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3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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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士子们请来画师,要将这悲壮一幕画下,广传天下,唤醒人心,李方膺心中不快顿时消散,也准备朝前凑去,占个好位置。
  那边画师已经扫视完场中情形,摇头慨叹,众人都以为他也被这惨状感染,却不料他开口道:“这怕是画不出什么惨状……”
  士子们都怒了,这还不叫惨!?广州糊墙案,死三人,重伤无数,这满地可都是铮铮士子的热血!
  边画师笑了,像是被气笑的,他挺胸负手,目光深沉,该是在牵引着心中沉沉的记忆。
  “我边寿民以画成名,诸君以为边某画的只是天庙的天圣图和英华的国图么?诸位可是小瞧边某了。边某还画过《九星桥圣武图》、《血肉岭雨战图》、《漳浦卫城图》,什么叫惨状!?积尸如山,血流漂杵,一命如一尘耳!这几幅都还只是依着他人言述而就,不足为道,边某即将画成的《宜章决战图》,那可是边某置身战场的亲历之作!其间有清兵横尸盈野,倒伏如草的凄惨,也有我英华将士身被数十创,身死犹战的壮烈……”
  他再看了看这一圈伤号,摇头道:“即便是一营的伤院,也比眼前这景象触目惊心。要我画,可以,边某有言在先,免得诸位日后诘难。这画要印在报上,广传四方,就怕世人不觉诸位受了多大的苦,反而会说天王仁义,还尽心救治诸位。”
  士子们愣了好一阵,纷纷攘攘叫了起来,什么“武人死疆场是命定之事,岂能跟士子殉道统等而论之”,什么“你边寿民也是为李天王粉饰之徒,咱们是看错了人”,还有人更叫骂道:“读书人是国家栋梁,是国本!伤损我辈士子,桀纣亦未行过!”
  边寿民涵养很好,就只微微笑着,等骂声稍减,他才又道:“边某亦画过一幅《新会士子诵书图》,李天王连那等顽冥的士子都不愿加害,怎可能对你们这些愿意出仕英华的士子下狠手?这话喊出去,怕是乡间老农都不会信。”
  “新会士子”一词出口,满屋士子们都安静了,他们对新会读书人的观感是极端矛盾的,一方面觉得大家其实是同路人,都是为着心中的大义。但另一方面,新会人所为又摧垮了满清在他们心目中的华夏正朔地位,他们又必须要跟新会读书人划清界限。
  边寿民提起新会读书人,就如一股寒风,吹却了他们心头那股喷着泡沫的热血。不管李肆到底是不是真心厚待他们,至少英华治下的人心,都会觉得他们已受优容,而他们这般跳腾,倒显出无理取闹的作派。
  “李天王要士农工商一体视之,这是要绝道统,他不诛人,却要诛人心!这般阴狠,远胜鞭挞区区肉身!这惨状,也并非在血迹上!”
  李方膺终于寻着了机会,高声开口,将士子们被边寿民冰下来的心气又烘热了,没错,李肆这英华不仅官吏一体,作官先得做吏,还削了千百年来读书人都享有的特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可是天经地义的圣贤大道!若要说道统到底是什么,细节上大家还各有争议,可读书人高人一等,这可是道统里亘古不移的一桩,砍掉这一桩,比砍掉无数读书人的脑袋还要凶残!
  “我李……”
  李方膺正要趁势急进,众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猛然退潮,转到了门口另一个身影上,李方膺一口气没出顺,憋得咳嗽不停。
  可他却再没一点心气要争回众人的注意力,那是个素青身影,正是英慈院大夫的服色,而这身影高挑窈窕,并非一般大夫,来人正是英慈院院长盘金铃盘大姑。
  “这是英慈院的伤病间,何的在此吵嚷!?你们不顾惜自己身体,扰着其他人可要怎么算?”
