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3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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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他已是病卧在床,奄奄一息,却没想到,两三年前,广东形势大变,以前那个中国皇帝在广东的管治,渐渐被本地一位商人出身的将军接下。去年更是立了新国,割据广东。这下再没人管多罗,澳门总督也觉看不清形势,撤销了软禁令。被这新形势鼓舞,觉得自己还能有所作为,多罗养了一阵子病后,就来到广州观察形势。
  可多罗一直不敢主动跟这个新立的王国打交道,即便从去年开始,这个叫“英”的王国打得“清”帝国连连退步,他也不敢贸然下注。若是清帝国胜了,本就对他心怀偏见的皇帝再以勾结叛匪的名义问罪,说不定会牵连到所有传教士。
  现在清国皇帝和英国国王在湖南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决战,多罗只觉等待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但战局久久没能明朗,让他开始忧虑自己的病躯是不是能支撑得住。
  “特使阁下,吾主荣光不该受俗世左右,您不就是秉承着这样的意志才来到中国的吗?皇帝和国王的战争不应该影响到我们传播福音的决心……”
  一个神父打扮的年轻人在一旁插嘴,衣袖上金银日芒中间“SJ”的拉丁文徽记很醒目,这是耶稣会的标记。
  多罗气得咳嗽不已,你们耶稣会都是这德行,靠着取媚当地人传教,不仅没原则,还没大局观。谁势大就跟谁合作,怪不得当地官府会允许这个叫郎世宁的神父在黄埔修教堂。
  “神父说得没错,特使阁下的忧心也有道理,湖南战局究竟如何,对我们这些人影响很大。是的,我们……不管是耶稣会、方济格会、多明我会,不管是公教还是新教,不管是葡萄牙人、荷兰人、法国人、意大利人还是不列颠人,所有在广东的欧洲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湖南,这一战会决定我们在中国的命运。”
  另一个人带着深深的忧虑说着,此人皮肤黝黑,粗看像是中国人,细看却眉目深邃,竟是一个混血儿。
  “欧礼旺,如我只担心我们不列颠人在中国的前景一般,你就诚实地说你只关心广东国王会如何处置澳门吧。”
  波普尔船长终于开口了,这个欧礼旺是澳门总督马玉的特使,广东这“英国”建立之后,澳门人就一直想着能在地位问题上有所突破,可王国官员却严格按照旧例处置,让他们很不满意。欧礼旺想面见国王,为澳门争取到新的地位,却因为国王出征在外,一直未能如愿。
  波普尔船长现在是联合王国东印度公司派驻广东,观察形势的特别代表,能跟罗马教廷的特使多罗,耶稣会神父郎世宁凑在一起,也是欧礼旺撮合起来的。欧礼旺的意图很明确,大家要以一个面目出现,这样声音才最大,才能争到最大利益。
  但波普尔船长却很有本钱,东印度公司就在他背后,相比之下,澳门背后的葡萄牙,多罗和郎世宁背后的罗马教廷,不仅太远,也没什么实质力量。所以他说话没什么顾忌,也预先点明立场。
  “就我丰富的军事经验来看……”
  波普尔船长从去年广东变乱起,就一直呆在澳门和广州,甚至还亲眼目睹了广州之夜的变乱,对这新立王国了解很多。多罗郎世宁和欧礼旺等人找到他,也是真心想听到他对湖南战局的研判。
  “那位国王的军队很强,虽然不如我们不列颠的陆军,也能算得上是精锐。可国王的军队人数太少,皇帝却有无穷无尽的士兵,到底结果如何,只有神知道。”
  这话毫无诚意,众人都是一晒。
  波普尔船长当然没义务给众人当形势顾问,随口敷衍了一句,出于好心,他补充道:“相比之下,国王比皇帝更开明,就我们东印度公司的立场而言,当然希望国王得胜。但是这位国王的权力欲望也更旺盛,他绝不容许有太多事情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所以……对两位尊敬的神父,还有澳门来说,国王要赢了这场决战,可不一定是好事。”
  一边语带挑拨加埋坑地说着,波普尔还一边在想自己的老实人号跟那艘泥鳅船的恩怨历史,同时也在回味着一番改变。东印度公司以往在中国做生意,面对的是海关和行商,可在广东已经变成了海关和南洋公司。海关不像以前那般,要层层盘剥他们,就按船收总价税银,而一切贸易事务也由南洋公司包揽,甚至以前只能在行商洋馆居住的限制也取消了,还可以在黄埔买房子,只做生意的话,这里几乎就是天堂。
  这位国王能站稳脚跟的话,东印度公司的中国业务必将迅猛增长,这是波普尔几个月观察后得来的清晰判断,为此他甚至写信要求公司授予他与国王接洽,商谈以军火物资支援国王的事务,却被公司以可能影响整个中国贸易前景的理由拒绝,气得他大骂公司官员鼠目寸光。
  后来波普尔注意到广东枪炮军工产业兴起,再想到几乎是以每月一艘的速度蹦出来的新式战船,波普尔心中又隐隐有了担忧。跟这个新王国的相处,前景似乎掺入了一丝难以确定的阴影。
  “一定要让公司与这个王国保持良好的关系。”
  南洋终究不是公司的重点,即便这个王国要染指南洋,那也是荷兰人头疼的事,波普尔这丝忧虑又转为幸灾乐祸,开始规划自己今后的使命,但是……
  “但是这必须得等到战局明朗之后。”
  波普尔只是个船长,不是执掌过整场战争的将军,对南北两面的军事状况了解也还有限,难以作出什么判断。
  他在沉思,多罗郎世宁和欧礼旺也在沉思,可想来想去,终究难有结果,他们只能做一件事:等待。
  广州黄埔学院,一对父子也在讨论着湖南的战事。
  “父亲,这伪国绝难与朝廷抗衡,为何你一意孤行,非要考这伪国的科举!?”
