋诸国调停本次战事,还是抚了罢!”
  世铎挺直腰板,朗朗大声上奏,几个军机看来早就和世铎通过气儿了,都一起挺起腰来,大声附和。光绪看这几个臣子态度如此坚决,微微慌神,求救的目光就向他的老师翁同禾看过来了。
  翁老头子当然知道这几位同僚的意思,也就是他们背后慈禧老佛爷的意思!战事打成这样,如果最后和谈,签个什么条约,那缸就全扣在光绪头上了。从一开始这场战事就号称是光绪自己在主持,现在打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大清,最后还是离不开老佛爷啊!一旦谈抚,那光绪好容易争取到的一点权力,也就付诸流水,而他们帝党一枕京华春梦,也就要恍然梦醒了!后党他们现在要的,就是赶紧和下来,不管付出什么样的条件!
  看着世铎他们坚决的神态,翁同禾也有点气虚,他们毕竟背后站着的是老佛爷!可是这些日子,帝党操到一点权力的甘美感觉,又让人怎么也不肯放弃,更兼老对头李鸿章,一旦如此轻轻放过,再扳倒他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儿了!这场战事坚持下去,是胜是败难说,可李鸿章一定好过不了!既然都走上这条路了,难道还有回头的余地么?就算自己这个时候儿附和世铎他们,难道老佛爷就能忘记这些日子自己为帝党的上窜下跳,摇旗呐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翁同禾提了提精神,扬声大喝:“皇上,和不得!就算其他地方打败,咱们还有在朝鲜的徐一凡!”
  “徐一凡那里,几天都没消息了,现在什么状况,谁能明白?”
  “徐一凡可是击败了鬼子的第五师团,打死了他们的名将,其他地方,谁能和他比?”
  “旅顺花了上千万两白银经营的要塞,两万久练之军……这是和法国见过仗的精锐!也不过如此,难道徐一凡还有回天之力么?”
  “朝鲜消息还没有过来!”
  “如果战事顺利,那又为何消息断绝?朝廷一再去电,却半点消息也无?皇上,徐一凡也指望不上!”
  “皇上,不指望徐一凡,还能指望什么?不管如何,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了朝鲜的消息!”
  “还指望那个徐一凡?英国公使转告总理衙门的日人战报,日军已经在元上上陆,抄了徐一凡的后路!徐一凡已经被包围在平壤一带,最后也不过如同旅顺一般!”
  玉澜堂内,帝后两党大臣,都跟一只只斗鸡似的,涨红了脸互相叫嚷。谁也不肯退后半分。
  闷热的空气,惨败的噩耗,这些大臣,让光绪只是一阵阵的头晕,他扶着书桌想坚持,到了最后,在听到徐一凡被包围之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按着头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轰隆一声,还带倒了桌上砚台。
  两派大臣一下住嘴,呆呆的看着光绪。
  光绪按着头,只觉得烦闷不堪,眼前的人,他一眼也不想多看了。他低声的问翁同禾:“徐一凡,真的被抄了后路?”
  翁同禾回避着光绪的目光:“……皇上……”
  光绪之前一直在问着其他诸军能调动与否,只字不提在朝鲜唯一打了胜仗的徐一凡,潜意识里,这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他生怕听到一点不好的消息!
  “退下,都退下……军机这些日子专候朝鲜的消息……再去电!朕……朕要去给老佛爷请安……”
  世铎等高声拜舞:“皇上圣明!”而翁同禾等帝党大臣,却只是仓皇的对望,到了最后,也只有无声的拜伏下来。
  ※※※
  旅顺陷落的消息,和闪电一般穿透了甲午战事开启以来,大清上下沉闷浑噩的空气。
  人们从未想过,就在几十年前,还比自己贫弱许多的一个小国,居然能将大清精锐打得如此惨败!
  巨资建设起来的水师,惨败了。
  大清陆上的武力中坚,北洋陆师也惨败了。
  号称亚洲第一要塞的旅顺也陷落了。
  辽西走廊,毫无遮掩的向日军敞开,过了辽西走廊,就是直隶京师要地。而且威海,烟台,大沽等等海防重地,全都毫无遮掩,处处被动!大清沿海,经过二十年的举国筹备海防,到了现在,竟然无一处安全所在!
