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17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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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以香港八郑为首的海盗力量收为己用,这是李肆在香港的第一步棋,具体的做法是双管齐下。
  康熙五十三年二月,青田公司在香港岛上开办了莞香会,以预买的方式,将数百户种植莞香树的香农组织了起来,同时新安县县丞和九龙巡检呈请在新界、香港岛和大屿山编练水勇,巡弋水道。两件事情的关联之处在于,一甲十户,能出三丁到水勇,这一甲才能进香会。
  新安知县金启贞对这两件事拍手称好,大力支持,报到广州府,知府李朱绶大笔一挥,写下两个字:“善政”,呈文上到巡抚满丕那,再多了两个字:“德事”。
  知道那些地方都是些亦盗亦民的人,如今有人肯出力导其向善,虽然是瞅着莞香去的,可总是好事,官府上下自然乐见其成。当然,该走的程序,该上的套子一样不少。名册齐全,互保落实,船只武器备案,还指定九龙巡检为水勇总领。
  在这两件事的背后,藏着的是李肆又立起来的一座司卫营地,就在大屿山下的石笋村外,对外名为水勇寨,实际是一座训练营。
  一个月后,大屿山下,分流湾岸边,一座营寨拔地而起,数百衣衫褴褛的精壮汉子正聚在寨子里的空地上,一个个神色涣散,无精打采,在官兵的督促下,排成长队,一个个作着登记。
  “姓名、年纪、家中有谁!?”
  套着一身官兵制服的王堂合朝桌子前的青年呼喝道,他之所以来作这书记,是准备挑一些炮手。司卫的两大炮头带着大部分炮手进了海军,他这个两度负伤的步兵霉星被提拔为炮哨哨长,负责重建炮哨。
  虽然上报的政策是一甲出三丁,可实际的做法却不一样,刘兴纯、张应带着官兵巡丁,外加方堂恒带队的司卫,将大屿山和香港岛几乎所有壮丁都搜刮一空。“官府”力度空前的“清乡”,外加传说中水勇也有一份薪银,当了水勇,自家也能靠莞香挣到一份安稳生计,当地人也有所期待,所以整个过程还算顺利,并没发生什么冲突,除了新界东面。那里的渔民似乎是另一套路数,刘兴纯等人暂时没去料理,只派了公司商行的牙人去做说服工作。
  “郑威,十九岁……”
  那青年的回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王堂合没怎么在意,只是无聊地想,又一个姓郑的,这一带十个人里八个都是这姓……
  “我爹叫郑云,一个月前,死在海上。”
  说到这,王堂合才明白这青年的不善语气是从哪来的了,原来是被胡汉山他们杀了的海盗头领之子。
  “怎么着?是来报仇的,还是来讨生活的?”
  王堂合皱眉盯住了他,被李肆从穷苦孩子带出来,时时刻刻灌输着“你们跟其他人不一样”的观念,对上外人,他们这些司卫虽然说不上跋扈,可骨子里却总有一股藐视,更见不得谁在他们面前耍脸色。
  “是什么不都是总爷说了算?”
  郑威貌似恭顺,实则桀骜地回道,一边说还一边心想,这总爷年纪未免也太小了点吧。
  “嘿……”
  王堂合差点被气笑了,好,好得很……
  啪嗒一声盖下了章,将凭照给了郑威,王堂合悠悠道:“我记住你了。”
  听起来像是威胁,可被父仇和家中生计两面夹磨的郑威已是麻木了,无所谓地哼了一声。
  营寨的单独一间屋子里,胸口缠着绷带的郑永正朝跪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人咆哮不停。
  “想想咱们这姓氏的来历!这辈子绝不当清狗的鹰犬!杀便杀了,骨头怎么这么软!?”
  跪在前面的一个青年流泪不止。
  “大叔,如果只是咱们也就罢了,可咱们八郑家,老弱妇孺上千号人,怎么也不能受咱们连累。”
  另一个青年干脆叩头了。
  “水勇也只是保境安民,算不上官兵,咱们不是真投了清狗。大叔,你就吭一声吧!你不吭声,总有些毛头小子按捺不住,到时候可是害了大家!”
