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4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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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这个朝廷,所行之事,所造之势,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五桂叔我甘于在海军中任这小小校尉,不就是觉着,这个朝廷,能容得下自己这种人,能让自己感觉到是身处大家之中?你爹投朝廷,不也是同样的心思吗?你怎么就还用着之前的脑子想事呢?
  哀嚎声一片,那是双方伤员的呼号,“大太太”号上,船员们面无表情地将敌我双方的尸体扔下海去。尽管这里离东山岛不远,但海军就是这样,凡是在船上战死之人,都得葬在海中。
  范六溪那条头船正在缓缓下沉,“大太太”号也是面目全非,范六溪手下死伤近两百人,罗五桂这边死少伤多,两条船加起来也有近百人。这番血火冲突,起因却是范六溪对父亲范四海遭遇的不解,对英华一国的不信任。由此他勾结西班牙人,避开海军势力强盛的南洋西面,来到福建海域,意图以武力威胁英华,将整件事情引进了更汹涌澎湃的波澜中。
  此时在广州黄埔,还未收到东山岛外的战报,白延鼎最终还是去找了正在黄埔向皇帝汇报工作的萧胜。
  “这事可不是工商和儒贤之争,也不是什么公理和功利之分。旧日之事,要融入今日之势,这个门槛终究得迈过。归结到底,是旧日的帐,今日到底算不算,又该怎么算的问题。走吧,官家在黄埔书院论学,也该正说到此事,你跟着我一起去。”
  萧胜似乎另有感慨,拉上了白延鼎往黄埔书院去。
  “范老大也该是想透了这一层,所以他要等着看到结果,不愿半途而废。不止是范老大,吴崖在扶南,一口气杀绝了莫家族老,也将莫家人推到了暹罗王那一面。虽然得了河仙,却搞得暹罗跟南洋公司关系转恶,现在他该正头疼着呢。”
  “贾昊手腕活一些,一面屠戮土人,一面怀柔华人,收服了几十家华人公司,在沙巴一带已经站住了脚。但沙劳越一带的华人不愿受勃泥公司管治,因为他们来自福建,跟沙巴一带的广东人水火不容。仗着跟荷兰人和当地土人有来往,径直武力抗阻。”
  “再说到扶南,南洋公司透过美萩向广南嘉定府,也就是柴棍伸手。却因为柴棍的华人多是客家人,跟美萩的广东人不合,也碰了一鼻子灰。”
  萧胜这一番讲述,让白延鼎一声长叹:“为何大家就不能丢开往日嫌怨,真正融在一起呢?朝廷瞩目南洋,这是华夏亘古未有的大好局面,大家团结一心,什么富贵求不来?”
  萧胜笑了:“这话说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往日嫌怨,代代相传。旧帐不算清,又怎能朝前看呢?”
  听得这话,白延鼎对范四海的命运更显悲观,他不得不赞同萧胜刚才那话,范四海之事,抛开工商的小心思和儒贤的大功利,之所以能惹得一国嘱目,更多还是让正融为全新一体的英华国人,开始审视之前的旧账。
  这一国,要真正拿得南洋,要真正往前再进一步,如何融解各方人马心中的旧账,还真是一道高高的门槛。
  来到黄埔书院,过了层层侍卫和禁卫线,进到一间课堂,扇形阶梯状的课堂里,颌下也留出了一缕小胡子的皇帝,正端坐堂上,给一群人讲课。
  “不列颠人口不过六百多万,国库年入却高达五千万镑!以其所值换算,是一亿五千万两白银!分摊到每个人身上,大致有二十五两白银。”
  “我英华在圣道三年的国库收入预计是两千万两白银,而我英华治下,人口两千万,平均摊下来,每人才一两白银!”
  “这就是国力之分!有人要问,是不是不列颠人太富?不!不列颠民人,跟我英华民人的年入并没有太大差别,日子甚至还不如我英华民人,也就比满清治下民人好一些。他们的海军船员,吃着发霉的面包,长蛆的奶酪,却从不担心招不到足够的水手,因为那等日子,已是一般民人所难及的。”
  “还有人要问,是不是不列颠的朝廷压迫甚重,刮来了这等民脂民膏?也错!不列颠的国入,一是土地税,一是关税,一是消费税,跟我们英华的商税类似,其中关税能占到一半以上。不止如此,如所有欧罗巴国家一样,国债更是大头,最盛之时,国库年入三成都要用来付国债的利息!如此能搅动的银钱,自然庞大得可怕。”
  皇帝的嗓音比以前低沉了一些,更显出了几分威严,当然,白延鼎这感觉,也许更多来自皇帝新留的小胡子。
  “可以这么说,我英华,跟欧罗巴诸强国的差距,就差在两方面,一是对天下财货的把控。前明朝廷估计只把控住了一成,满清估计把控住了两成,我英华,现在不过是把控住了三成。像不列颠这样的强国,已是把控住了六七成,原本他那一国的内里,就是工商资本组就而上的。”
  “另一面更重要,就是谋食于外!前明靠儒法维系,剪草割苗,靠着土地辽阔,人丁众多,国治安宁时尚可积起财富。一旦国政溃散,就再难维系。这就是只知谋食于内,也只能谋食于内的结果。”
  “如今寰宇全球,东西相近,欧人已掠食到了我华夏门口,这是弱肉强食之势!但强弱不止在枪炮,更在国体,更在操控资本。如果我英华未能将国体转为谋食于外,在这寰宇掠食之局中占住脚跟,迟早要被欧人咬断脊梁,沦为供他们吸食血肉的猪狗!”
