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精校)第2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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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轿夫掀开轿帘,一脸为难的对着康有为道:“爷,您瞧瞧,烧香的爷们儿堵在这儿呢,不让咱们进也不让咱们退……咱们是行里的,肩膀窄,担不了干系,还是爷您受累,出来说话吧……力钱咱们也不要了,只要没麻烦……”
  康有为哼了一声,钻出轿子,就看见巷子里头堵着七八条闲汉,密排扣的褂子,腰间系着八卦旗的杏黄穗腰带。前几天这腰带还掖在里头,这些日子腰带就全在外头了。巷子墙根放着一个歪七扭八的香坛,一帮难民男男女女的正在那里磕头。还有人在旁边吆喝着:“要吃饱,要白面,都得烧香!这北京城指不定就得翻过来了,不信香的,能跑到哪里去?踏实点儿,跟着咱们坛子吧!”
  领头的大汉抱着胳膊只是看着一脸寒素样子的康有为,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又是一个鸡巴穷酸……听好了,咱们在这里请神,你冲犯了香坛,自己说怎么着?认打轿子拆了烧火,一人卸一条胳膊。认罚,二十两,只现不欠!”
  康有为一摸腰包,只有四五两散碎的,还有一小串京钱。和这些混混也没什么好说的,干脆将腰包全翻了过来,亲手递到了那大汉手上:“您受累,就这么点儿,实在惶恐,下次一定还有一份人心!”
  那大汉在手里掂量掂量,哈哈笑着拍拍康有为的脸:“哪里的穷京官儿?这官也当到头了吧?眼瞧着就是无生老母的江山了,来给爷当个师爷怎么样?”
  康有为只是陪笑,也不坐轿子了,陪着两个提心吊胆的轿夫点头哈腰的绕过这个野鸡大师兄。只朝文廷式的翰林第走去。
  轿夫在后头小声发问:“爷,真的要是香教的天下了?”
  “外头死那么多,进了京,他们会不会洗城?”
  “现在去信香,来得及吧?”
  康有为只是不理,转眼就走到了文廷式翰林第的门口,就看见大门半开半掩,文廷式正在门口张望,看到康有为的身影就赶紧迎了出来:“南海,巷子两头都有香坛,我正担心你来不了,天可怜见,总算到了!”
  康有为让文廷式开发了那两个轿夫,和满脸焦灼的文廷式并肩入内。才过了大门槛,文廷式就问:“和韩老掌柜联络得如何了?”
  康有为淡淡的道:“还不是那样?拍胸脯保证对皇上的赤胆忠心……说这些有什么用,谭嗣同在一日,我们就开不了城让他们进来!”
  文廷式也嘿了一声:“复生这个湖南蛮子!他就不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越拖下去,外面动乱蔓延得越广,要死更多人,这个孽都是他造的!还不如让香教早点进来,就皇上的范围!”
  他迟疑了一下,看着康有为:“……听说太后那里,也在联络韩老掌柜……你今天见他,老爷子有没有露什么口风?”
  康有为笑笑:“那是一只老狐狸,你指望他露口风?现在他是比咱们两家哪头开价高一些……总得有什么,来打动他们!”
  文廷式做痛心疾首状:“什么时候了,还争权夺利!两头都求人家,那是只会把香教胃口越抬越高,到时候想约束他们就更难!这些人真真是没有天良!……复生,你说我们有什么价码能让他们动心?官儿也封出去了,将来的地位也许出去了,还能怎么样?”
  康有为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文廷式:“……道希,你还不明白,我们最大的价码就是谭复生?”
  “复生?”
  “复生不去,香教进不了城!我们最大的筹码,就是帮香教去掉复生这块拦路石!”
  文廷式看着康有为森冷的目光,竟然有点畏缩闪避:“……怎么去?”
  “……我们比起太后那头,最大的优势就是我和复生曾经是一党!他的虚实我尽可以探知,后党却不知道!也只有我康南海能将复生动向最确实的情报传给香教,方便他们动手!”
