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3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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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光地继续道:“满汉之分怎可去?去不得的,剃发易服,虽三百年,终也淹不住三千年华夏之风。我汉人,终究是汉人,彼满人,终究是满人。道统出于我汉人,立于华夏,衡臣啊,你真心相信,我大清之君,就如汉唐宋明之君?”
  张廷玉战战兢兢,不敢出声,李光地兴许是觉得死期将至,才敢在自己面前袒露心扉。不想这个理学大师,康熙心腹老臣,开口就是华夷之辩,满汉之分。
  李光地呵呵轻笑,像是在嘲笑张廷玉的反应:“道统重于君,虽剃发易服,留得道统之脉,也是权变。孔子曰仁,仁有大小,从大到小,有存道统、存天下、存社稷,存君国,再存万人、千人、百人、老弱,只要有得存,就有大仁小仁之分,舍小仁而得大仁,这是比舍身留气节更难得之事。”
  他出了口长气,悠悠像是在忆往世,“黄梨州、顾亭林、王船山,他们即是看透了这一层,南明覆灭后,再未掀动人心,而是与大清相洽,图的就是一个大仁。这大清,终究能存下道统,若干世后,道统或许会复,或许会变样,但终究根基不变。但现在,我理儒于君,就得循君臣大义,存住道统,守住大仁。华夷、满汉,那是小仁,自存心间即可。”
  再看向张廷玉,李光地继续发散:“因此这大清,虽是满人之国,若是我辈汉人不争而弃,道统也将玉石皆焚。若是我辈去争,那么这大清,也将是我汉人之国。今上即是心怀如此宏愿,才开得盛世伟业,三千年莫有能及之世……”
  “惜乎,今上圣明,却遇南蛮大敌。那南蛮,抑儒兴百家,道统倾覆。仁有大小,敌有生死,南蛮,即是华夏道统不可戴天之死敌!”
  此时他终于转回正题:“顺君意,成全君臣大义,让这大清,虽有满汉之分,却仍行若一人。治世能存大仁,得盛世。此时乱世,能存道统,灭死敌,你……可懂否!?”
  若是李肆此刻在此,绝对是懂了,因为这番言论并不陌生,两百多年后,日本人举着大东亚共荣的旗帜入侵,支撑汪精卫去投奔日本人,主持伪国民政府的,就是这大小之“仁”。汪精卫并非首创,蒙元到满清,儒家已经积淀出相当深厚的底蕴。
  张廷玉品了好一阵,眼瞳里闪着细碎的泪光,就觉眼前这个老人,浑身充盈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舍身为仁的气势。
  他俯首拜道:“弟子懂了,心中虽有华夏,眼中却无夷狄,中外自是一家,君父盖天,我等臣子,就只为君言……”
  李光地的意思,就是不能置啄圣裁,唯行而已。但张廷玉还是有些疑惑:“这储位终究是难稳,我等臣子,变乱之际,又该如何自处?”
  李光地扯扯嘴角:“我早已说了,大仁为上,我大清……帝王专裁,储位之事,也是天家私事。但事有权变,若是到非常之时,小仁让大仁,小理从大理,只要是为天下安宁,即便是何等谬妄之事,都要有心行得,有心认得。”
  张廷玉终于得到了自己此行最大的收获,他愣了好一阵,才完全明白,怪不得李相之前不准他泄露遗诏内容,不到最后一刻,那遗诏也是不着数的。只要让天下安宁,只要让社稷稳固,什么事都得做,什么事都得认。
  李光地叹气:“我已行将就木,以己之身度今上,这一关虽过,下一关也不是久远之时,就不知到那时,哪位阿哥能心怀霹雳决断,不管是顺是逆,能让这天下稳稳过手。”
  张廷玉闭目,将这一番心绪沉入心中,字字嚼碎,再不留下清晰之影。
  九月初三,康熙还在畅春园静养,雍亲王府,忙得头顶生烟的胤禛一回府,整个人就如被霹雳击中一般,完全呆住了。
  马尔泰回来了,还把他陷于贼人之手的女儿带回来了。这个昔日他略微有些印象的少女,正一脸深沉地看着他,看得他内心都在发毛,就感觉天地恍惚也消散了,只有这个少女立在眼前,将一股冰凉粘稠的感觉一圈圈缠在他身上,让他呼吸越来越艰涩。
  “茹喜代李天王而来……”
  这感觉瞬间就从虚幻变得真实,惊得胤禛四下张望,可这本就是密室,除了戴锦、马尔泰和这茹喜身后的小侍女,就再无他人。
  茹喜跪伏在地,浑身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见到魂牵梦萦之人而喜悦,还是因自己要跟着他走上不归之路而恐惧。有那么一刻,她恐惧得有些想退缩,李肆那双看透自己内心,操纵他人命运的眼睛,还有那刻骨铭心的疼痛,让她直想尖叫,可一股不屈化作热气,让她撑了下来。
  “茹喜带来了李天王的致意,李天王将以我为手臂,让王爷得偿所愿。”
  她的情感在狂叫,就只是我而已,我绝不想跟那个李肆再沾上一点关系!但理智却在低语,此刻的自己,背后若是没有李肆,将没有半分价值。
  胤禛将自己的怪异感觉当作太过惊讶的失态,像是开玩笑一般地问:“那李肆,开出了什么条件?”
