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2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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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炮声连响,片刻后,芙蓉山的山脚下泥土乱溅,尘土升腾。
  韶州城西门城楼上挤满了人,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最前方那片视野开阔的“贵宾区”里,甚至还摆开了茶席。芙蓉山在西南三四里远,官兵自西北而来,背靠武水,要朝南攻。在这城门楼上,两军交战能看得一清二楚。
  “至少是五六千斤的大炮。”
  “满丕估计是把荆州和武昌的大将军都请下来了。”
  “李肆的炮呢?还没见响……”
  “打不着吧,没见有那么大的炮。”
  和其他纯粹看热闹的官吏商民不同,广东督标后营参将李世邦,提标中营参将曲万声等人所组成的“广东绿营官佐观战团”都是看门道的内行,这些在李肆手上吃过大亏的人,自然乐见李肆落败,但以他们的经验而论,这似乎有些一厢情愿。
  “那李肆是要完了。”
  广州军标中营参将王华撇嘴道,众人投过来一个诧异的目光,才刚刚开打呢,这结论由何而来?
  “芙蓉山就是座孤山,若我是那李肆,来不及攻韶州城的话,也该把大队列于山左,小半兵放山上,护住高处即可。如今李肆这布置,不就跟当年马谡失街亭一般无二么。”
  王华摇头咂嘴,颇为遗憾。
  众人听得这话,也都心有同感,那李肆难道连《三国演义》都不读么?可这么想下去,却又觉心头难受,就这么个一点也不懂兵法的竖子,却打得他们丢盔卸甲,全无招架之力,自己真就这么不堪?
  “可惜了……”
  广州军标后营游击何孟风也跟着王华来了,摸了摸自己腿上已经好透的伤口,他心中微微叹息,李肆要被扑灭,英慈院怕也难保,盘大姑……
  白道隆也是绿营观战团的一员,他坐在最后面,看着芙蓉山升腾的尘烟,悠悠挠着鼻子,心中波澜不惊,他已经想通了,不管哪方打赢了,他都准备回家养老。周宁立在他身边,目光依旧如来回打折一般扭结。
  官兵的炮声隆隆不绝,打了一阵后,更是喧嚣起来,竟似骤然又多了十多门炮一般。只是这炮声跟之前的很不一样,官兵的大将军炮就像是铁锤砸硬木的声响,回音沙哑短促。可这阵炮声却像是大鼓一般,蓬蓬有力,余音缭绕,拍得耳膜都有感应。
  “不对!是李肆的炮!”
  众人正在惊讶,曲万声指向北面,就见那黄岗山上,团团白烟升起。
  “他竟然是把黄岗山当炮台了!”
  这时候大家才醒悟过来,脸色顿时凝重了。
  再看向官兵,近万官兵正在武水南岸的开阔地带集结,东北黄岗山的大炮轰下,顿时在那片人海中溅起片片骚乱,尘土混着血肉绽开,虽然波及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可片刻间就如涟漪一般荡开,竟然再难聚起队形。
  “高其位怕是开始后悔了吧,居然没料到黄岗山是座炮台。”
  瞧着几位参将脸色沉了下来,何孟风心中冷笑。
  高其位是有些后悔了,捻着胡子,眼神闪烁不定。
  “高军门,是不是转调些人,助攻黄岗山?”
  江西提标中营参将吴弘毅拱手说着。
  “吴参戎见得深,标下也觉得,最好先主攻黄岗山。”
  岳钟琪开口附和,他的抚标刚刚到达,没被遣上战场。
  高其位眉头紧紧皱起,外省参将也就算了,你一个本省的小小游击,居然也敢开口置疑我的决断?
  芙蓉山的山势缓,山下还够摆开大军,黄岗山不仅隔着一条江,山也陡,山下更没什么地方。攻下了芙蓉山,黄岗山就是绝地,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再说了,他辛辛苦苦定下的方略,怎可能被黄岗山一阵炮轰就改掉?
  高其位坚定了决心,原本轰击芙蓉山的大炮掉转过头,去轰黄岗山,同时调江西提标攻黄岗山,而岳钟琪带来的抚标两千人,被丢到了战场背后,说是“防备黄岗山之敌逃窜”。
  岳钟琪恨恨咬牙地带着部下向北开拔,去坐他的冷板凳。
  “一鼓作气冲上去!这里全是山洼,李肆的快枪兵也施展不开,只要冲上去,咱们十个打一个,怎么也能打垮了他们!”