  “什么伪!只要保我华夏衣冠,那就不是伪!至于这新朝抑儒兴杨朱,光骂有什么用?正是要匡扶道统,才要入这科举。一旦我等士子满布新朝上下,跟那般贪吝工商争回道统,即便这新朝非正朔,也由得我们的手,我们的心,立起了正朔。这般功业,可是能留名千秋的!”
  “可父亲就没想过,正是你们纷纷入科举,振作了那李肆的心气,让他自以为正朔在手,要掀得天下血雨腥风,这般罪孽,可也是要留名千秋的!”
  “糊涂!为父可不曾教过你这般无骨无心的道理,满清的道统,被夷狄的辫子污了,怎么也难算是正朔。如今有我华夏之民愤然而起,即便方向有些偏,我们儒士也该鼎力相助,这是大义!老是叫嚷什么战事一起,生灵涂炭,那是小仁!”
  宽敞的藏书楼里,两父子的声音由低转高,引得附近响起一片咳嗽声,像是藏书楼管事的人现身,很是不满地叱喝着两人:“郑之本,郑燮,这里是藏书楼,要吵到豁言堂去吵。”
  郑之本狠狠盯了儿子一眼,赶紧朝管事和其他人赔罪。
  “父亲,一旦这伪国在湖南战败,到时我们郑家可要被治灭族之罪!”
  出了藏书楼,郑燮还不甘心,父亲参加了科举,这名字可就上了清廷的黑名单。
  “行前我就说过,你若不愿,不必跟来,为那清国效力就好,我们父子,分在南北,总能保得家族……”
  郑之本很是恼怒,这儿子的脑筋真是有问题,让他留下他不干,非要跟着自己来,来了又成天埋怨。
  郑燮无奈地道:“万事孝为先,父亲投身灾厄之地,儿子怎能袖手旁观?”
  郑之本愣住,片刻后幽幽长叹:“我已年高,赌上一把也没什么,你啊……唉!”
  父子相对无语,同时看向北面,湖南……到底会是何等结局?
  李肆在郴州等得骨头发痒,他治下的英华新国,各方角色也都望眼欲穿,太多盘算,太多抉择,都横在了湖南战局这道槛之前。这些围观之心汇在一起,有如涡流一般,在英华上空盘旋不定。
  “我等不及了!大军即刻出动!”
  长沙府,胤祯一脸戾气地挥下手臂,到今日,文武算起来,已经杀了十多个怠慢军机的官员,可大军还有两成拉成长尾巴,在四面拖着,迟迟不能聚拢。现在已是六月二十五日,他再难等下去。
第六卷
筚路血火筑,国为万民开
第337章
湖南大决战:自投罗网
  六月二十九,定西将军噶尔弼的旗号在城北大营外升起,军情处估算当面清军已有五六万之众。
  虎贲龙骧两军翼以上的军官齐聚郴州府城里的天王大帐,大敌当前,众人却是一脸亢奋,闲得太久,眼下终于要开打,自是心气满溢。
  “现在出击,败了这股清军,胤祯就只剩一半人马,绝不敢再打下去!”
  孟奎中气十足地呼喝着,他的虎贲军已经恢复元气,闲得骨头发痒,天天踢足球也难消解。
  “四面沟壕,层层堑垒,除非再来个死伤过半,不然怎么也难将这股敌军撼动。”
  罗堂远摇头,这可是得不偿失。
  “噶尔弼在这,延信在哪?”
  李肆是明知故问,胤祯拜了大将军,康熙给他配了不少宗室和亲信,以延信和噶尔弼为首。噶尔弼比历史上早几年得了定西将军,自然是要独当一路。而延信是豪格之孙,再正统不过的铁帽子宗室,也授了讨逆将军,他的动向更值得关注。
  胤祯是皇子,是统帅,不会亲上一线,多半还是要坐镇长沙,最多南下到衡州掌握战局,噶尔弼从正面压下,延信会在哪?
