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4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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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小田愣了一下,像是害怕着什么,退到牢房角落里,大声嚷道:“我没有罪!我不需要向谁赎罪!”
  翼鸣用满含怜悯的目光看住邓小田,摇头道:“你错了,人人生而蒙尘,那就是有罪。不赎清此罪,洗脱凡尘,本灵就要坠入地府,再无法上到天国,与祖宗之灵相会。”
  邓小田打了个哆嗦,使劲地摇着头:“我才不信你们那一套!什么罪什么灵,什么天国地府的!我绝对不信!”
  翼鸣叹气,声音更是幽远空寂:“不要骗自己了,难道你不信上天?难道你不信祖宗?”
  邓小田眼泪夺眶而出:“上天真有眼,为何我们穷人还要遭这罪!祖宗真有什么灵,为何不保佑我!?”
  翼鸣微笑道:“上天不是什么无知之人所想的那种神仙,烧香火就能得报的,祖宗也不是菩萨,终日祷告就能应验,你想知道这之间的区别吗?你想知道为什么你不得护佑吗?”
  邓小田愣愣地道:“为……为什么?”
  翼鸣再道:“世间,只有一个邓小田,想知道为什么,就只能去探自己的本心。所以啊,邓小田,这不是什么穷人之事,而只是你自己的事,要知道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跟他人模糊在一起。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你,邓小田,为什么是你?”
  邓小田的心绪坠入一座无底深渊,正仓皇地寻找答案,是啊,为什么是我……就只是我。
  看着他茫然的神色,翼鸣老道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边的法司官员抹去额头的汗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退下,生怕翼鸣老道注意到自己。
第九卷
南北杯盏换,歧路头不回
第479章
从天国到地狱
  紫禁城,储秀宫某进院子深处,低低呻吟刚刚从激烈节奏中消退,床榻上,两具莹白胴体交缠,被汗水浸得泛起一层晕光。
  “姐姐,我们不该这样的,我们是罪人!”
  “不,我们无罪,我们还是贞洁的,老天弃了我们,我们只能相互……”
  茹喜安慰着已跟她情同姐妹的侍女,话未尽,门外响起咳嗽声,该是她的侍奉太监小李子。
  “小李子,有话快说!”
  她恼怒地叱喝着,小李子本不姓李,可出于某种心理,茹喜不仅让他改姓李,还取了个“李五”的名字。
  “主子,苏总管那边说,万岁爷径直派了人去南面……”
  小李子不过十五六岁,早早去了势,嗓音就跟女人没太大区别。
  “什么!?”
  茹喜赫然起身,姣好身躯尽皆暴露在空气里,也恍若未觉。
  雍正历来都通过她跟李肆直接联系,而现在不跟她通气就另派人去南面,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雍正不愿跟李肆再有非正式的来往,而她茹喜的价值……
  震惊只持续了片刻,一半化作凄苦,随着身上的汗水渐渐消去,一半却化作透悟的坚毅。
  “皇上在避我了,他圈了十四,发落了老九,开始要自己亲手掌握形势了。呵呵,不错,就是这样,才是我茹喜看中的皇上……”
  她眼中转着精光,低低自语道。
  “不过皇上,现在要跟李肆动手,你力量还差得太多。就靠你是不行的,你终究还得靠着我。我不能动,也没必要动……”
  心念转动,她随口问着:“知道是派谁去了吗?”
  小李子在外面道:“听说是一个翰林,叫孙什么淦的……”
  茹喜皱眉:“是上疏求罢西兵、停捐纳、亲骨肉的那个孙嘉淦?”