  郑永咬牙,目光闪烁了好一阵,却还是摇头:“我郑永从知事开始,就受着老爹的教导,这江山咱们扳不回来了,那就埋头过自己的日子,怎么也不能帮着清狗做事!你们愿意怎么着,我管不了,要我去低头,没门!这帮清狗手里可有咱们七八十条人命!我怎么也不能忘了这仇!”
  众人唉声长叹,再无话说。
  郑威也忘不了自己的父仇,只是为了家中能有本钱将莞香树照顾周全,同时还能拿到每月二两银子的饭食钱,名义是补贴家中壮丁不能出海捕鱼的损失,算算自己这水勇的薪银竟然比绿营兵还高,他不得不咬牙认了自己的身份。
  头三天过得很辛苦,被穿着灰蓝短装,戴着短檐圆帽,扎着宽皮带的兵丁用鞭子棍子赶去洗澡搓背,生吞活剥地记下了一大堆什么《卫生条令》。之后被分配到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里,继续背什么《作息条令》,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梳洗,怎么样才能出门,全都被限得死死的。
  如果不是发下来一大堆新鲜玩意,郑威敢保证自己吆喝一嗓子,整个营寨都能反了,连囚犯都没遭过这么多规矩的整治。可收到那些新鲜玩意,他们才醒悟自己没被当囚犯对待。
  软软的棉毛巾不提,还有柳木绑鬃毛作的“牙刷”,上好青盐加了什么膏来刷牙,郑威觉得简直是暴敛天物。每人都收到了新崭崭的棉织内衣,灰黑棉布短装,还有有钱人才穿得起的皮靴,以及绑腿棉袜。更带劲的还是腰间那根宽皮带,再戴上和那些兵丁式样差不多的短檐圆顶布帽,原本一群苦哈哈凑在一起,居然也有了几分整肃的模样。
  而后每天三顿的伙食,隐隐让郑威心中的仇恨蒙上了一层薄雾,连带也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每日清晨有一顿,豆浆外加玉米或者稻米饼子,中午和晚上有菜有肉,米饭吃到饱。几天吃下来,这些海岛上的汉子脸上都带出了一丝血色。
  郑威和众人开始泛起嘀咕,更有人直接说,这是杀猪饭,要准备送他们去死了。
  这说法在三百多水勇里很快传开,郑威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咬着牙想,报仇、保命,是不是把两件事一起办了。
  他的打算在第二天就被粉碎,就在营寨空地里,三百多人眼睁睁看着三个四下串联,想唆弄众人闹事的汉子每人挨了四十鞭子,浑身鲜血淋漓,都是噤若寒蝉。
  处置完这几个人,又一队“官兵”进了营寨,领头一个人的身影像是刀锋一般,逼压在所有人的眼瞳前。这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初看上去还带着几分书卷气,可左眼被眼罩遮住,让他的独眼格外摄人。
  独眼青年一路行来,其他人都朝他恭敬行礼,郑威等人在想,这估计是个比刘巡检还大的官。
  “古人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给你们好吃好穿,还给了你们银子帮补家里人,为什么不想着报恩,却想着闹事?”
  踩上空地里的木台,范晋的高筒皮靴在木板上蹬蹬作响,将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踏进郑威等人的心底。
  “官爷,我们不过是怕而已。”
  沉默许久,见没人回应,郑威壮着胆子回了句。
  “怕?怕什么!?”
  范晋的质问中气十足,气势压得郑威心中那股翻腾的异样念头赶紧沉到心底,嘴上更是讷讷无言。
  “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你们连老天都不怕,还怕什么!?”
  范晋冷声说着。
  “我没料错的话,你们中的不少人,都在海上讨过生活,手下也欠了不少人命。你们劫货杀人,王法也都没放在眼里,还怕什么?”
