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3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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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十来天后,他跨出家门,却发现自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见着之前相熟之人,对方都只是淡淡颔首,那神色既不是畏于什么压力而不敢和他相谈,也不是不屑他的言论而不愿相谈,反而像是……他李方膺并非那白衣山人一般。
  白衣山人就是他李方膺,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不至于十来天没露头,世界就变了一遭吧。
  世界没变,事情却完全变了,那两个法警告诉他,“越秀时报案”已经了结,只是为防宵小滋事,还要守护他一段时间,也不会禁他行止。
  没人抓他,下不了狱,万言遗书也就成了笑话,这感觉让他很难受,今天又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就觉自己像是透明人一般,郁闷之极,当街就嚎了起来,恨不能以血抹开自己这古怪处境。
  “李方膺!?白衣山人耶!”
  正失魂落魄,街边却有女子叫了起来,李方膺两眼一亮,终究还是有人记得自己!接着又神色一黯,自己又不是风花雪月之流,得小女子景仰算得什么……不,有一点算一点吧。
  正收束脸肉,想展现自己最儒雅而凛然的一面,却听另一个女子说:“什么白衣山人,假谏实媚,还是那四夫人骂得痛快!李天王又要收咱们红街的规钱,又要放归良人,坏了咱们红街规矩,就是该骂!”
  原来是俩青楼女子!
  庆幸自己没跟这俩女子搭上话的念头刚刚闪过,李方膺的心绪就被后面那女子的话给搅的七零八落。
  假谏实媚?是说自己么?这是从何说起?
  那什么四夫人又是谁?她又骂了什么!?
  “四夫人?瞧你还是读书人,这事都不知道!?”
  “多看看报吧,年轻人,别就顾着读那些经书,当心读成傻子。”
  李方膺当街就找人问话,一个车夫,一个扫大街的,都是满脸讥讽。直到李方膺找到一家酒楼的说书人,丢了几枚铜板,说书人拿出几份报纸,李方膺才恍然大悟。
  十来天没出门,这世道还真的变了!有那么一刻,李方膺都以为北面的朝廷已经打下了广州,将李肆关进了牢狱,准备秋后问斩,朝野正在口诛笔伐呢。
  广州新出了好几份报纸,言论如刀锋,相比之下,李方膺的那期国声绵软无力,倒真似假谏实媚一般。
  《华声》,首页标题是“沙国英华何处去”,文章通篇都在论国政,数落李肆治政之失。比如什么官府下乡,满城朱紫,一地绿龟,宋时就有冗官之祸,现在英华之官数倍于宋,民人所受压榨是何等酷烈。将贪吝吏员拔起,道德不行,以龌龊细务踞占政道。
  接着又分析英华国策,说国库全仰工商,农稼不理,商贾四窜乡里,为蝇头小利而蛊惑人心,工坊广纳徒工,聚千万人于一隅之地,毁田掘地,遗祸万年。再说到军政,数落李肆行残唐义子之法,以武凌文,军将跋扈兵丁骄横。
  最后则批评什么天主道,说未闻就以玄虚二字治政之国。文章总结说,这英华一国像是立在了沙滩上一般,毫无根基,骨肉疏离,迟早要遭灭国之祸,何苦拉着老百姓一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文章立意几乎就跟李方膺那期国声的文章一样,但在李方膺看来,论据之充分,论证之严密,立论无懈可击,显然是精通政务的老儒所作,让李方膺钦佩得五体投地。像他这种未历政务的书生,热血再多也写不出这般老辣文章。
  “有此一文,我李方膺的白衣山人之名被大家抛诸脑后也是不冤了……”
  李方膺自哀自怜地苦涩长叹,看了看这文章的署名:“丁卯”,心说这绝对是一位“清官”所作。
  读书先生指了指另外一份报纸:“这一份才是真正骂得狠的。”
  《岭南报》,首版大标题就让人眼角直跳:“竖子何足与国”,竖子是谁?当然就是李肆,这话意思就是:你个臭小子凭什么能开国!?
