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4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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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还有时间写完日记,接下了公文,郎世宁继续动笔,他正写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是我想说,这是不同的,这不是我主对上安拉,也不是罗马对上新教。”
  “不管是武昌城里,喊着要烧死盘金铃的那些人,还是武昌城外,为盘金铃的死而流泪,愤怒地要求皇帝审判罪人的那些人,他们都不是什么狂热的信徒。或许有人在看到两方民众的激愤表情时,会有不同意见,但我还是得说,他们的确是在捍卫自己心中的神圣,在憎恶他们心中的恶魔,但他们都不是我们欧洲人概念里的那种教徒。”
  “清国的那些民人,他们愚昧,他们野蛮,既像是当年欧洲宗教裁判廷所审判的那些罪人,也像是宗教裁判廷本身。原料我这么比喻,但我对宗教裁判廷就是这么看的。而南面英华的民人,他们虽然属于天主教,但我不得不说,这个天主教,并没有自己的灵魂,他更像是……一个教导大家该怎么活得更安宁更幸福的劝善会。”
  “不管是清国,还是英华,民众都是中国人。他们历来不信有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创造了一切、还掌控着一切,赐福和审判一切的神灵存在。他们信的,只是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创造了一切,同时掌控着一切,赐福和审判一切的存在。注意,‘神灵’和‘存在’显然是不同的。”
  “相对于那冥冥中的上天,中国人更关心祖宗之灵是否会保佑自己,自己死后,是不是能跟祖宗之灵相融为一体。而英华人所创的天主教,是将上天当作所有祖宗之灵的归宿,而非一位严峻的神明。他们透过祖宗之灵去感悟上天,从而获得心灵上的平静,让灵魂获得慰籍。他们不会去求得上天直接传言,给自己晓谕着该如何行事,该如何思索。”
  “严格地说,天主教并非教会,当然,曾经有那样的危险,就在盘金铃被烈焰吞没的时候。皇帝陛下的话揭示了天主教的本质,他说,信上天者无敌。”
  “汉语是博大精深的,这两个字有两个不同的含义。皇帝陛下所说的是第一个意思,也就是没有敌人。跟佛、道乃至我们公教一样,天主教也认为,人人是有罪的。但不同的是,他们认为这罪是尘世的罪,不是人的原罪。这跟中国人所信的佛道,甚至那些儒家士子的说法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他们也都讲求修身养性,保持心灵的纯洁。”
  “既然人人有罪,那就无人有权给他人的灵魂定罪,所以也就没有敌人,这是我自己的理解。因此这个天主教只是一种泛信,一种朴素的信仰,一种道德,施加于灵魂的道德。没有异端的教会,怎么能叫宗教呢?”
  “但我却觉得,‘信上天者无敌’这话,其实还另有深意。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敌人,那他岂不是也成了最强大的人?如果这个天主教,真能做到这一点,那还有什么可以改变中国人的信仰呢?这一点其实在中国人对待佛教道教的态度上,就已经能看到一些征兆了。”
  “中国人,似乎什么都能信,可仔细看下去,似乎什么都不信。但如果再深思的话,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其实都信着上天吗?”
  “皇帝陛下,让这天主教会立了起来,想必是已经看透了这样的内心,要让中国人,更真切地看到自己的内心吧……”
  写到后来,郎世宁已经在发泄郁闷,自己身为耶稣会神父这个身份在这里所遭遇的郁闷。
  合上笔记本,再看看那份公文,郎世宁这点小小郁闷也不翼而飞,他还有重要的公务。他有三个身份,耶稣会的神父,皇帝陛下的内廷画师,帝国通事馆的官员。而第三个身份,已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全新的演绎,更值得他付出忠诚和心血。
第九卷
南北杯盏换,歧路头不回
第499章
清官为何清,此罪为何行
  郎世宁仅仅只是旁观者,武昌之事,震撼之外的遗憾和郁闷跟英华人截然不同。
  “张伯行他不是清官么?不是青天么?不是想要降妖除魔,名垂千古么!?他竟然跑了!?”
  “那个叫杨文乾的武昌知府,据说是个贪官,可为了保武昌一城人命,都知道自缚出城,那张伯行还真是不要脸!”
