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镜(校对)第8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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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你去通报一声,我先回去更衣,再向老爷请安。”
  看侍婢应命而去,她明眸微闭又睁,此时,那个因为既往之事而有些多愁善感的“雪枝”已经不在,代之而起的,是雍容华贵,遇事宠辱不惊的雪姨娘。
  缓步下了船,乘了早已等在码头的车驾,一行人循院落小径,迤逦而行,不急不缓。
  不是她有意怠慢,而是老爷最喜欢这个调调儿,当年纳她入府,十有七八,便是她风姿仪容,有大家气象,迥异俗流。
  她还知道,其实老爷心里欲求最甚的,另有其人。
  当年形势最紧张的时候,老爷每次憋一肚子气回来,便是让她扮作那人,下死手污辱折磨,发泄怒火,几次都让她险险就活不过来。
  有时心情特别好,也让她扮成那人,多换几种玩法,卖弄风情,以为乐趣。
  这就是劫法宗师,这就是飞魂城首席大巫、第三号人物、洗玉盟最顶尖的权势者之一:
  苏双鹤。
  所以,雪枝对一切所谓的“大能者”,从来没有敬重之心,最多就是恐惧吧。而且她更清楚,这些在常人眼中呼风唤雨,几若仙佛的强者,不是没有弱点,不是不能欺瞒,如果时机得当,也不用什么修为,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能把这类人当猫儿狗儿玩弄。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必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回到房中,雪枝用一贯的认真,仔细打扮了一番。她脱去衫裙,换上一袭宽大外袍,将她全身都罩在其中,除头面以面,一点儿皮肤不露,其上有无数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的符形,拼接成有序的图案,古奥而庄重。
  她头上没有挽髻,而是用了特殊的梳法,将如瀑青丝整齐地梳理到肩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这样打扮,与飞魂城中的女祭很是相似,而若老爷有“要求”,她随时可以挽起发髻,那时,她就是另外一人。
  所有的都准备停当,她这才前往前院拜见。
  一路行来,庭院中花木颜色特别鲜艳,发枝抽芽,生机勃勃,但其中的鸟儿、松鼠等小生灵,却是一反平日活泼的模样,停驻在枝头,不叫不闹,只是盯着她一路前行,脑袋也随之扭动,仿佛在行注目礼,眼神幽幽,诡异莫名。
  苏双鹤身为大巫,虽是修炼法门有些驳杂,却依然有“巫法通灵”的痕迹,本体在时,光华内敛,还不明显,而一旦是修炼的第二元神到此,所在地方圆百里,自成“灵苑”,草木含灵,鸟兽化妖,最是灵异。
  雪枝这些年来,也看得惯了。
  等到了前院,却是遭到侍卫的阻拦:“老爷在见客。”
  雪枝当即止步,眼前这几个侍卫常驻此岛,负责她的安全,但只忠于苏双鹤一人,平日里也有监视她的任务,当真是六亲不认,若在他们面前摆“如夫人”的架子,只能是自取其辱。
  所以她只是一笑:“那我过会儿再来请安。”
  哪知她话音方落,便有声音入耳:“你进来。”
  雪枝微怔,也不耽搁,低首垂眸,以无可挑剔的优美姿态,缓步登阶,侍卫也不再阻拦。她推开房门,迈步进去,才走两步,房门自发关闭,将本来还算充足的天光挡了大半。她则盈盈拜倒:
  “妾身见过老爷,老爷贵体金安,福寿绵长。”
  屋里响起一声笑:“起来吧。”
  雪枝依然起身,借此时机妙目流盼,只见屋中除了主位那个熟悉的身影之外,还有个灰袍修士,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她一眼扫过,心中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苏双鹤也没有介绍的意思。
  她知道里面诸多忌讳,也不强求,反而刻意忘得更干净。此时,耳边又传入话语,略有些尖锐,又不是太用力,像是秋蝉鸣响,带着很独特的震音:
  “你刚刚在湖上转了一圈儿?”
  “是。”
  雪枝将四方游湖宴略做解释,不过苏双鹤明显不太感兴趣,听了一半儿,就打断她道:“有没有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儿?”