  茹喜抬头直视着他,缓缓摇头道:“没有,对李天王来说,王爷能登位,就是他所愿。”
  胤禛愣住,那股冰寒的感觉又在心口泛起,他冷冷一笑:“也算是个好男儿,便是视我为宿命之敌了。可他……凭什么说这话?他虽声势大噪,已领一国,却终究不是老天爷,能操纵得了我大清的帝王之位。”
  茹喜沉静地道:“八阿哥,马上就要失势,彻底失势,十四阿哥大概会封王,这是李天王安排好的……”
  胤禛眯住了眼睛,茹喜继续道:“但是,皇上绝不会立储,不到那一刻来时,答案绝不会揭晓。”
  胤禛忽然很口渴,他压住了自己开口询问的冲动,继续听着。
  茹喜再道:“那一刻,就是王爷的机会。”
  胤禛再难按捺,脱口问道:“那要等多久?”
  茹喜微微扬眉:“李天王说过,那不会太漫长,而要把握住那个机会,就只有靠茹喜这只手。”
  良久的沉默,胤禛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再转身,他很认真地道:“这桩挑战,我接下了。茹喜是吧,就留在我身边。”
  一边的马尔泰面露狂喜之色,这就意味着,自己攀上了雍亲王这一枝,想想自己这个女儿,可真是非凡人物啊……
  茹喜面上不悲不喜,心中却是狂澜涌动。
  夜色已深,胤禛在自己的禅室里念着经,戴锦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婆子验过了,她和那侍女,都已非完璧,而且……还是新破的。”
  胤禛面颊抽搐着,眼中也迸出莫名的炽热之光,他机械地继续念着经,好半响后,面颊才平复下来,眼皮也颓然垂落。
  一卷经文念完,胤禛的声音像是从泥胎菩萨像里发出一般:“去宗人府给她办个格格,查验的婆子……”
  戴锦点头:“奴才晓得,定会办好。”
第八卷
雄鹰入苍天,北尘飘故卷
第427章
你李肆能否跨过那道门槛
  康熙五十六年,风云激荡,远比另一个时空里的历史精彩。但至九月,之前的硝烟、血火,阴谋盘算,各色人物的出演,都仅仅只是正戏开场的锣鼓。广州黄埔无涯宫,李肆在肆草堂置政厅的鹿皮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平静地注视着一个人,正是这个人,将大幕缓缓揭起。
  “一万于十万,一万乃小仁,十万乃大仁。舍一万而活十万,即便是食人逆伦,也存下了大仁?孔先生,此言若是真道,历辈卫国抗敌之士,岂不都成了不仁之人!?”
  旁边还有个人,正一脸愤慨地指责着,这是翰林院检讨唐孙镐。
  “先贤非止言仁!仁义道德,只执一端则成谬!活人为仁,义又何在!?无义之仁,亦非仁也!以生灵之数较大小,这不正是孔圣所弃之杨朱论!?”
  唐孙镐还在文绉绉地喷着,李肆挥手止住,再看向那个一脸恭谦,虚虚坐在对面的老者,眉头微微皱着问道:“岸堂先生来英华,我李肆当倒屣相迎,何苦如此自污?”
  这老者正是孔尚任,以访病为由南下,一进英华治下,就宣称自己是避祸而来。十天前,更在新会拜祭当年葬身民人肚腹的死难者,祭文为各家报纸转发,题目是《新会仁人》,内容则是唐孙镐正在批判的大仁小仁。
  孔尚任此文是在为新会食人开脱,就这点而言,是赤裸裸地攻击李肆将新会当作“抹黑”满清工具的恶行。跟随孔尚任祭奠的还有数千士子,甚至不乏当地官员,影响非常大。各家报纸刊发这篇祭文,也附着立场不同的评论,一场大讨论似乎又渐渐成型。
  可李肆之所以说孔尚任是自污,就在于他这言论本就很容易驳倒。如唐孙镐所言,这番言论是功利道德主义,这就跟牺牲一人救十人的选择一样,执政者都以此准则行事。但这属于可做不可说之论,小到一家相处,大到一国政治,这些话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亮出来就必须批驳。若非孔尚任是孔圣之后,本人又是大才子,大家对他都还算客气,恐怕报上已是铺天盖地的唾骂。
  孔尚任已年近七旬,颤颤巍巍地道:“尚任唯求尽绵薄之力,助天王凝人心而已。”
  李肆沉默,片刻后示意唐孙镐退下,要这个熟读圣贤书的翰林郎来,不过是备着自己预料出错,这孔尚任要学唐僧耍横,训斥自己,好有个助阵的骂手。
  现在孔尚任承认是在自污,反而让李肆心中更不踏实。
  孔尚任跑来英华,为何要大张旗鼓地来这么一下,以孔圣后人之尊,丢出即便是一般读书人都难出口的谬论?