  “清官的脸面……光鲜得很,苍蝇都立不住。”
  踏在武昌府东面的黄州府城头上,红衣军将们愤声地讥讽着,脸上的愤慨和悲戚依旧浓重。
  武昌城坚,但坚的只是城墙,那十数万城中民人,没见到南蛮因妖女被焚而溃决,反而听到数万人愤怒地同声呼喊焚城时,自己的心志反而溃决了。托武昌知府杨文乾的福,得知南蛮那位皇帝陛下只是想焚城,还有时间逃命,都一窝蜂逃出了城,混乱间,天地会和军情司的人手大批渗入城中。
  因此当大军带着火炮一到,这武昌城就陷落了。
  可大家最憾恨,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伯行居然逃了!?
  “没什么奇怪的,张伯行本就是愚妄之人,还以为咱们一国是妖孽之国,害了盘大姑就能绝了我们的气运。即便算错了此事,他还带着兵丁守城,想的确实是青史留名。”
  “可问题是,雍正撤了他湖广总督的职,他就不是清廷的官员了。他也再没名义与城偕亡,而且即便亡了,他能留下什么名?不臣之名?”
  “我猜想没错的话,他之前其实也想过就留在武昌,死在大火里的。但最终他会跑掉,恐怕还是开始担心,雍正会给他定下什么罪名,将他之前什么降妖除魔的名声抹掉,甚至让他背上恶名。所以他跑掉了,他想活着守护他的名声。”
  薛雪的声音响起,他一番解释,让军将们心中恍然,真是想不到,这位清官,肚子里花花肠子还真会绕,绕来绕去,总是为了他的名。
  “罗猫妖是干什么的!?也没把他盯牢了?就算他逃回北京,也该派黑猫把他的脑袋割回来!”
  “是啊,盘大姑可不能白白的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军官们激愤地嚷着,听到“盘大姑”这个名字,一直在沉默地吴崖转头看向薛雪,两人交换过默契的目光。
  “盘金铃”死了,萧拂眉活着,这已是个秘密,加上之后不得不了解此事的人,最终会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二三十人。
  “内河水师没建起来,地形又这么烂,商人在这里也不得力,咱们要继续东进,可真是麻烦……”
  吴崖把话题带回到眼下军事上,部下们也都皱眉。眼下神武军、龙骑军以及炮兵赤雷军一部已进到黄州,即将涉足安徽。由于事前准备不足,没有足够的水师支援,同时后勤也没整理到位,政治攻势更没启动,前进速度极为缓慢。
  自黄州向东,江湖纵横,清廷水师密集,地方官民顽愚。除非定下大举北伐,攻入江南的战略,否则继续深入,处境会越来越不利。
  “陛下有令,大军止步,回防岳州!”
  薛雪是临时客串杨适,来向吴崖传令的,李肆已带禁军南归,为的自然是控制武昌一事的余波。
  听到这个决定,众人几乎都要跳了起来,虽说往前打确实有些麻烦,但就此止步,任由那张伯行跑掉,这口气怎么也吞不下。
  “那还能怎么着!?张伯行逃到北京去,也要咱们现在就打到北京去?他不过是一个人,真要拿他,一队黑猫足矣!”
  吴崖向薛雪点头,然后沉声说着。
  薛雪微微一笑:“这事也轮不到黑猫动手,其实他们早就盯住了张伯行,但陛下说,没必要为鞑清送过去一个死于国事的忠臣,张伯行……会得他的报应。”
  神武军副统制展文达捏拳道:“我们不去抓,黑猫也不去抓,那还有谁去给他降下报应!?”
  同为副统制的韩再兴补充道:“还有那马见伯,他可是罪魁祸首!”
  薛雪点头:“放心,一个都跑不掉,会有人替我们出手。”
  北京,乾清宫正殿,正参加御门听政的王公、大学士和九卿科道们,听到龙椅上的雍正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时,顿时一片哗然。
  “这是……这是在替南蛮复仇啊!”
  “万岁!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怎可行之!?”
  “此议一定,怕不天下鼓噪啊皇上!”
  臣子们跪满一地,如丧考妣地叫唤着,咚咚叩头声不绝于耳。
  允禩看了看那群情激愤的一殿臣子,长出一口气,心说,此时再不起,又更待何时,风声越来越紧,自己本无什么机会了,却不想老四你亲自送上这样一桩绝大机会,你这可是……跟天下人为敌啊。
  他挺身而出,跪倒在地,朗声道:“求请皇上,收回成命!”
