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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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12年,另一位大帝也降生了,这就是以一支军队缔造了德意志的腓特烈二世。这位大帝排在亚历山大、恺撒、汉尼拔和拿破仑之后,被誉为西方最杰出的名将之一。以成败论英雄的话,拿破仑还得排在他后面。腓特烈大帝带着小小的普鲁士,在欧洲列强的围殴中杀出一条血路,后世德意志民族之所以能傲立世界民族之林,左右过全球的历史,全靠这位大帝以武功奠定了基础。
  1712年的北京,此时还未见春意,畅春园澹宁居正殿,另一位“大帝”也在处理着一件能让自己青史留名的事,当然,他的名字已经留得够多了,印在史书上就跟麻子似的。
  今日是御门听政,各部题本上奏之后,大学士和部院主官,也就是所谓的九卿全都被留了下来。
  “天下安宁多年,人丁兴旺到何地步,朕一直心中无数。各省督抚奏报的编审人丁,都是虚的,里面的情弊,朕也知道。本朝课征承自前明,皇考虽然着力调理过,却未竟全功,纠葛之处,就在这人丁实数上!”
  “朕御宇五十一年,先有鳌拜乱政、三藩之乱,后又镇平台湾,西讨噶尔丹。虽然有心涤清,奈何诸事夹缠,这课征经制依旧缝缝补补,像是破烂布幔,拦在朕与天下之间。”
  宝座上,清瘦老人侃侃而谈,眉目间那股睨视天下的浑厚气宇,被一身明黄龙纹十二章朝服托着,仿佛就是上天的化身,在这凡尘,无人能与他对视。
  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整个大清的中枢衙门都在高速运转,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皇上的六十寿典。而皇上本人,也在为自己准备着寿典上分量最重的一份贺礼。
  “朕巡幸地方,每遇民家,都会问到生计。有一户五六丁的,只一人交纳钱粮。更有九丁十丁的,也只二三人交纳钱粮。朕就问,其他人在做什么,小民都说并无差徭、就过着安闲日子而已。”
  “朕居安思危,每尝想起,总存着一分警醒。前朝旧制仍未厘清,如今人丁繁衍,田地却还是那么多,若遇苛官酷吏,着力在人丁实数上课征,岂不有违朕治世宽仁之道?”
  说到这里,康熙顿了一顿,扫视着殿内的大学士和九卿。此事他和南书房的翰林们酝酿已久,眼见时间不多,已经等不及这些大臣们出头了。在他看来,这些大臣的脑子总是用在琢磨自己身下这宝座,到底会传给哪个阿哥这事上,而不是为国为朝廷计,他只能乾纲独断,自己把话挑明。
  “眼下国库充盈,这课征经制也该仔细打理一番。多生的人丁,朕也不想多征钱粮。只是人丁实数须得把握。朕想让督抚将钱粮册内的丁数固定下来,不增不减,永为定额。其后多生人丁,不必征收钱粮,只将实数查明,另造清册题报,诸卿……可有所议?”
  澹宁居正殿不大,只是康熙在畅春园临时听政的地方,五十九岁的皇帝,中气依然十足,尾音在殿梁上嗡嗡绕着,也在殿上这十多个大臣的脑子里带起了方向不同的波澜。
  可没人马上回应康熙这一问,如今的大臣们听康熙说话,都要揣测再三。四十七年废太子后,皇上又后悔了,要大臣们议立新的储君,不少大臣脑袋发热,没搞明白皇上的心意,结果勾出一个“八爷党”。之后大臣们就有了教训,只要皇上扯出了什么大事的话头,他们都得观望好风色再开口。
  如今说到这人丁钱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人丁钱粮是户部的事,很可惜,户部尚书张鹏翮奉旨去查江南科场案,专业人士不在。
  “圣上仁心天齐,奴才等沐浴圣恩,与有荣焉……”
  沉默了一会,文华殿大学士温达先喊出了声,逼得诸位学士大臣全都跪伏下来,山呼万岁。康熙微微点头,脸上虽然带着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他要的不是磕头,而是建议,他始终还觉得自己的想法糙了点,南书房的翰林眼界也还不够宽,这事具体该是个什么样子,就得靠这些大臣,特别是熟稔天下人心的汉臣来打磨。
  身边的小太监见皇帝的袍袖动了,赶紧扯起了嗓子:“平身——”
  大臣们爬起来,眼神暗自来往,不少人都盯住了赵申乔。这位左都御史有着“赵青竹”之称,明里称赞他是清官,暗里却讽他是毒蛇竹叶青。之前搞出戴名世《南山集》一案,搅得朝堂不宁,还牵连上江南科场案,甚至隐隐捅到了太子一事。现在赵毒蛇风头正盛,这事他应该会插上一嘴吧。
  赵申乔眼观鼻,鼻观心,缩着脖子,就跟一尊猴像似的岿然不动。心中暗道,这事跟我都察院又不相干,无名可分,无利可匀,我就学着那个张廷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满员左都御史揆叙接着又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可他紧紧闭着嘴巴,眼珠子就盯着地板,似乎在数蚂蚁。之前和马齐等人拥立八阿哥,皇上虽然没把他治了,可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得当好这个摆设。
  众人又看向礼部尚书嵩祝和王掞,可二人对视一眼,却也是一副绝不先开口的架势。他们已经内定入阁,正是敏感的时候,必须谨言慎行。
  眼见又要冷场,另一个文华殿大学士萧永藻不得不开口:“人丁钱粮,永为定额,皇上,此乃历朝未有之仁政!臣等何德何能,敢不戮力附骥!只是这钱粮经制,事涉朝廷根本,臣以为,应发部议,广纳众谏,厘定万全之策为好。”
  部议?广谏?