  难道这是献上投名状么?就是让李肆能占据舆论制高点,好好地训斥一番孔尚任。
  事情似乎就是这样,孔尚任来英华胡说了一通,李天王出面,好好训斥一番,孔尚任再自承学识浅薄,李天王儒学精深,孔圣之后也要五体投地,他孔尚任的价值不就这么出来了么?直白说,孔尚任就是个不请自来的托。
  李肆淡淡道:“我英华人心已定,各安其道,何必多此一举,再搅人心?”
  孔尚任这托似乎还含着另外的盘算,要驳斥大小仁之说,就得高举孔圣之仁。李肆最初想到的,是那帮以《士林》和三贤书院纠集起来的文人,还想着兴儒,所以找上孔尚任,一起演了这么一出。
  孔尚任一声长叹:“非如此,天王怕是不信尚任的来意。”
  李肆呵呵一笑:“岸堂先生不就是为北面当说客而来的么,我已等得心焦呢,怎会不信?说吧,那康熙,开了什么条件?”
  孔尚任老脸抖动,显然是不太适应李肆这么直接,更是没料到李肆似乎本就持着议和之心。
  李肆继续笑道:“没错,我无心再打下去。认真说起来,从最初立国,到四面拓土,再到湖南两番大战,我李肆……都是为守土,为守利而战,绝非惹是生非之人。所以啊,岸堂先生,什么生灵涂炭,什么天下安宁,这些虚话就不必再说了。你也该知道,我是生意人出身,只要价码合适,诸事都好商量。”
  这话说得孔尚任更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李肆在圣君盛世都悍然作反,现在几乎都将整个南方占走了,你还不是惹是生非之人!?
  可李肆这么直率,孔尚任也就顺水推舟,径直摊了牌。
  听了桩桩条件,李肆耸肩:“连王都舍不得封,还只给广东,康熙老儿,诚意不足啊。”
  孔尚任赶紧道:“皇上……康熙有言,只要天王有心应抚,名位和辖地都好商量。”
  李肆冷笑:“商量……商量个两三年再说?”
  他盯住孔尚任,很认真地说:“最少我要个英王,地盘就以实际控制线为准,而且与我相邻之省,驻军须报备于我,官员人选也得我首肯,就叫……李选。”
  听得李肆似乎将自己代入到了三藩角色,孔尚任瞪眼吹胡子,一脸怒意,让李肆有些奇怪。漫天开价,坐地还钱嘛,至少自己表露了可以谈的意思,这老头也是懂官面运作之人,又有什么好气的?
  却不想孔尚任沉吟片刻,眼中闪出决然,像是下了大决心地开口道:“老儿此来,确是为北面传话,可也怀着一颗扶正华夏之心。既然李天王无心于此,老儿再无多话!”
  他起身拱手,一脸憾恨:“老儿以为李天王真是心怀华夏之人,没想到,竟欲效三藩而行。北面传李天王一心揽利,这英华一国也只为铜臭而立,原本还不相信,现在看来,竟是真的!”
  诶……
  李肆怔住,跟预想出了点偏差呢。挥手止住孔尚任,让他仔细说清来意,老头气呼呼说了个透,李肆这才恍然。
  孔尚任的来意,表里如一,他是真来投英华的。康熙给了他这个机会,甚至还不阻他带上直系家眷,他也乐得弄假成真,就此逃离北面那个让人窒息的世界。
  他虽是孔圣之后,可非衍圣公一系,对自己身份所载不是特别看重。而且他本人受教于明清变际之士人,与前明遗士相交颇深,华夷之辩深藏于心。虽在满清出仕,却醉心曲词文字,所作《桃花扇》天下传唱,其中颇有犯忌之处。他遭罢官,正与此有关,更加深了他对满清之治的认识。
  若是满清统掌华夏,再无归处,他也就“且把夷朝作华朝”了,可英华骤起,将满清天下捅出一个大窟窿,甚至不到两年,几乎就踞整个南方而立,也让他心中有所触动。
  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让他直接投英华,可康熙竟然直接找上他,要他一面作使者,一面作间,他何乐而不为?
  孔尚任确实真心劝和。但听得李肆竟然是想效仿吴三桂之流,顿时就恼上了。
  李肆劝解道:“我李肆当然是要复华夏的,可征程漫漫,总得一步步行去,不可能一蹴而就嘛。”
  孔尚任脸色稍缓,自揭了底细,话也就说得更开了:“天王欲如何回康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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