  湖南提标中营参将刘登威对身前一群游击守备呼喊着,人潮涌动,远在韶州城楼上的广东绿营观战团瞧着这上万官兵盖上去,那孤零零的芙蓉山似乎就要被淹了,心中也是热意上涌。多少年了,难得见到上万官兵的厮杀场面。
  “浪涛千丈波冲天,枯槁万民尽开颜,天兵如海贼如蛟,诛……诛……”
  上万人涌动,景象铺天盖地,韶州知府陈训见着这气势如虹的王师,顿时兴奋了,摇头晃脑地作起诗来,白道隆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抠着鼻屎,周宁嘴角却是微微一撇。
  “战争,先是一门技术,没有什么诗情画意……”
  眼见清兵涌近,前锋离山脚的一线阵地只有二三百步,山腰处,李肆这么自语着。战争机器已经开转,他这个指挥官,该布置的布置下去,如今这形势,更多要靠部下在前线掌握,自己就握着后备队,当起救火队长。
  蓬蓬枪声响成一片,这不是排枪,而是阵地前的散兵在阻击对方的先登,以百人为规模的几群先登冲势顿时一滞。
  也只是一滞而已,尽管被打倒了一片,其他先登依旧悍不畏死地冲了上来,即便他们不能冲到敌军阵前,也要将对方的散兵打乱。
  阻击他们的散兵放了两三枪后就撤退了,不仅先登们兴奋起来,后面涌上来的大队也都蓄起了几分底气,对方士气如此低迷不振,今日之战,胜果怕是唾手可得。
  “打退”了散兵后,这些先登尝试着再朝前冲去,近到百步内,排枪响了,从半空往下看,一道扭曲白线在芙蓉山下拉开,显出了山座一面的清晰轮廓。
  高其位此时已经来到离芙蓉山两三里的地方,见到那一条曲折蜿蜒的硝烟之线升腾而起,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可是听老了枪声,这枪声可跟自家的鸟枪不一般,显得特别厚重低沉,看来李肆仰仗的,怕不只是自来火枪一桩。
  登上一处高丘,高其位举起望远镜,透过硝烟,对方在山脚下的防线顿时入眼。只有一道树木、泥土甚至石头垒砌起来的矮墙,高还不到胸,看来那李肆还真是仓促应战,连壕沟都来不及挖。
  可接着他又抽了口凉气,望远镜里看到了那些先登,就在防线前百步到六七十步之间零零星星躺着,没一人能冲到五十步内。
  “这快枪果然是犀利……”
  高其位冷哼了一声,先登本就是去送死的,这点损失自然不肉痛。快枪确实犀利,当年噶尔丹的快枪也如这般,佟国纲在二三百步外指挥炮队轰击驼城,仍被枪击殒命。可最终还是不敌炮击,那时候他指挥小炮进击,立下了大功,对这快枪一点也不陌生。
  这一波万人之军已经接近了一里位置,马拉人拖,数十位百斤千斤炮分开人群,开始在阵前架设。高其位心说,这里总不成还有……
  咚咚炮声从芙蓉山飘下来,高其位心中一抖,望远镜差点脱手。
  山腰位置,炮烟升腾,炮子蓬蓬砸在阵前,顿时掠出十数条血路,一辆马车被炮子炸个正中,大车碎作漫天木块,挽车的马都被甩得飞了起来,甩着蹄子嘶叫着,重重砸在人群中,人声马声混在一起,争抢着凄厉的高点。
  人潮向后退了一截,将那些炮兵露在阵前。这些世代都是炮手的兵丁工匠高声咒骂着,却不敢向后奔逃,硬起头皮,就把力气摁在了炮上,似乎只要自己的炮能炸响,对方山上的炮就再不会给他们带来死亡的恐惧。
  咚……当啷……
  山上的炮不仅威力大,射速还特别快,清兵的炮刚刚架好,第二轮炮击又来了,这一次准头更是到了炮手头皮发麻的地步,一门千斤炮被炮子直接砸中,偌大的炮身飞跳而起,四下横扫,将周边十数人抽得骨裂肉碎,最后一下擦过一个倒霉蛋的脑袋而过,就见那家伙的脑袋顿时瘪了下去,跟着大炮一头扎在地上。
  被巨大的恐惧压迫着,清兵的炮急速就位,纷纷开始发话,将前方那道矮墙炸得泥石乱飞,可还来不及查看战果,山上第三轮炮击又来了,至少又打哑了好几门炮。
  “传令,急攻!”