  文章洋洋洒洒数千字,全是在骂李肆,还不是毫无依凭的漫骂,而是句句直指要害。首先就说李肆是闯王之后,还有根有据地提到李肆的老巢就是当年流落在英德的忠贞营余部。接着历数李肆未发迹之前鱼肉乡里的桩桩恶迹,生动形象地展示了“李半县”这一称号的由来。之后再说到李肆之所以起兵,不是为什么华夏,纯粹就是与广东“清官”分赃不均,撕破了脸面,这才一打到底,打出了一个英华国。跟李肆勾勾搭搭的“清官”数不胜数,北面朝廷不是处置了一大批么。
  就因为这国来得不正,李肆才东拼西凑,搞什么天主道蛊惑世人,可惜这么久下来,也只骗到了少数人,绝大部分士子心怀浩然正气,怎么也不会走他那邪魔之道。
  看到这,李方膺赶紧扫了一眼署名:似乎人,哦,原来不是“四夫人”……
  “此人怕是想死想得入魔了吧。”
  这是李方膺的第一印象,这“似乎人”骂得酣畅淋漓,他只觉心怀大慰,敬佩之余又无比担心,这人该是没得活路了。
  “你有胆量让我开骂,我就有胆量把你骂到死!哼哼……”
  无涯宫肆草堂里,段雨悠又忍不住展开《岭南报》,细细回味着自己的文章。没错,这篇泼妇骂街的文章就是她在李肆的指导下写的,以下三路之途,要揭了李肆的“画皮”,这工作她很是享受。
  只是这个“似乎人”的笔名却是李肆定下的,让她暗自憋闷,事情不还是没定么,现在就给自己定下排位了?
  再看看《华声》,这一篇文章是李肆动嘴,雷襄动笔,笔名“丁卯”,已是暗藏了李肆的名字。赵钱孙李,李在百家姓里排第四,李肆原本就叫“李四”,这是两个四,用天干地支的第四位配上去,就成了丁卯。
  《华声》和《岭南报》都是李肆出钱新办的两份报纸,人手来自李肆之前所办几份报纸,总编都是李肆精心挑选的亲信之人,这两份新报,连带两篇文章的真正根底,只有极少数人清楚,这就是李肆之前对段雨悠说到的“先上马甲”。
  “他是没遭过人骂,所以骂起自己来格外起劲么?”
  虽然骂得很爽,可段雨悠却还是隐隐担心,这两篇文章,一篇在治政上戳到了实处,一篇更是直指出身和私德,两篇加在一起,还真会鼓荡起无数庸人的心思,这是自毁根基吧,那家伙,脑子真的没问题?
  再看看一大摞其他报纸,那都是工商和读书人分别办的新报,都只纠缠在工商国策和道统真伪上。工商一方行文粗俗,以笔搅人心的技巧极度欠缺,而读书人一方则是文风晦涩,语气酸绉绉,更像是孤芳自赏,自娱自乐之物。
  如果说李肆搞出来的两篇文章如刀子一般直插人心,那么工商界和读书人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勉强到了隔靴搔痒的程度,段雨悠撅着嘴,越想越觉得这李肆不正常,有这本事,用来夸自己多好啊。
  佛山制造局,李肆面对涨红着脸的关凤生等人连连摇头。
  “你们定性太差,这还只是开始呢。”
第七卷
天道扶纲常,龙虎战人心
第359章
楼草真打到了兔子
  关凤生等人不明底细,只当新出的这两份报纸背后立着“反英势力”,听李肆说不会马上处置,而是要再等上一阵子,他们顿时急了。唾沫星子上了脸,指尖都戳住了鼻梁,还等!?
  “这不止是骂人,还把咱们一些不能跟外人说的根底抖露了出来,依着我看,得让汉翼好好整治一番,掉上一圈人头都在所不惜!这绝对是有内鬼!”