  盘金铃一边扫视众人,一边淡淡叱责着,士子们都不敢跟她对视,一个个低下了头。盘大姑善名广传,自有一番威严,而那出尘气息更加浓郁,边寿民侍立在旁,就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
  “诸位所请,边某无能为力,告辞……”
  边寿民立马就溜了,走的时还向盘金铃拱手低唤着什么盘主祭。
  “盘大姑,你自是一颗仁心,对我辈士子卫道之行,就没什么话说么!?”
  读书人终究是心思多,有人鼓足心气问了这么一句,众人都暗道一声妙,这是逼着盘大姑对此事表态。若是她能为士子说上一句,读书人一方的底气就会更足。还有不少人暗道,传闻盘大姑跟李天王关系暧昧,多半是李天王放在外面吸聚人心的棋子,要出言指责他们士子的话,也算是揭了盘大姑的底细。
  “我盘金铃心中自有一道,那就是治病救人,无分贵贱。我不涉你们的道,你们也别来侵我这道。”
  盘金铃低沉一语,还带着隐约火气,听得数十人都是一滞。这话像是在斥责他们,却又自有立场,完全是袖手事外。而细细听起来,盘金铃这道还稳稳压在他们那“道统”之上,让他们觉着份外难受。
  “你们伤了病了,我来诊来治,你们死了,我来埋来祭,士农工商兵,在我眼中毫无分别。人么,终是气归上天,只留下黄土一抔。”
  盘金铃放缓了语气,这话却是再明显不过地刺他们了,可他们却都无言以对。
  接着盘金铃那明亮眼瞳一闪,认出了李方膺,摇头道:“李方膺,你父亲病重,已送往叶神医处诊治。为何你来英慈院,不先去看你父,却在这里呆着?”
  李方膺如雷轰顶,瞬间就汗透重衣,父亲病重!?纷繁念头潮涌而过,汇聚为一股巨大的惊惧,这可是大大的不孝!
  “李方膺!?你就是白衣山人李方膺!?”
  盘金铃走了,李方膺还愣在当场,其他士子却招呼起来,可此时李方膺是再无心执行他那“重返人心战场”的计划了。
  抱着招呼一下众人,备着日后联络的心思,李方膺正待说话,却听得众人话语纷纷。
  “你怕是李天王用来勾人的铁笔吧!?为何咱们贴个墙贴都遭了罪,你现在还好端端甚事都无!?”
  “你丢出一篇软绵无力的谏书,之后半月都不见踪影,怕是在坐看风云起吧。”
  “在你之后,直言刺谏的丁卯和似乎人毫无音讯,有传闻说他们已被黑衣卫暗中处置,仔细想想,这番形势,总觉是有人暗中布置。你这钩子的嫌疑,怎么也难洗脱。”
  “李方膺,你来这里做什么?是要看着咱们的惨状,好找那李天王讨赏么!?”
  李方膺目瞪口呆,钩……钩子!?天可怜见,他才是第一个跳出来仗义执言的人,为此还坐好了下狱的准备,却不想如今形势一转,他却被同道中人怀疑为李肆用来钓鱼的工具。
  “我……我李方膺卫道之心,上天可表!”
  李方膺心急父亲,不敢再逗留下去,丢下狠话径直走了,背后响起一片呸声。
  “你既为李逆办事,我们父子之情,就此一刀两段!”
  到了英慈院对面叶天士开的内科医堂,李方膺却被父亲骂了出来,他父亲一颗赤心留在了大清,卫护道统之心更坚,听闻儿子就是这场“抑儒”风波的钩子,自是不愿再见一面。
  “没想到相公已是转了心意,可之前对着妾身却言之凿凿,那竟都是假话,相公面目,妾身就觉再难看透……”
  李方膺憋闷不已地回了家,妻子小萍一边服侍他换衣一边低低说着,李方膺当时就想咆哮出声,我是冤枉的!
  “我是李方膺,我是白衣山人,我就是骂那李肆了,我是真心骂的,且来拿我!且来拿我!”