  这一刻,文廷式竟然哑口无言,只觉得背心凉凉的。他沉默半晌,才低低道:“香教就算潜进来百十号人,可是复生总掌握着千把嫡系怎么也不肯抽出去,还是对付不了他啊……”
  康有为语气也冷得像冰:“……韩老爷子也向我担保,他有办法将复生最后扣在手里的这点兵,在最要紧的关头调开!复生若去,我等大事成矣!道希,你看着吧,大变之日,我等操权之时,就在这三两日里头了!”
  ※※※
  如果说延庆标当初是直隶香教挑兵过程当中最为风光的团体,那么现在,这延庆标也是被监视得最为严密的一群了。
  入营不过十来天,香教变乱就起来了。他们营地四下,顿时就驻上了谭嗣同的嫡系。洋枪火炮,都指着他们。其他香教子弟,基本就是分编在新军各营里头,除了把最桀骜不逊的,才从大师兄变成军官的,挑出来集中找某处营房看守。其他的还可以本营监视使用。
  哪里像延庆标,才入住的营房,就变成了一座大监狱仿佛!
  食米用柴,都是一天一领,将将够大家伙儿吃个八成饱。等闲不得出营房一步。刀枪环逼,气氛紧迫到了极点。
  还好延庆标是以楚万里带来的禁卫军官兵为骨干,小葛庄少林会那些义气汉子为辅佐,子弟当中多有集中到延庆的禁卫军官兵的北地亲眷。在这个情况下,也仍然没有上下解体。
  葛起泰和他那帮才带上兵的弟兄,还是整天饶有兴致的向禁卫军北来之人讨教,照样在监视当中出操训练。原因很简单,他们是徐大帅的人!现在整个天下,谁还大得过徐一凡?
  底下镇定无比,可是领头三人,却各有各的表现。
  明面上领头的自然是刘大侉子刘如虎,陷入这个牢笼也似的局势。原来一点兴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整天就缩在自己的那间屋子里头,不是烧香磕头,就是给自己算卦。算来算去总是不妙,似乎这道血光之灾怎么也躲不过去。于是就加倍的失魂落魄。
  而袁世凯却是如一头困兽一般,他费劲心思,连踢带打,在北地这么险恶的局面当中生生营造出一股势力出来,为的就是在将来的大变局当中有所作为。可是带着这一千五百徒手兵,藏着的长枪短枪不过几十把,又在被严密监视当中,他的一番苦心,眼看就要化为流水!他每天就在营房四处走来走去,看着四下环逼的谭嗣同嫡系军队的卡子,仿佛随时都能爆发出来!
  楚万里却又是另外一个样子,照理说他是最能随遇而安的人,这种老天给的偷懒机会,他向来是绝不放过。可是他这几天,却始终关在自己屋子里头,一份份的起草电文,再通过盛宣怀秘密买通的渠道送出去,天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多的事情要用来请示!当初辽南对日作战,他独担方面,就敢擅自改变徐一凡的方略,将辽阳主力向南压迫,最后取得大捷。但是现在,他却一份接一份的电报朝江宁在发!
  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就是那个随和好脾气,什么事情都敢乱开玩笑的楚万里也不见了。偶尔出来,就是负手在营房操场上踟蹰而行,脸上再不见了轻松的笑容。只有眉宇间抹不掉的沉重。往常再艰难的局面,楚万里都能以最轻松的态度应对,也总能想出办法。现在别人向他请示,现在被监视着,应该做点什么,楚万里却总是呆呆出神不予回答,到了最后,也只是一声苦笑。
  整个延庆标从上到下,就处在这么古怪的局面和气氛当中,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也都在猜测,大帅绝不会平白无故的将他们放到这里来,大帅在江宁,到底再安排些什么,好让他们能发挥作用?