  历来温厚的关凤生咬牙切齿地说着,没注意到李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内鬼不就是他自己么。
  一篇骂的是政务改革还没到位,所以看起来千疮百孔的治政措施,一篇则是将自己出身和起家桩桩秘辛抛出去,这挥刀自宫的“愚行”,要真给关凤生交了底,怕这岳父不当场跳起来,要拧下他脑袋看看,是不是被什么外来之魂附了身……
  关于此次人心大作战,李肆并没有把所有意图交代给段雨悠,其中一桩意图,就是以真真假假的障眼法,将过往的历史包袱丢出来。
  李肆的出身之秘,连带起家历程,这是一个包袱,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的定时炸弹。以李肆的估计,自己跟满清的对台戏不会太早结束,而调理华夏元气的过程更是漫长。这枚炸弹埋得越久,引爆后造成的破坏越大。能尽早“诱爆”最好,以假混真丢出来,好过日后被迫面对。
  而现在正是个绝佳机会,既立起了马甲旗帜,当做吸聚异己分子的招魂幡,又可以让这场论战所引发的人心漩涡变成一座马桶,把之前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丢下去冲走。
  至于国政方面,这就是个先抑后扬的引子,现在就一般工商和普通读书人在跳腾,等火候成熟了,重磅级的角色自会出场。
  而如此行事可以不必顾忌自损名声,自乱阵脚的根源,还在于……
  “岳父,别担心这些杂事,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咱们还紧紧握着,亲手握着。”
  英华一国刚跨过了生死门槛,正以敌我双方都想象不到的速度茁壮生长,风云激荡的大时代,形势之脉又被自己握住,这可是“冲马桶”的最佳时机。等到国内已凝成格局,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此事还须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分晓,岳父就别担心了,咱们还是谈正事吧,新的飞天炮进展如何了?”
  稍稍安抚了关凤生,李肆提到了他此次来佛山的正题。
  “四哥哥,晚上不准欺负我,我也有正事要跟你谈哦。”
  关蒄也从白城跑到了佛山,说是见见父亲,其实为的是“抓”住李肆。
  “你能有什么正事?”
  李肆暗道不好,有些事情他总是没办法算计到位的,比如他那大小媳妇的心思。
  “我可不止代表自己,还有严姐姐,严姐姐要我来问,是不是要在白城也盖一座新园?”
  关蒄撅着小嘴,李肆干脆封住了她的小嘴,心说三娘派来的哨探该是要投敌了。
  这场人心之战还真是敌我难明,李肆在佛山一边视察军工,一边跟关蒄天天小别胜新婚,而在广州,工商和士子们发现战局猛然变了。
  李肆出巡,《华声》和《岭南报》这两份新报踩在那期《越秀时报》的肩膀上,猖獗倍于前者,反而让地方官员们束手束脚起来,都觉此事是对之前雷厉风行收缴报纸所引发的反弹,没敢马上行动,而是先通报天王府,这么一缓,影响立马就扩散而开。
  半月之内,境内工商士子们全都知晓了这两篇文章,拿不到报纸的就传手抄本,甚至都传到了郴州的孟奎,南澳的萧胜和正兵临桂林城下的贾昊张汉皖手里。
  “准备勤王!”
  孟奎咆哮着,然后被转调到湖南任参军的杨俊礼骂了一通。
  “你是不是有什么鬼心思!?”
  接着他对胡期恒怒目而视,胡期恒连道不敢,跟杨俊礼相视苦笑。
  “天王起事至今,风雨何曾断过,这两篇文章,对天王来说,不过清风拂面而已。”
  杨俊礼的话也是胡期恒的心声,这国可是强军硬战打下来的,比当日满清入关来得正多了,岂会被两篇文章给骂出危险?
  “人心,天王最重人心,不仔细调理,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贾昊却很是忧虑。
  “这般辱人,还要怎么调理,就是反贼!”
  张汉皖却没考虑那么多,只恨不能挥兵回广州,掘地三尺也要挖出这两篇文章的作者。
  “唔……好熟悉的感觉……”
  南澳岛,仔细读了这两篇文章,萧胜忽然想起自己还是金山汛的小小外委把总时,跟李肆相处的那些日子,他那四哥,好像最擅长干某类叫做……钓鱼的事。
  英华军诸将各有心思,但情绪却都是共同的,纷纷向李肆进言,却不想先后收到了坐镇广州的范晋的训斥。
  “天王把你们的进言书都转交给了我,由我来处理,我的处理就是,全体记过一次!你们都忘了天王再三强调的军令?你们的战场在外面!国内之事,你们没资格掺和!”
  范晋一边这么骂着,一边下令内卫警戒,他也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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