  李方膺光着脚冲出门外,朝还守着他家门的两个法警高声嚷道。
  “劝过你你不听,看吧,就为搏名,终于把自己搞疯了不是?”
  “拿你?还得给陈典史塞银子,好跟他预订监狱的空位……”
  李方膺彻底燃了,他决定豁出去,要解决这困局,就只有一条路。
  “李肆祖上为贼,现在重操旧业!李肆邪魔附体,行妖法作乱天下!李肆胁良逼善,啖肉吮血,榨人膏脂!李肆强夺民妻,奸淫幼女,人面兽心——”
  咚咚两声,两个原本憨厚老实的法警也被气得一世佛出窍,抽出腰间木棍就挥上李方膺的脑袋上,顿时将他砸得二世佛升天。
  “这差事不干了,也要把你这狂生收拾利索!”
  “别说骂李天王,就算骂随便哪个路人,你也该当这一顿!”
  两人再棍揍脚踢,噼噼啪啪一阵狂殴,总算出了这么多天来积着的恶气。
第七卷
天道扶纲常,龙虎战人心
第363章
总有人要循便捷之道
  李方膺又来了英慈院,不过这次是以伤员身份来的,皮肉伤不算,几处骨折,鼻梁骨也被打断了,满脸血污。
  进到英慈院,他想哈哈大笑,只当自己谋划得逞,总算能洗了这钩子嫌疑,却不想来了一个七品绿袍官员,正是越秀区的法正。当着满屋子伤病士子的面,这法正宣布两个法警殴人犯法。殴人是轻罪,民不举官不办,法正问李方膺要不要公告。公告的话,两个法警蹲监三月,赔付汤药护理银子。若是不愿公告,这事就双方私结。
  李方膺气得差点当场吐出一口热血,他想进监!而不是让别人进监!
  “要怎样我才能进监!?”
  他怒视那法正,对方嘿嘿笑了。
  “这有何难,杀人放火就可。至于骂人,哎呀,本朝还未厘定口舌之争的细则,如何定罪,本官说了算。目下似你等泼妇骂街之人,抓不胜抓,更不值得脏了天王的耳。”
  法正悠悠走了,出英慈院后一摊手,那两个法警无比沮丧。
  “不告我们!?好几家报纸都准备给我们二版专报了……”
  “是啊,陈典史都给咱们腾好了雅间,还想着能带薪休假三月呢。”
  法正也是遗憾地长叹:“我也正想着借这机会,在报上好好谈谈我们越秀区公平严谨的法治呢。”
  眼下英华境内,报纸之战越演越烈,也将越来越多的人心卷入。原本都是旬日出的报纸,自《华声》和《岭南报》如彗星般划空而过后,新出的报纸都是五天一出,甚至像《工商快报》这样有工商总会作后台的报纸财大气粗,竟然已能三天一出,原本只是在酒楼瓦肆旅店里才出现的报纸,更是直接由报童背着,在各处城镇当街叫卖。
  不独城镇,县下各僻壤之乡,当地乡绅和公所主簿也循着自己的立场,选订相应的新报,以便了解当下的形势。毕竟这场由骂李肆李天王而起的风波,已经演变为国中工商和士子争夺国政主导权的对决,结果如何,令人揪心。
  正循着一条清晰轨道规划未来的寻常民人忽然觉得,这英朝治政的方向似乎迷茫起来,这让已经刚刚从英华政务改革的动荡中平复下来的人心又起了波澜。
  寻常民人没什么见识,既觉得李天王破开满清天地,以《英华民宪》和《英华商宪》许下承诺,而且桩桩事务还渐渐落实,让他们都觉日子活络了太多,怎么也不该骂天王。可同时又觉得,士子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这千百年来,读书人才知晓圣贤大道,不依着他们的法子治政,还要撤了他们的老位置,这国是不是真会成人无廉耻,满地创痍的禽兽之国?