  小李子道:“主子明察秋毫……”
  雍正之前以数十条罪状处置了十四,剥去亲王位,圈禁在家。而老九则一直磨磨蹭蹭,以各种理由推脱,就停在大同府,怎么也不愿去西宁护送桑结嘉措。由此也招来大祸,被一撸到底,连黄带子都被剥了,拘押在大同府监牢里。
  就在这个时候,翰林院的孙嘉淦跳出来上了这么一本,自然惹得雍正大怒,本要杀了这家伙,雍正之前的师傅朱轼求情,才免了死罪。
  茹喜笑了:“皇上也学会了人尽其用,祸水外推……”
  她懒懒扬声道:“这些事,以后你少跟苏总管打探了,之后咱们就乖乖缩着过日子。”
  再抱住了软瘫如泥的茹安,茹喜道:“咱们姐妹,就坐看风云起吧,皇上总是还需要我的,他没直接对我出手,只是这般冷着,就说明他还不敢完全丢开我……”
  刑部大牢,邓小田在牢房角落里痛哭流涕,翼鸣老道发出释然的长叹,悄然离去。一出牢房,迎面就撞上李肆,正抱着胳膊,捏着下巴,一脸深沉地看着老道。
  另一处静室里,老道说:“不必担心了,邓小田悔过,自认犯有深重罪孽,只求速死,早早投胎,待着再世为人。”
  李肆皱眉:“是被你那天国地狱,上天之气祖宗之灵给吓住,才被迫悔过的吧。他悔不悔过,有什么打紧,法司自然会拿到他的悔过书。而你这天国地狱……我没记错的话,最早我们说起天主教,可并没这东西。”
  翼鸣老道叹气:“英华国政格局,虽然也照顾穷苦人,但只求一个底限。相对而言,富贵人更有机会,三十年后,这格局会如何演化,你该是想过。”
  李肆点头:“若是照着现在的情形,三十年后,穷人不过脱贫,富人握一国财富,贫富相差更为悬殊,变乱的苗子十倍于今。可时势在变,这是个器物领势的时代……”
  社会生产力一直就是这个水平的话,资本不能开辟新的疆土,穷人大多还是被按在土地上,这格局自然很危险。但如果蒸汽机以及其他工业时代的要素成熟后,时势就变了,穷人渐渐被吸聚到工业社会里,他们的力量就比分散在土地里要强得太多。同时市民阶层更为壮大,将替代农民成为社会根基,那时将是另一番格局。
  翼鸣虽然不是很明白这番时势,却有他的坚持:“不管格局转好还是转坏,动荡总会越来越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动荡中安然。像邓小田这种人,不论事理根底,只想着富人不仁,穷人有理,满脑子‘均平’,这种人满天下皆是。不管你愿不愿,日后这种人必然会越来越跳腾。”
  “时势激荡,一般民人多是难以承受的,对他们而言,生死事不变,他们需要从生死事里寻得安慰。老道敢言,我天主教不起,未来信道信佛之人也会更多。可道佛间夹杂着多少密门诡道,你能分清?英华跟西洋人来往越来越密,公教一类的洋人教派,你又能禁多久?”
  “与其如此,不如我天主教来担起这一职。而要握住生死事,要敬天,就得畏天。无论道佛,无论中外,终究有天国,终究有地狱。”
  翼鸣老道这一通解释,李肆脸色渐渐缓和,也想起了前世那些历史。没错,社会越是动荡,民人越是要寻求心理慰籍。就说清末之时,义和团为何能兴起,不也是社会变化猛烈,中外文化直接交锋,民人才纷纷转向迷信,求得心中安稳么。
  他一直不愿让天主教成为一个正式的教门,但事实证明,一旦有了需求,一旦有了方向,天主教就迅猛成长起来,还因为他的点拨,不断吸取外教精粹,开始有了自己的生命。现在它正踏出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获得宗教的终极力量:灵魂裁决。以天国为利,以地狱为惧。
  李肆的担忧,翼鸣老道很清楚,他接着道:“我跟徐灵胎等人闭关研究过西洋人诸教,特别深究过欧罗巴的教廷史。你放心,那种事在我天主教绝不会出现。因为罗马公教提的是人有原罪,赎罪权在尘世,在他人,在教会手中。我们天主教提的是人本无罪,凡尘为罪,赎罪权在自己。教会之人,不过是接引人认清此罪,这有根本的区别。由此也不会让教会握有罗马教廷之权,更不会与世俗帝王之权抵触。”
  “除此之外,我天主教还将华夏祖宗之灵融入教义,天国其实是心之族谱,脱于现实宗族谱系,而地狱不过是无根之灵的聚所。邓小田赎罪,只是所有华夏之人心底深处所愿,那就是回归血脉怀抱,不愿灵魂成为无根飘萍,最终泯然虚无,这跟欧人教会的威逼利诱可非一路货色。”
  听到这,李肆低低叹气:“老道,洋人之教,开始也是受难者面目,后来才成为狰狞妖魔。”
  翼鸣老道怪异地一笑:“所以就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唔,不止是你活着的时候……”
  静室里再一番低语,李肆出门时,格桑顿珠等侍卫讶异不已,他们在李肆脸上看到了绝少能见的迷惑和忐忑。
  李肆心中正在感叹:“这到底是我自找的,还是老天注定的?”