  雪枝心头微凛,这种时候要不得半点儿犹疑,任是什么样的观感,都要压下,当即便道:“有趣的事儿倒没见得,不过妾身倒是遇到八极宗的程济世,见识了‘撼山将’的风采。”
  三言两句将冷烟画舫上的事情讲来,也是有意无意地将侧重点放在程济世身上。
  苏双鹤微微颔首:“程济世乃是北地第一流的制器师,虽是当年与许央赌赛惨败,发誓再不手制任何一件法器,但投身八极宗,炼气修行,也闯出不小的名头,也是人杰之流。可如此为难一个伶伎,未免失了身份。”
  在有外人在时,苏双鹤确实有宗师之风,点评得当,雪枝唯有附和而已。
  不想苏双鹤话锋一转:“那个在冷烟船上的小辈,却是何人?”
  “这……当时局面紧张,妾身只来及问出,他姓‘余’,其实还来不及细查。”
  “原来如此。”
  苏双鹤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并没有特别在意,接下来却笑道:“那个冷烟,前几年我也见过,真有你当年的风仪,如今也得遇良人,双宿双栖,真是可喜可贺。”
  雪枝微打了个寒颤,苏双鹤说的这些话,依稀就是当年初见,如慈蔼长辈问及她与情郎关系的那几句……
  不敢再想下去,又见再无他事,便行礼退出。
  临出门时,恰听到苏双鹤冷下来的嗓音,虽然有些模糊,可雪枝熟悉他的话语习惯,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目标在东海之滨,贵宗却能到环带湖来布局,这种手段,我是见识了。不知道等得手时,又在何时何地?”
  对方说话则很难辨识:“稍安……今日正是通报……暂停。”
  苏双鹤的话音骤然高了上去:“你们搞什么鬼!”
  “你们只要能做成事,用什么手段,我不干涉,可你们是不是也该通报一声?通报也没有,到头来却说我不该来,冲撞了你们的布置,天底下的道理,还都给你们天遁宗占去了不成!”
  在自家金屋藏娇的院子里,苏双鹤还是比较放得开的,并不忌讳什么。
  而坐在他旁边的天遁宗修士,却是从容不迫:“苏城主稍安勿躁。要知目标在本宗划到丙一的级数,筹谋不当,带来的麻烦,咱们双方都不好消受,谨慎一些总是好的。当然,我们事先的预案没有做全,空耗了人力物力,这份损失,也由本宗担着,事后结算,决不会向苏城主讨要便是。”
  苏双鹤嘿然冷笑,从头到尾,都是这位自说自话,他怎么知道天遁宗在这儿扔了多少家底?如此空头人情,做得真是轻松。
  “庆长老……”
  “我明白,苏城主找本宗做事,要的就是个死人的结果,而且死在什么时候,也很是讲究,这一点,既然本宗接下了,就必然全力以赴去完成。至于通报什么的,着实是本宗的惯例。其实我也想劝一句,如今真界大劫未平,我们这些刀口上找生活的也就罢了,苏城主您万金之躯,就是第二元神什么的,祭炼出来也是花要本钱的,若没什么大事儿不如就在域外逍遥,等诸事抵定,再回来主持大局,岂不顺心?”
  这个话痨,怎么就投胎到天遁宗去了?
  苏双鹤实在懒得和这个天遁宗里专门应付雇主质疑的专业人士斗嘴,干脆化繁为简,只一句话:
  “把理由给我说清楚。”
  “这是自然,且不但要讲清楚,还附赠一个消息,费用全免。”
  庆长老笑呵呵的,看不出半点儿来自杀手宗门的模样,倒像是一个与友人扯闲篇儿的半入土老头。可苏双鹤却知道,此人早已修炼到形躯无相无分的程度,呈现的一切都是外相、假相,最能惑人,故而不动声色,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看。
  “这次本宗派出顶级杀手阴阳,意图暗中击杀环带湖上一名伶伎,叫冷烟的,哦,刚刚苏城主还提起过,就是那人没错。”
  苏双鹤眼睛眯起来,两条花白的眉毛便如仙鹤舒展的翎翅,边缘锋利,微向上挑,极具特色,但他还没有说话,等着庆长老说下去。
  “本宗的计划是,击杀之后,取而代之。这里面就涉及附赠的那个消息:那个冷烟娘子的另一重身份,就是近些年来,在北地颇为活跃的情报贩子‘白衣’!”