  康熙只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心中却是冷笑,这个萧永藻,终究只是个呐臣。如果是马齐,应当能体会他的深意。可惜那家伙读书不多,这事帮不上什么忙。之前还伙同诸臣依附八阿哥胤禩,根本就是昏了头。
  马齐就像是一根绳子,将康熙的思绪牵到了太子和阿哥们身上,顿时让他正饱满的心绪给搅乱了。太子复立,却一点没吸取教训,看来是不得不再废了,储位一事,真比治理天下还难啊,朕这终考命,到底能不能圆满……
  一个声音又响起,让康熙振作起来,这是李光地。陈廷敬四十九年病休,张玉书五十年身故,眼下康熙的内阁里,就只有三位大学士顶着。虽然已经内定嵩祝和王掞入阁,可面上的过程走完,还得要一两月,而且这二人一个只知兵,一个是酸儒,完全不能跟李光地这个精通理学的汉臣之首相比。
  索额图和明珠、徐乾学,高士奇和熊赐履、张英、张玉书等人已经逝去,陈廷敬、郭琇、王鸿绪或病或贬。如今的朝堂上,李光地这位昔日争议颇多的理学大师,门生满朝,无首辅之名,却有首辅之姿。可他一心和光同尘。已过七旬的年纪,外加之前多次病休,能出朝会已属不易。原本众人,甚至康熙都只当他是尊菩萨像,没指望着他发表意见,听他这一开口,都松了口气。
  “皇上御宇五十余年,以仁为本,臣等唯有竭思笃行,安敢畏危而趑趄不前?臣品皇上玉言,似有未尽之意,臣驽钝,斗胆问皇上一句,这永为定额,是为……永不加赋否?”
  李光地的苍老话音在大殿里回荡着,带起了一股由细细抽凉气声汇成的尾音,大臣们刚刚落在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都下意识地在想,这李光地疯了。
第一卷
粤北春风荡,青草铁骨扬
第23章
北风将起
  永为定额说的还是不增不减,而这永不加赋,听起来似乎还把“不减”给甩掉了。朝廷现在每年账面上有三千万两银子的收入,可不管是国库,还是地方,亏空已经是一锅焦糊,谁也不敢随便乱揭。
  历年来朝廷都在清查亏空,而这亏空根源盘结,实难理清。既有官员贪腐,又有地方财力不济,历次军事的诸多尾帐也没料理干净,甚至这位皇上数次南巡还留下了一堆烂帐,这状况皇上都心知肚明,怎么还想着减赋?
  众人的视线无声地来回着,都想起了一件往事。四十九年江南亏空案,江苏布政使宜思恭任内亏空四十六万两。虽然大家都知道这银子的去处,却没人敢说,但亏空被揭了出来,从县府到督抚都得赔付,谁也不愿背这黑锅。户部尚书张鹏翮两下江南,都没查出来,其实也是跟着地方一起装傻,搞出一桩咄咄怪事。最后还是皇上的面子挂不住了,不得不承认这亏空多半来自南巡,掏出内帑银子抹了此事。
  如今皇上在这人丁钱粮上继续动脑筋,还堂而皇之地说什么“国库充盈”,掌着一摊子实务的大臣们手里都捏着把汗,真要这么干了,万一大清朝又出了什么大的妖蛾子,不得不再加人丁钱粮,这仁君圣上的脸面往哪里搁?