  高其位感觉不对劲了,对方枪炮都犀利无比,连挨三轮炮,己方士气正在下滑,不能继续跟他们对轰,连忙下达了冲锋令。前方的防线被山势和洼地分割,连不成整体。虽然自己的进攻也被分割开,但这种地势,越零碎对自己越有利,一万弱兵可能打不过一千强兵,可十个弱兵总能打过一个强兵。
  “这个高其位很有经验呢……”
  见着两三千清兵分作数路冲击而来,李肆微微讶异,这么果断地终止跟自己比拼火力,还真需要一定的眼光和魄力,这个名字,他可是没印象,就隐约记得一个高其倬。
  也不怪李肆不清楚,他又不是清史专家,这个高其位可是位身经百战的悍将,三藩之战和征讨噶尔丹都立过大功,康熙末年调任江南提督,署理两江总督,雍正年间升任大学士、礼部尚书,李肆记得的那个高其倬是他的堂弟。
  “管他是谁呢,就冲着先攻芙蓉山这点来看,也还是老套路。”
  李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芙蓉山看似平缓,却还是能布置成火力层层交叉的阵地。而黄岗山虽然险峻一些,可地势更复杂,火力分割更零碎。换了火器时代的军官,想的该是首先拔掉黄岗山,这高其位再足智多谋,再悍勇无畏,思维却还是古代军人。
第五卷
腐土化血肉,潜龙待冲天
第250章
战争也是一门艺术
  “别慌张,就像解题一样,按部就班来。”
  英德左翼翼长杨堂诚交代着自己手下的哨长,身为张汉晋手下最得力的翼长,他的阵地就在芙蓉山正北面,前方地势最零碎,面对的压力也最大,需要每个哨,甚至每个目都独立应战。
  “一二三四五会数么?一加一等于二!扣扳机,敌人死,就这么简单!”
  广州翼翼长安威对部下这么喊着,身为安家族人,在安金枝和李肆结亲后,他就被青田司卫那一身行头吸引住,也跟在张汉晋身边摸爬滚打,成长得很快。李肆扩军后,将他升为广州翼翼长,经历了永安之战,已经算是一个老兵。眼下他守在山下阵地的西面,这里地势最开阔,虽然说冲来的清兵最多,可压力却是最小。
  “当你看不到敌人的眼神时,战争就是一门手艺活,就当是做工一样,没什么玄奥。”
  青田左翼翼长田堂坚这么说着,他还是田大由的堂侄,憨憨实实,从炉工变成军官,靠的全是勤奋。他这一翼守着最靠近韶州城的东北山脚,防线曲折蜿蜒,压力也很大。
  “那看到了敌人的眼神,战争又是什么呢?”
  部下好奇地问着,前方百步外已经有大群清兵冒头,矮墙内依旧一片安静。
  “咱们的目标是……绝不见到敌人的眼神。”
  山腰上,王堂合对自己手下的炮手这么说着。
  这一波大概三千清兵,分作三路冲向芙蓉山,在百步外再度停住,例行公事地开枪开炮放箭,却拿那道矮墙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墙就四尺多高,只够护住胸口,可厚度似乎还要超过高度,缩在墙下,任由炮子枪弹轰击,皮都没擦掉一块。至于那弓箭,除了偶尔在对方的铁盔上撞出清脆铛响后,就再没什么用处。
  “冲上去!就薄薄一层人,压也能压死他们!”
  三个方向上,千总把总们都挥起了腰刀,高声呼喊。这防线恍惚有些像噶尔丹的驼城,可惜的是,对方还有大炮,自己的大炮被死死压在后面,别说抵近了轰,现在是退都退不下去。
  这些千把正在高声动员,矮墙后响起啪啪一阵枪声,比之前的枪声更为怪异,三个方向上,七八个千把身上炸开血花,直愣愣仆倒。一个悍勇的守备带队冲在最前面,正在振臂高呼,姿态颇为神勇,也引来了好几道枪火,脑袋、胸口同时喷出几道血浆,整个人都打得转了几圈才倒地,吓得清兵们腿肚子都打了个哆嗦。
  “喂!打这么早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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