  来刑部大牢看看邓小田案的进展,本是无心之举,却在这里撞见了拿邓小田当试验品的翼鸣老道,李肆的视线也转向已经脱胎换骨的天主教。邓小田案再不值得关心,法司定的是斩立决。他与钟上位的田租纠纷只是民事,但以火器杀人就是刑事,之后在东莞更鼓动工人烧屋伤人,斩立决还算是宽仁的处置。在朝野正为火器管制大议而喧嚣不已的时候,将邓小田处决,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时李肆脑子里转的就是一件事,天主教到底会成什么样子?
  翼鸣老道说,勿论中外,不管古今,人们总是对冥冥上天有一分敬畏,从而将自己不可知的生死事寄托在上天之处。华夏之人虽没有像欧人那般,有一个终极神明全盘代言上天,但所谓上天有眼,所谓报应不爽,也都在从各个侧面勾勒这个神明的轮廓。
  因此将华夏的历史,华夏的血脉延续,华夏的祖宗之信融进去,吸取各教追索这位神明的智慧,凝结出华夏的天国和地狱,也并非是生创一门教会,这是有根有源的。区别只在于,天主教终究没有“肉身成圣”的历史,没有耶稣基督。
  想得多了,李肆开始担心盘金铃,这番神棍事业,可不能让她继续再鼓捣下去了。
  李肆再起决断,夜长梦多,直接去湖南抓人!
  正要交代出巡事宜,禁卫署报说,北面有了异动,还不止一个。
  “孙嘉淦”这个名字,没有引起李肆太大注意,陈万策和左未生这两人从年羹尧处,一明一暗而来,似乎蕴着某种变局。
  暂时猜不透这变局,李肆耸肩,就先让下面人跟他们周旋一番吧,先解决自己的“后患”要紧。
  情报部门并非无所不能,尽管探知到了这三人的动向,却漏掉了另外三个人。耶稣纪元1718年,圣道和雍正纪元的元年,十一月初,六位满清大员,抱着各色心思,进到了英华治下。
第九卷
南北杯盏换,歧路头不回
第480章
六星南掠,李绂来也
  十一月的东江,水势虽缓,却依旧能行大舟,惠州府归善县码头,一艘三桅大沙船跟在其他船后,正等着靠岸。跟昔日沙船不同,船头船尾各起了两层小楼,这是宿客之处,如今各家船行都在改造船只,以求客货同载。
  船尾客楼二层,看着熙熙攘攘,自有一派忙碌景象的码头,一个清瘦中年人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瓜皮帽。船上之人大多都已蓄发起髻,码头之人更是没见一个还顶着金钱鼠尾的。
  “大……东家,务须忧虑,如今南蛮治下,辫子税已名存实亡。巡差都各有一摊事忙乎,只要不公然亮出辫子,不会有人留难。”
  中年人身边有两个仆从,一个戴着英华流行的圆顶短檐帽,该是略知英华风貌,看出了中年人的忧虑,开口劝解着。
  “哼,果然是南蛮,不仅改了发式,连服色都忘了本!”
  另一人瓜皮帽加短褂,看着码头那些苦力都穿着中褂而不是号衣,愤愤不平地道。
  中年人眼神迷离:“故国旧颜,恍如隔世啊……”
  圆帽仆从转移话题道:“东家,即便陈老先生依旧忠心朝廷,可难保身边潜着南蛮耳目,咱们就这么寻去,太过冒险。”
  中年呵呵笑道:“广陵先生声名远播,这英朝也没怎么为难,还容先生在惠州自开学堂。我李绂不过一后学末进,又怎会入得贵人之眼。”
  圆帽仆从道:“可东家毕竟是……福建巡抚,官衔在身。”
  瓜皮帽仆从不忿地道:“还不是那施世骠挤对?大人,不,东家就不该受他的激,亲身犯险。”
  李绂摇头道:“罢了,此话少提。施将军要知南蛮根底,光靠细作是不行的,我李绂一心为朝廷办事,来亲自看看南蛮到底强在何处,也是出于本意。”
  李绂,字巨来,康熙四十八年进士,入翰林后,官路一直不畅,就四处当学试官混日子。雍正登基后,田从典复起,知他有才,将他拔了内阁侍读学士。但他却在孙嘉淦之前就上奏折,劝雍正宽仁少刑,犯了圣颜。幸亏他只是上奏折,而没有像孙嘉淦那般上题本,所以被雍正“提拔”到了福建,当上了福建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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