  京师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朝廷的窘迫,大家都心知肚明,口口相传。到了此等时候,大清竟然抽调不出一支有力的部队继续战斗,只能钉死在各处海口上面,京师直隶漫然无备,当初的庞然大物北洋已经被打得失魂落魄。而朝廷中枢,大臣们还内斗不休,想借着这个机会将对方踩下去,流言蜚语满天飞。
  也许上位者们在关心着借着这次战事,如何将自己的政治对手整倒,怎样在这次战事当中捞到更多的好处。战事打败了,东洋小鼻子和西洋大鼻子也差不多,割点地赔点款就算完事儿,反正也不要他们自己掏腰包儿。
  可是对于绝大多数百姓,甚至官僚体系当中一些人来说,他们却在苦苦思索,堂堂大清,为什么连小日本也打不过?局势糜烂如此,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旅顺陷落了痛哭流涕,国家气运,衰微至此,最后的一点颜面都给扒得精光。洋人报纸语带讥讽的也在评论,中国是不是还有作为一个东亚代表的资格,是不是有进入近代文明社会的能力,或者中国应该和印度一样,在西洋文明的殖民管理下,才比较有前途。
  不知道有多少人,中夜披衣而起。
  这么一个国家,文明延续垂三千年。当初和她并称的古国,早就消磨在历史的风烟当中,连那些曾经站在当时文明巅峰的民族,也早就不见了踪影。但是这个国家,这个文明却一直存在延续下来,不管如何艰难,总能复兴再起。危难关头,在绝境的时候儿,总有仁人志士出现,以他们的血肉灵魂,重新延续着这个文明,这个国家。
  斑斑青史,这点民族精魂意气,不绝如缕。
  恰逢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恰逢这个末世,也一定会有人振臂而起!带给所有人希望!
  不知道有多少人,目光转向大清那个海东藩属国家朝鲜,等候着一个从一出现就被称为官场异数的人的消息,似乎那个从一开始就和大清官场格格不入的家伙,正守候着这个国家最后的一点希望!
  禁卫军,徐一凡!
  ※※※
  上海,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一日。
  在谭嗣同办公的小楼外,等候的人更多了。除了那些负有责任,要向各方大佬传递最新消息的人物,还有更多的人默默涌至,守在这个小楼外面,想等到朝鲜的好消息。
  人们或坐或站,将这条街道几乎挤满了。租界当局也默许了这里的情况,只是加倍派出了人手来维持这里的秩序——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维持的,等候的人们都很沉默,绝少交谈,秩序井然,只是有马车洋车经过的时候儿,人们会嗡的一声围上去,以为电报来了,然后再默默的走开。
  上海本地的官儿,新式学堂的年轻学生,商人,小贩,都在这里等候,朝鲜胜败,甲午输赢,和他们现在的切身生活,也许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是这个时候儿,他们就是不约而同的汇聚在这里。
  近几十年来,西方列强用大炮强行打开了大清的国门,随着他们的鸦片、工业品,还有白人的种种特权之外,随之而来,还有近代民族意识这个额外附加的东西。大清知识阶层当中,除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外,也朦胧的开始有了近代民族意识的觉醒。而这次战事,就是两个民族之间的碰撞,两个民族之间气运的争夺!
  他们也许没有身在其中的徐一凡有着那样清楚的民族意识的体认,但是也隐约知道,徐一凡是在为民族气运而战,为民族的生存权力而战。打输了,不仅白人洋鬼子更瞧不起咱们,连东洋小鬼子都会骑到咱们头上来了!这和那些成王败寇的战事截然两样,虽然远在朝鲜,远在旅顺,远在辽南,可是就是牵动着一个个人的内心!
  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儿,一辆马车碾过街道的声音突然响起。等得精疲力竭的人们一下惊起,不约而同的就奔向街口。驶来的是一辆轻便的西洋式样的马车,坐在前面赶车的正是徐一凡的神秘大高手管家章渝,他戴着一顶小帽,穿着简朴的布衫。马车车辕上面,还有一个锡克警察陪着。
  人潮一涌而至,都不管那个租界的锡克巡捕,一个个冲着章渝发问:“是不是来电报了?朝鲜消息怎么样?”
  有的人还在朝外掏银票:“兄弟,要是好消息,言语一声儿,这点东西,也不成个心意,拿去喝茶!”
  一个人掏钱,个个人掏钱,性子急的就在外面朝里面扔银元。人群一嗡就起了浪头,大家实在是等得焦急了。八月二十五日到现在,整整七天没有朝鲜的消息!昨天开始,日本侨民那里还有传言,说是有日本大军从朝鲜另一侧上陆,抄了徐一凡的后路!要不是租界一直在弹压,这些侨民早就给揍了个四脚朝天了。
  几块银元砸到了那锡克巡捕的头上,这黑瘦的巡捕急了,看着人群涌过来,还有人要去牵马笼头,一副不得消息不肯罢休的样子。他顿时就嘟嘟的吹起了铜哨,还挥着红白相见的棍子示威,很有几个人挨了几下。章渝一身本事,也拿这么多人没办法,只是左闪右闪的牵着马头,躲开那些来抢笼头的手。马也给吓着了,开始不安的躁动,鼻子里面直喷气儿。
  看着拿巡捕吹哨子打人,等得筋疲力尽的人们火气本来就大,温良恭俭让顿时就不见了踪影。
  “洋鬼子的狗!这是咱们中国人的地方,不过租给你们,神气什么?”
  “自己国家遭洋鬼子占了,冲着咱们撒什么威风?”
  “不说清楚,不让走!”
  轰动的人潮吓得那锡克巡捕直吹哨子,周围的巡捕也纷纷赶过来,人潮早就成了圈子,哪里还挤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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