  范晋一边高声反问,一边回想来之前和李肆的那番谈话。
  “他们怕的就是拳头和刀子,怕的就是暴力而已。千百年来,他们畏惧的是官府的暴力、豪强的暴力、盗贼的暴力,他们只熟悉这样的力量,当他们成了强者的时候,也只会用暴力说话。”
  李肆这么对范晋说道。
  “没错,他们骨子里的确是反贼,大方向和咱们一样。可他们的力量仅仅来自仇恨,失去故土旧朝的仇恨,这力量只能让他们苟活,再作不了更多。你要给他们带去的,是对老天的畏惧。”
  这些话语在范晋心头流过,独眼环视众人,他的话语就像是刀锋刻石一般有力。
  “老天始终睁着眼睛,有所得就得有付出,这是老天的铁律!”
  范晋沉声质问着。
  “要得食,就出力!要富贵,就赌上性命!你们之前不就是这么干的吗?现在让你们来干这份工,可以堂堂正正挣前程,怎么还怕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怕的其实是这帮“官爷”的居心。
  “老天是老天,官爷是官爷。”
  郑威再憋不住,嘀咕了这么一句。
  “我们……是为老天办事的。”
  范晋微微笑了,笑得郑威只觉心头发毛,脑子更是一团迷糊。
第四卷
蛰伏应有时,破茧一念间
第180章
信任要用血铸就
  郑威开始有些信了这独眼“教导”的话,他们这些“官兵”,似乎还真是掌着什么老天的玄机。
  十来天下来,他们总算习惯了卫生和作息上的规矩,正要喘口大气,更多的规矩又压了下来,让所有人都头晕目眩。不就是当个水勇么,怎么丢下来这么多规矩?官兵也不至于这么折腾,莫非照着范教导所说的“天兵”标准在要求他们?
  “郑威!走神,扛木三圈!”
  王堂合一声喊,队列里的郑威也是一声哀鸣。这个被他们暗地里称呼为“王小二”的少年教官,还真是咬住他不放了,见他有点过失就要整治,可他也没办法,这些人的规矩就是这么大。他还亲眼见过王堂合因为什么文书作业没写好,被那个范教导一声喝令,直接卧在了泥水里作俯卧撑。
  响亮地应了一声是,郑威扛着一根圆木,龇牙咧嘴地绕着场子跑圈,偶尔还羡慕不已地看向队列,王堂合正在教导水勇怎么止血和包扎伤口,这可是一门手艺呢。
  最初半个月只是体能训练,对他们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汉子来说,就跟玩似的,挠头的就是军纪,还好有王堂合等教官的指点,他们几个人结成小组,每人专记一类条令,然后提醒其他人,相互帮着,也渐渐地熟悉下来。
  后半个月的日子,让郑威恍惚回到了少年时代。教官将他们分成若干组,进行各类竞赛,玩得不亦乐乎。什么登山、游泳、野营寻宝。各组为了奖励,为了面子,都是铆足了劲地拼。这帮水勇的年龄跨度很大,从十六岁到三十岁不等,可拼起来却再没什么大小之分,仅仅只是一个月,他们就觉自己又多了一个家。跟八郑不同,这是一个只有兄弟的家。不管是训练还是竞赛,全得靠大家相互护持才能完成,什么身份,什么辈分,都尽皆抛在脑后。
  “可真是难忘的日子啊,咱们在鸡冠山也是这么过来的。”
  眼见正热火朝天拼着“铁人三项”赛的水勇,方堂恒这么对王堂合说着,后者也是心有戚戚地连连点头。日子过得真快,都快两年了呢。
  “不过那时候……咱们可是付出了血的代价。”
  王堂合还是有不同看法。
  “看吧,接下来就有一场考验,范教导说了,能不能信任他们,就看这场考验了。”
  方堂恒抱起了胳膊,朝着东方看去。
  四月中,大屿山已是热意绵绵,水勇又发下了短袖短裤的夏季制服,正准备迎接什么新花样,迎来的却是大帮荷枪实弹的官兵。可郑威他们知道,这些套着“兵”、“巡”和“勇”字号衣的兵丁,实际是青田公司的司卫。而他们的教官,例如方堂恒和王堂合等人,也都是身兼多重身份的司卫头目。
  “听说是去打东边大浪湾的十一寨,他们不参加莞香会不说,还把刘巡检派去的牙人杀了。”
  “那些家伙早就该收拾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见着人就抢,连咱们捕鱼都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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