  在他的带领下,臣子们的呼喊汇聚为一道巨大声浪,几乎快能将龙椅上的雍正掀翻。
  若是换在之前,这般汹汹气焰,雍正根本就招架不住,可现在他却嘴角噙着冷笑,如视猪狗般地扫视这帮以允禩为首,形近于逼宫的朝臣。
  雍正先是轻声道:“看来,你们还真是以张伯行为荣呢?”
  接着他骤然咆哮:“抗旨不遵,擅起边畔,他张伯行担得起这个罪责么!?”
  殿堂一阵沉默,接着众人抽凉气的动静汇聚为一股瑟瑟寒风。
  臣子们都心道,喔唷……完蛋!二愣子皇上把咱们朝廷的底给掀了!
  南蛮乃反贼,虽然势已大到不能制的地步,隐隐有南北分踞的态势,但朝廷是绝不承认这桩现实的!就连“南蛮”这一词,都绝不会在朝廷邸报和题本奏章上出现,如果出现,那就是大大的犯忌!历来都是以“反贼”、“李逆”称呼,即便称作“南蛮”,那都意味着朝廷将其等而视之。
  而现在,雍正竟然用“边畔”一词来形容大清跟南蛮在湖广所生兵事,这就是将大清跟南蛮平等相待,这是现实,但却是只能在私底下说,却绝不能摆到台面上来。
  现在雍正竟悍然揭穿,怪不得臣子们既是惶恐,又是鄙夷。
  当时就有御史抗声道:“万岁失言!请收回‘边畔’一语!”
  臣子们正等着雍正打哈哈下台阶,雍正却一声厉喝:“混帐!拖下去!”
  拖下去后会是怎样,没人知道,但这个御史却是马上就消失了,殿堂寒意顿时再升一层。
  张廷玉站了出来,原本以为他还要劝解雍正,他却转向众人,沉声道:“万岁重实,以实领国务,方能稳得我大清江山。若是没万岁,眼下一国是何面目,诸位就没扪心自问过!?”
  这话问得臣子们都骤然一惊,南北形势,还真如张廷玉所言。不是雍正登基,那李肆会安安稳稳一年多,一直在南方不动,甚至还还了岳州!?
  民间早有戏言,南北两帝有暗中默契。可从大清江山的角度考虑,这难道不是件好事?真要换个皇帝,跟李肆没有默契,继续打杀下去,大清还能握有江南?说不定连两淮都没了!
  雍正脸色沉重地道:“朕与那李肆虚与周旋,空手搏虎,才暂时护得这大清江山一年多的安稳。尔等不体朕心,朕可宥之,可不体国情……”
  他咬牙道:“罪无可赦!我大清江山,要从风雨飘摇中立稳,要复皇考之盛,就得看清眼下之势!岭南、云贵难道还在朝廷手上!?湖广四川依旧完璧!?你们说啊!”
  没人敢说,雍正接下的确实是副烂摊子,他的确有底气破罐子破摔,甚至敢于说出“边畔”一词,要将南北定为敌我两国的关系。这对他来说,当然是最有利的,起点低嘛,异日进退空间就大大的富裕了。
  接着雍正看向允禩,后者咬牙,感觉形势已经脱离了自己预计的轨道。
  雍正狠狠笑道:“不仅是南面之事,西面也总是不安宁,藏地是平了,青海却又乱了,罗卜藏丹津……”
  这个名字一提,允禩脸色顿时煞白,他眼珠子一转,当机立断地叩首道:“臣愚昧!臣无知!臣竟不识皇上忍辱为国的苦心,求请皇上发落!”
  雍正一滞,抖了抖脸肉,心说老八可真是见机得快,缩得如此利落,让自己没办法马上大做文章。也好,先解决张伯行,稳住李肆,再来彻底收拾你!
  “知罪就好……把差事都交了,回府闭门思过吧。”
  雍正一句话,就将允禩赶出了朝堂,但谁都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可眼下众人都无心去想允禩的遭遇,雍正对张伯行的处置,太过骇然,他们绝难接受,特别是以王掞为首的理儒之士。张伯行可是前朝名吏,甚至被康熙亲口称呼为“天下第一清官”,跟更早的陆陇其、于成龙等清官齐名,即便此事有抗旨之行,怎么也不该以那等规格处置吧。
  “清廉?忠义?张伯行无必死之罪!?”
  听到王掞出列,为张伯行求情时的话语,雍正目光森冷,思绪悄然回到了昨日,回到他与茹喜商议之时。
  昨日他可的确是焦头烂额,惶乱不安。张伯行这个名字,就在他牙间翻来覆去地低低咬着,恨不能嚼成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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