  楚万里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一份份请示电报发上去,这辈子他都没有亲笔写过这么多电文。每个夜里,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答复总是一样:“迅速探查京城虚实,香教变乱内情。香教何时进京,更须探明!你部之要务,莫过与此。其余镇静待之可也,大帅坐镇江宁,自有成算!”
  楚万里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打破眼前闷局,谭嗣同对北地局势,还有麾下部队的掌控能力,远远不及徐一凡对禁卫军掌握得那么确实。说是严密监视,其实就是筛子。外面还有盛宣怀这个大金主配合,要破局而出,太容易了。
  可是然后呢?
  大帅,难道你真的就是不北上,非要让这里变成一片血海?
  既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然你用全新的做法将我们引领到了现在。难道在最后,还要走和过去一样的权术之路,鼎革之途?
  手心里握着的是昨天夜里才到的复电,脸上感受到的是如刀割一般的寒风。楚万里仰天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白气。四下看看,凌乱的小雪里头,谭嗣同的新军正在远处换哨,下值的兵士围着火堆又蹦又跳。
  天地之间,一片灰蒙。
  背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楚万里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袁世凯。这段日子袁世凯对他怨气很大他也知道。好几次袁世凯都要策动打破眼前这种闷局,将延庆标拉出去,不管是向辽南靠拢,还是干脆回延庆,更深的参与各地香教引起的变乱,都会变得主动许多,更能获得进一步的情报,可是都给楚万里压下来了。袁世凯是聪明人,知道这里不是由他做主,就再不多说,但是也和楚万里避不见面了。
  今儿怎么又凑上来了?老子心情还是不好,和你没什么好多说的!
  楚万里冷着一张脸转过头来,看着袁世凯穿着一身低级小武官的五云褂大步走来。等到他走近了楚万里才懒洋洋的道:“又有什么事情?该说的都已经说过,还要什么好扯的?”
  袁世凯却是一脸严肃,眉宇之间还隐隐有兴奋之色:“大人,有客来拜!”
  “什么客?”楚万里也挑起了眉毛,饶是他聪明,也想不出是什么人。谭嗣同那一头防他们跟防贼似的,虽然和盛宣怀那里保持着联系可是那绝对称不上是客,还有什么人会大摇大摆而来?
  袁世凯恭谨低头:“……大盛魁,韩老掌柜!已经通知刘大侉子更衣准备正堂见客了,大人,我们……”
  楚万里一摆手,淡淡冷笑:“现在还搞那些虚头八脑的干什么?人家就是冲着我们来的,犯不着再让姓刘的装幌子了……我们俩见他!这葫芦里的药,也该揭开盖子瞧瞧了!”
  ※※※
  江宁督署,签押房。
  张佩纶独处在签押房当中,披着一份份的往来电文,应酬文电,他就随手拟了稿子,重要情报,他就做出摘要,准备送呈徐一凡。一份份的东西送过来,他只是不出声的埋头干着。
  徐一凡自从决定了暂不北上的大计,就暂时把心思放在拉拢就要陆续抵达江宁的督抚上面了,北地重要的情报一概先送张佩纶然后再给他。他这两天不是和李鸿章在商量怎么让各地督抚就其范围,就是和索尔兹伯里往还讨价还价。似乎再没有了前些日子的那些郁郁难解。
  他自然知道徐一凡在想些什么,政治本来就是干净不到哪里的东西,徐一凡一路走来,在他们这些大清体制下出来的人看来,已经是足够的理直气壮了。北地现在的乱局,不管是成因还是发展,都是大清自己闹出来的。就算徐一凡稍稍在其间下了一点手,也不过只是小小的推波助澜。鼎革一个朝代,这点血都见不得,还能怎样?反正他是干完这次,就准备林下游的人,才不惜以最强硬的态度,推动徐一凡往前走。也算是为徐一凡分摊点责任——上位者,免不了有些惺惺作态,他就最后尽一点心力吧!
  只是,徐一凡真的是惺惺作态么?