  这下子,苏双鹤眉眼跳了跳,有些疑惑:“白衣?”
  “苏城主远在域外,也听说过此人吗?”
  “……似乎有所耳闻。”
  庆长老嘿嘿一笑:“有耳闻就好,免了我再解释的口舌。其实我要说的是,白衣此人,常喜男装打扮,性情与身为伶伎之时截然不同,飞扬直率,交游广阔,最有趣的一点是,她对同性非常有办法,这几年经常深入女子香闺,与之厮混,暗中套取情报。”
  说到这儿,庆长老看苏双鹤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之前雪枝所言,大家可都记得清楚呢。
  哪知苏双鹤只是哈哈一笑:“我以前就说,冷烟娘子非同俗流,如今看来,真是个妙人儿!不过,贵宗为何要选她?怎么又停了手?”
  庆长老暗嘲一记“口味儿挺杂”,也笑道:“此人行事虽然诡谲百变,却多有任性而为之处,并不多么谨慎,之前找到的一个相好,却是本宗的外线,厮混得熟了,终于暴露了身份。至于为什么选她,实是目标手下多有绝色,那白衣实是觊觎已久,和几个得力之人,都有交情……”
  苏双鹤马上问道:“都有谁?”
  庆长老低声说了几个名字,苏双鹤霍然动容,又垂下眼帘,不知在考虑什么。庆长老则续道:
  “目标不管真假,总是天底下最喜养士的人物之一,阴阳此人,宜男宜女,又精擅惑神秘术,有‘白衣’的身份遮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近身,一举得手。可惜啊,这条路难以再走下去了!”
  苏双鹤点头道:“确实可惜,我倒觉得,贵宗完全可以按这条线走下去,为何停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目标有多么谨慎,苏城主你最清楚。而你多年不回真界一趟,每次回来,自然是引人关注,偏偏又是在敏感时期,敏感地点,由不得目标不多想。而且刚刚还得了一个消息……”
  “哦?”
  “城主对那位冷烟娘子很是欣赏吧,若非本宗拦着,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和那姓余的对上了。”
  苏双鹤放声大笑,声震梁尘:“不成就不成吧,如今贵宗的手段我也算见识了,我相信,虽说一时有碍,最后的结果依然能让咱们双方满意。”
  庆长老也相应地给出几分脸面:“本宗也要吸取教训,有一条计策,要和苏城主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愿闻其详。”
  万里晴空,艳阳高照,这一幕情景,在阴阳既往时光中,早已经看得腻了,视若无睹,可此时此刻,沐浴在久违的万丈金光之下,他却有与过往千年截然不同的感受。
  大口大口喘着气,对他这样顶级杀手来说,这种状态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可是没有办法,对面朵朵青莲中,抱剑而立的道人,绝对是与他同级数,在剑道造诣上也不逊色的强敌,全神贯注与道人搏杀整日,又是凶险万端,顷刻生死的斗剑,纵然他是铁铸的,也有些支撑不住。
  在成百上千回合的交手过程中,他也赢过几回,可斩了这道人,对方随即便在莲花中化生,依然长笑仗剑而来,可轮到他中剑,却是血洒长空,什么骨骼、脏器都严重受损,越发地虚弱,显然,他不可能得到与对方同样的待遇。
  这绝不公平,可他没有埋怨的时间,而是必须要为自己挣命。
  已经连绵一日的时间里,阴阳已尽其所能,将宗门秘剑使到了极致,在天上、地下、湖中,与那道人激战,生死磨砺之下,自觉已将剑意阐发到前所未有的境界,跨越多年未逾的极限。
  然而,这没用。
  阴阳清楚地感觉到了,余慈抛出这具分身,不只是与他斗剑,这方天地也不是专门为斗剑开辟出的战场,而是一块巨大的沙盘或印纸,他在其中每一次出剑、每一次移动,甚至是每一次呼吸换气,都在此间烙印,再被幕后幽暗的魔眼解析,一层层剥开,直至见出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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