  这时候大臣们纷纷回过味来了,远到康熙二十四年,皇上搞九省轮免,近到五十年要搞全国蠲免,结果发现不现实,改成了三年轮免。听皇上这意思,真是在就事论事,要继续给自己的仁政添砖加瓦,在六十大寿上更进一步?
  原本说到“永为定额”,就算是个姿态,也都是自缚手脚,大家都想着应付了事,谁知这李光地跑得更远,居然丢出了一个“永不加赋”!【1】
  辫子尾巴上满是白发的李光地说完之后,颤颤巍巍地回头,扫视了一圈大臣,脸上闪过一丝讥讽。衮衮诸公,居然都没明白皇上的帝王之心,真是尸位素餐。
  好个李光地,真是深明朕心!
  康熙沉吟片刻,品出了这四个字的意思,心怀舒展开来。永为定额和永不加赋,内里的意思都一样,可永为定额说的是该怎么做,他和翰林们都没想到该怎么说,李光地就把这一环补上了。
  “朕意即是如此,晋卿……有何具议?”
  康熙点头,再瞄了一眼大殿一侧的竹帘,那后面侍立着写起居注的记注官,隐约看到一个身影正在奋笔疾书,该是张廷玉。对这个以审慎沉稳闻名的年轻臣子,他很放心,张廷玉应该会知道这四个字怎么记。
  “臣等为皇上贺!永不加赋,此乃三千年未有之仁政!”
  李光地满脸红晕地喊着,再度跪伏在地,牵得诸位大臣又赶紧埋头叩拜,同声称贺。
  听李光地说到“三千年未有之仁政”,康熙轻咳一声,这一刻也没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连挥袍袖,示意诸卿平身。
  李光地爬了起来,话也转了个圈:“不过皇上此前屡岁蠲免、累至万万,有刚蠲免之地,再行这亘古未有之仁政,皇恩太重,恐小民担受不起。臣请今岁先在直隶施行,检讨所得,明岁再推之各省。”
  这番话让大臣们骤然恍悟,真是个老狐狸!塞给了皇上一顶千秋未曾有过的高帽子,接着再将实务压到直隶一地,李光地入阁前就是直隶巡抚,自然能让这事漂漂亮亮,而明年……明年正好是皇上的六十寿典,这样一件寿礼,历代君王何曾有过?
  “都说我毒蛇,我看这李光地才是真正的毒蛇。永为定额,既是不减也是不加,可李光地嘴巴一张,只提永不加赋,这就成了‘三千年未有之仁政’!朝廷丁银每年不过三百来万两,向来都征收不齐,还经常压得地方出事。诸多地方本就按着定额在征,广东府县案,不就是因为这丁银上的龌龊才闹出来的?想加都加不了。皇上的心思被李光地这么一打磨,听起来动静挺大的,其实并不影响钱粮根本。这李光地的道学心肠,简直到了七巧玲珑之境……”
  赵申乔嘴角微微一抽,他最先明白过来。
  接着其他大臣们也纷纷把事情想通透了,这根本就是把烂肉烧成酱肘的勾当,既得名又得利【2】。李光地一番话就把这事磨得光亮剔透,难怪这位仁君圣上会说“大臣中每事为我家计万世者,独此一老臣耳!”