  有的时候,张佩纶偶尔也会觉得有点把握不了。徐一凡这个人,从来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这次他从头到尾参与着徐一凡在北地的展布,虽然他已经坚信把握住了徐一凡的心态,可是总还有点怀疑。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
  张佩纶看看签押房正中徐一凡那张空荡荡的大桌子,摇头笑笑,准备继续埋头公文当中。
  门外传来了立正的声音,接着徐一凡就推门而入。看着张佩纶笑着打招呼:“幼樵,辛苦!你瞧着是不是再添几个人手?身体撑不撑得住?”
  张佩纶笑着起身行礼,顺便活动着手腕子:“……我这掌书记,平时也闲的很。军政是禁卫军那头,民政是少川管着。只是现在替大帅综合一下北地情报,处理一下各地督抚往来的应酬文电而已……事关机密,暂时不用添人。等到将来,其他人再来挑这担子,大帅怎么安排,我就管不了啦……”
  徐一凡一笑:“口口声声说干完这次就要告退,我待人有这么刻薄?”
  张佩纶也笑着回答:“从龙之士多有,何多我一个半老头子?我们,早就过时啦……”
  两人随口闲聊,都故意避开北地那里的消息。谁都知道,那里每时每刻都在死人,而只有一个谭嗣同,在咬牙苦苦支撑!
  徐一凡随手拿起张佩纶记下的归档文电目录,一边翻看一边笑道:“要说老中堂还真是……姜还是老的辣!这些地方督抚的心思,都给他摸熟了……”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放下簿子,定定的看着张佩纶:“……万里的这些文电,我怎么没有看到?”
  这个时候,徐一凡火不打一处来。他往北地派了两个主持的人,盛宣怀是很卖力,可是也滑头,只是将情报综合一下,全发过来,半点自己的看法都没有。而楚万里的判断能力,还有观察能力,都是他很倚重的……甚至潜意识里,他还想听到楚万里说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张佩纶竟然这么大的胆子,将楚万里这几天发来的文电全部隐瞒了下来!
  隐瞒也就罢了,还敢大剌剌的录在随手档目录里头,真以为他徐一凡不识字儿?真以为你张幼樵能在老子面前一手遮天?
  这些日子郁积在心头的一股邪火正是无处发泄的时候,他看着张佩纶的目光就更加的森冷!
  徐一凡已经是权倾天下的人物,上次安徽巡抚邓华熙来拜,差点就要行三跪九叩的礼。他是被天下已经许之为就要掌握这座江山的不二人选,虽然看起来还是如往常一般架子不大。可是人们在他面前却是比以前更加的战战兢兢。威权之气,已经是自然而然。这两道冰冷的目光投过来,是个人都会胆寒!
  张佩纶却毫不畏惧的迎着徐一凡的目光:“大帅,卑职记得,关于北地之事,策略已定?”
  徐一凡仍然看着他,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张佩纶缓缓站了起来:“……大政已定,那么卑职作为掌书记,只要在不违大帅指示范围之内,为何不能处理这些日常文电?为何不能随手就将大帅决定的方略回报给楚大人就行了?这些东西,在往来文电记录上添上一笔就可以,卑职何错之有?大帅可以看看旁边注脚,卑职复电,就是让他们镇静处之,继续探查北地消息……这有何错?”
  徐一凡平了平自己的气儿:“幼樵,我不是找你吵架……你处断得也可说没错。但是万里的文电,你总是先要给我看看才是!”
  “我只是担心楚大人的文电,会乱大帅之心!”
  张佩纶回答得又急又快,昂着头半点也不退让。
  徐一凡猛的抬起手,狠狠指着张佩纶的鼻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的动作定格在那里,半晌之后,徐一凡才放下胳膊,整整身上军便服:“我心如铁,谁可乱之?万里前面的文电,就这样吧,如果再有文电过来,你第一时间就要给我看!”
  “卑职敢不从命?”张佩纶回答的嗓门儿依旧很大。徐一凡转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大步的就走出门外。
  张佩纶依然昂着脖子站在那里,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背心的一丝冷汗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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