  从韶州到郴州这一路的沙盘早就作好,各处地势已经深深刻入在座诸将的脑海里,李肆这一问,众人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宜章!
  郴州地势独特,东西两面夹山,南北两面开阔,宜章在南,隔在韶州和郴州之间,是后路咽喉。延信拿下宜章,就能将己方孤立在郴州这个狭长袋子里。
  延信领兵急行,军情处还无神通可以实时通报他的动向,但一天前得报,延信大军已过衡阳,之后必定会从桂阳州方向南下,直插宜章县城。这算不上计谋,而是清军必然要抢的有利态势。
  “延信军大约五万,其中有陕甘绿营三万,这是股劲敌。跟西北准噶尔蒙古历年作战,不怎么惧怕枪炮。”
  罗堂远揭开大帐中长桌上的幕布,一块狭长沙盘赫然显露,这是湖南衡州到广东韶州的地势,军情处为这块沙盘付出了不少血汗。
  沙盘在眼里和脑子里一一对照,再将敌我双方的兵力摆上去,众人眉头微微皱起,然后看向李肆,揣了一个多月的疑问又翻腾起来。
  胤祯在长沙竖起大将军旗号,发布讨贼大将军令,号称麾下有三十万大军,这是例行虚言。算上北面何腾林和岳超龙部,此战清军总兵力实际为十三四万人。噶尔弼到了北面,何藤林和岳超龙都归于他节制,这是六万人,延信帅五万攻宜章,胤祯本部还握有两万多,该是京营八旗和四川、江西两省绿营。
  没有搞什么花招,也没有分兵多路,胤祯的安排中规中矩,却是最大限度利用了战场形势,分出的两路兵马也足够雄厚,每一路都能跟虎贲龙骧两军单独会战,布局非常稳妥,几乎不像是个年轻将帅的作风。虽说背后肯定有老将建言,但胤祯能依言而行,就皇子而言,心胸确实过人。
  于是问题就来了,英华军在郴州不过两军万人出头,延信直奔宜章,如果英华军要同时保住郴州和宜章,还要将延信堵在湖南,那兵力怎么也不够。虽说英华军历来都有以少打多的传统,可区区一军去攻十倍之敌,其中大半还是悍勇的陕甘绿营,这未免太过冒险。
  要化解当前危局,最佳的选择就是舍弃郴州,全军南下,跟延信部决战,这样可以稳操胜券,但危险也是存在的,假如噶尔弼反应快,衔尾追来,全军就会腹背受敌。
  “我在这里闲到踢球,都没功夫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可不只为一个讨逆将军。”
  对上诸将的疑惑目光,李肆悠悠说着。
  “我们的目标,不仅要保郴州和宜章,还要尽灭这两路清军,胤祯若有胆子带他的京营南下救援,就当作额外收获。”
  众将都抽了一口凉气,这胃口可太大了,凭眼下这两军就能办到?
  不过……天王是无所不能的,他既然说了,那就一定能办到,就不知道,天王要施展什么神鬼莫测的妙计?
  将领们看着李肆的目光,就像是看着正在摇羽扇的诸葛孔明一般,李肆都觉有些难为情,嗯咳一声,开始揭露谜底。
  “我没什么妙计,只要让我们两军变成四军,这仗不就赢了吗?”
  这明显是废话,若是现在有四军两万人,自然是稳操胜券。可另外两军从哪里来?羽林军远在广西,龙骧军回师后,羽林军已经从阳朔撤到了浔州。当面杨琳聚了广西云贵三万多绿营,苍蝇似的又贴了上来。鹰扬军一直停在漳浦,逼压漳州,跟四五万福建和江南绿营对峙,几乎难以动弹。
  “莫非是要动员治下所有后备兵!?”
  大家都是这般想法,之前在韶州见到堆积如山的军械,就已经有此感觉。英华一国的后备兵体系正随着官府下乡渐渐成形,如果紧急动员,别说一万,两三万怎么也该能拉扯出来。
  “没钱……”
  李肆摊手,后备兵要动员起来,那可是一笔巨额开销,现在英华一国还没学会搞赤字财政,上百万两银子的缺口,会影响到他国策的根底。
  “而且也没必要,若真有此计划,早就该动手了。”
  李肆微微笑着,为急得直挠头的众人揭开了最后的谜底。
  “我早说了,我们有时间,我们能精细掌控时间,三十六个小时前,我已经发出了命令……”
  六月三十日,湖南桂阳州,讨逆将军延信策马奔上山坡,极目望去,大军前锋扬起的尘土在南面冉冉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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