  不等大臣们发表意见,康熙一锤定音:“如此甚好,就依这意思,拟谕明发。”
  康熙摆驾离开,李光地来到大殿另一侧的竹帘后,几个值南书房的翰林立在里面。他们虽然是内廷之人,在这朝会上却不能发言,只能和记注官一样,躲在一边倾听和记录。
  制诏一类重要文书基本由大学士和学士等人草拟,而上谕一类经常性的文书,名义上虽然也归大学士和学士负责,可他们不仅要办理本章,还都兼着部务,根本忙不过来,基本都交给值南书房的翰林负责,大学士等人把关审阅,再由皇上亲览定夺。今天皇上丢出了这么一个意思,还要求明发上谕,李光地这是来找草拟之人了。
  见到李光地过来,翰林都躬身行礼,唤着“李相”。
  “悔余,你来拟这上谕,前明之事和课征经制,都不必提,记得……”
  李光地看了一圈,点中一个年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翰林。这人不仅文才出众,和自己一样,也曾有过大起落,为此还改名立志,此事交付给他应该靠谱。
  “这都是皇上乾纲独断,我们臣子,不过是识漏补缺。”
  查慎行,字悔余,以翰林院编修值南书房,辫子上也是白发丛生。他对李光地毕恭毕敬,连声应是,倒还不为身份,他可是李光地荐进南书房的。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嗯,就以这八字为纲……”
  送走李光地,查慎行脑子急速开动起来,而李光地的嘱咐,他也心里有数。这位名臣的性子已经磨得浑圆,诸事不愿挑头。今天这事太过重大,李光地不得不冒出来帮着皇上,却绝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留下,所以这上谕,就得是皇上一个人自说自话,再无他人。
  “三千年来,天下确也少有今时之祥靖,可更未见有邀名之君如今上者……”
  一边打着腹稿,查慎行一边腹诽着,接着意识到这可是大逆不道之念,惊粟地左右扫视,发现同僚并没注意,偶尔偷偷瞄来的一眼里,既有羡慕,也有嫉妒,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可额头已经泌起一层细细的汗珠。
  交代了上谕的草拟,李光地走出大殿,朝大殿一侧的厢房走去,那是他们这些参加朝会的大员们歇脚的地方,李光地还得等初稿拟好,顺便在这段时间办理本章。
  一想到本章上面那些琐事,两江总督噶礼和巡抚张伯行的互讦,还有戴名世《南山集》一案也搅在里面,就让他心中隐隐烦躁。接着又想到皇上明里暗里又在着手二废太子,看起来,皇上这终考命可真是悬了。
  想到终考命,李光地的心思转到了自己身上,自己这终考命到底又着落在哪呢?看来得补点德行才好,张伯行得保,还有被戴名世案牵扯进去,现在还关在牢里的方苞……
  思绪翩跹之间,李光地进了厢房,一干中书们打千拱手,李光地微微颔首,见到了吏部侍郎萨尔泰,随口问了一句“杨津叩阍一案的题本,可都参透了?”。
  李光地本就是吏部尚书,此案也是吏部要务,他一直记挂在心。萨尔泰恭敬地拱手点头,连道李相放心,必不辱皇命,将此事彻查清楚。
  “彻查清楚?清楚到何等地步啊?”
  李光地淡淡问着,萨尔泰哑然无语,他一个萌补出身的满人,哪懂得那么多文字上的弯弯绕绕。
  “此案同新安县知县金启贞并为一案,皇上还派了通政使汤右曾和你同为钦差,要的可不止是清楚,你可要好好斟酌。”
  李光地虽然没有彻底点透,却依旧给了方向,萨尔泰顿时悟了。通政使汤右曾管的就是朝廷题本邸报的上传下达,跟着去广东干什么?那就是监督此案交上来的作业,确保毫无纰漏,绝不会犯下之前福建提督蓝理那种低级错误。
  “下官还需提查在京文报,审讯杨津,一时成不了行。李相若是还有交代,趁着这段日子,下官可多作些准备。”
  萨尔泰一边说着,一边心想,巴结这个汉臣,也不算没了骨气,毕竟人家张口就能解决问题。
  李光地对萨尔泰确实还另有期许,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一展袍摆,就拉开了话匣子。
  “四十七年再申禁矿之后,广东矿徒繁增,滋扰乡民不断,可见督抚府县,着力不深。皇上让你去广东,除了此案,还嘱你观风查访,这地方禁矿一事,须得擎领为要务。禁矿系我朝立国之本,干系重大。奸商欲壑难填,引细民逐蚊利而弃农稼,矿徒云集,祸蕴其中。当年陕西商人何锡在广东海阳开矿,盛时蚁集十余万人,一时不慎,全省糜烂……”
  李光地毕竟老了,说起这禁矿,就絮絮叨叨没个完,萨尔泰努力让自己保持住洗耳恭听的表情,心中却暗自后悔,早知道这老头对开矿深恶痛绝,说起这事就特别来劲,就不该多嘴,这一开口,不知道要扯多久。
  可萨尔泰接着转念一想,顿时心喜,这可是收上一圈孝敬银子的绝佳机会!愉悦之心浸满全身,他也不觉得保持这微躬姿态有多辛苦了,就算立个两三时辰,也是划得来的。
  看来得准备着朝广东那帮军政官员提前放点风了,萨尔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自然预料不到,自己要放出去的这股风,最终会吹在一只穿越时空而来的小蝴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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