  想不明白,就只能继续坐看,于是读报或者“听报”正渐渐成英华治下民人的一桩习惯。
  十一月在喧嚣的吵闹中度过,此时羽林军和龙骧军已经进占广西全境,羽林军兵压贵州,龙骧军直指云南,李肆大半月都在广西调理军政两面事务,务求稳定广西人心。
  十二月初,这场舆论大战更见火热,而叫骂之间,几方势力已经隐隐成型。工商界相对团结,以工商总会为核心的一批报纸争取到了不少读书人,开始有系统有逻辑地驳斥顽固士子所谓的“道统”。他们高举“君臣大义”这面儒家士子的命脉旗号,强调李肆所倡的工商自由,众民平等。只是这些读书人多是师爷、掌柜和商人世家出身,难以深入儒家学理,就只能影响到工商界和寻常民众。
  读书人一方,以郑之本为首的一帮稳健派士子得了神秘投资人撑腰,也招揽了大批拥趸,办的《士林》已经站稳脚跟。他们同样高举君臣大义之旗,号称这就是道统。主张与工商携手相济,共掌国政。当然,文中卖的私货都是“和平演变”路线,引得众多从热血中退潮而下的士子纷纷景从。
  更多的读书人依旧一腔热血,之前他们真如无头苍蝇一般盲动不止,乱贴传单要受罚,占道叫嚣要被撞,想去宫门叩阍吧,李肆已经在广西。屡屡受挫后,最后还是回到报纸这一个舞台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投资人,说合了一些影响较大的书局,联合办了《正气》,一面承认君臣大义,却也一面强调君失道士扶之的原则,继续鼓吹他们的三纲五常,士在人上,国政归儒的宗旨。
  这场争论渐渐有进入三国演义的趋势,结果如何还无定论,一些细节上的变化,却已经显出了端倪。比如纸业空前繁盛起来,越来越多的印坊开始搞活字版以便接下报纸业务,急脚递行业也因报局要将报纸发行快速发行全境而业务猛增,一直稳坐钓鱼台的两广名士也被各家报局挖了出来,或争取其表态,或延请为编辑。
  报纸本身的变化更为迅速,因为各家报局都发现,要让更多人愿意看自家的报纸,就不能光是干巴巴的政论骂战,必须得有别人关心的时事,还得有供认消遣怡情的内容。原本是一时意气而成的报纸,也渐渐有了生命,开始循着冥冥中自有天定的轨迹,寻求自己的生存发展。
  工商界最激进,毕竟新店开业的墙贴告示自古就有,用在报纸上,成为所谓的“广告”,这转变再自然不过。《工商快报》几乎是一期一变样,原本还是报纸内夹花花绿绿的单子,后来学会了开单版,切碎版放广告,由此来补贴办报开销。
  稳健派的《士林》本就主张跟工商并济,既然能补贴办报经费,也不抵触,只是避开酒楼瓦肆一类粗鄙产业,就招揽文雅之业的广告。
  以《正气》为核心的激进派当然不愿自毁根基,绝不接受广告,而是建起钱会。可这以报纸为载体的舆论战一打响,银子就如流水一般淌下,互助性质的钱会可维持不了这桩大产业,幕后投资人虽有接济,却还有不少缺额。为求生存,只好走缩减期数,扩大发行量的路线。《正气报》的编辑们都不要报业已经通行的“润笔费”,还定下了“英华士子,人人皆手持《正气》”的目标,开始在儒学、科举等内容上下功夫,紧抓士子“市场”。
  《正气》这无奈之举,刺激了《士林》和其他报纸,大家又都发现,还得紧抓一帮核心读者,于是圈地运动相继而起。工商界的自是循着行业深挖,《士林》则将目标放在了官员乡绅等有历练有眼界的阶层身上。
  被这一波“报纸产业大跃进”推动,再发现了报纸也有盈利之道,一些报纸转向地方市场,就细致关注本地事务,比如安金枝的《黄埔新报》就喊出了不读《黄埔新报》就不是广州人的口号,而《韶州报》、《惠州报》等地方性的新报也相继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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