  “攘外必先安内,此言是弱者之语!诸位要多思一层,为何不是食外即能安内?我英华,一国上下,总是会有纷争的,小到呲目以对,大到不共戴天。诸位身在朝堂,目光就不能拘于我英华一国,凡事都要先想一想,此事是否可能求诸于外,再反诸于内。”
  皇帝在上面讲,下方听课的不仅有朝堂高官,还有黄埔书院的学生,一个个都是全神贯注。而听得“弱肉强食”、“谋食于外”等词汇,萧胜和白延鼎心中都翻滚着一股正身处战场的震颤感。
  “食外不止能安内,也能融解人心,就说一家人过日子,日子绕着一亩三分地打转,总是苦哈哈的,自然成天口角不断,小事也能酿出血光之灾。如果都奔着外利,大小嫌怨都能放下。就说当日戚大帅在浙江招兵,见着那义乌人,一家家为土地血战,若是我英华之下,家家都能如义乌人,聚在一处,为一国之利而战,有什么嫌怨是不能消解的!?有什么旧账是不能放下的?”
  皇帝话锋一转,竟像是说到了眼下这范四海之事。
  “所以呢,最难的就是为一国找到这样的利,让大家能人心想通,一同向外看的利!诸位在书院里做学问,在朝堂上理国政,就要记着这样的目标。孔子也是言利的,天下人之利,那就是至极之仁。老子也是言利的,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这也是我们天主道的第三条,人人得利而不相害……”
  白延鼎若有所悟,跟萧胜对视一眼,心说皇帝该是要拉范四海一把的。
第十卷
陆海化鼎炉,华夏初登堂
第518章
内圣外王,华夏九服
  “唔,朕说错了,现在已没了天主道,这就是我英华的天人之道,也即是天道!”
  说到后面,李肆纠正了语误。时日即将步入圣道三年,天主道已完成了破开儒法之锢的历史使命,在段宏时的建议下,国中已不再使用“天主道”一称。
  消解天主道的就是去年年底出炉的道党洪流,他们将天主道所倡的“唯真”、“唯实”、“天人之伦”和“新三纲”等思想渗透到了学思政说的方方面面。天主道的核心要素,已跟旧日大家所思的“天道”契合一体。即便各派有不同阐述,但根底却再难脱天主道的基础。
  原有的儒贤之流,为了争夺话语权,也不得不攀着这些思想根底,将天主道跟圣贤言里的天道相融。既然如此,就索性将天主道散去,让其回归天道本色,而这也本是段宏时和李肆最初对天主道的寄望。唯一感到意外的是,这番进程似乎太快了些。
  想想前世由“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思想转变也不过短短数年,而英华治下本就是思想活跃之地,李肆也释然了。天主道从一门独立学思,成长为一国共识,乃至于成为终极之理的化身,这是“思想战线”的一桩里程碑式成就。
  李肆语毕,台下众人齐刷刷行长拜礼,同声高呼:“谨受教!”
  下了讲台,见到萧胜带着白延鼎出现,李肆挥手止住两人参拜,拉着他们坐到了课堂后排。
  “是为范四海而来?稍待,听陈检讨讲完。”
  李肆这么一说,萧白二人就放心了,见到一个年轻人上了讲台,很是好奇,听这头衔,该是翰林院的人。
  “陈润,白城书院出来的,王道社之首,他可是你们海军的铁杆支持者。”
  李肆所说的“王道社”,正是这帮道党出笼后拉扯起来的纷繁学社里的一个。道党以“内圣外王”之治为理想,从中又分两大派,一派关注内政,也就是“圣治”,一派关注外事,也就是“王道”。所谓“王道”,其实就是“霸王道”,跟目光在外的海军自然投契。
  李肆再补充了一句:“他父亲是潮汕豪商陈寿官,而潮汕海商是工商总会里反对整治范四海的那一派。”
  萧胜白延鼎顿时觉得这陈润更加可亲,也更期待他会说什么。工商总会也不是铁板一块,大致可以分“青田派”、“广肇派”、“湖南派”和“潮汕派”等。其中潮汕派势力多聚集在海贸的到岸交易,同时跟福建海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陈润人虽瘦弱,上台却来了这么一句,顿时让他的身影高大起来。
  “寰宇所及,华夏独踞东极,古往今来,三千年矣!今日倚南洋而左右睨视,这衮衮凡尘,又怎能置于夷狄之蚀,而不归我华夏王化!”
  掷地有声,别说在场诸位书生和文官,就连萧胜和白延鼎都放轻了呼吸,心道这话说得太泥马好了!咱们武人就最欢迎你们这种好战文人,这是赤果果地宣称我英华要统治世界啊!虽然是大话,但这个志向,这个胸襟,可是一般文人拍马莫及的。
  “寰宇归华夏王化,此乃我英华天命!古有周制九服,今有华夏九服……”
  接着这话让萧胜和白延鼎面面相觑,九服!?把周制九服的那一套扩至寰宇!?这家伙是认真的?
  所谓周制九服,是周时分封天下的制度,“方千里曰王畿”为中心,五百里为一等级,由内而外,依次是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共九服。所谓“蛮夷”,所谓“藩属”,都由此而来。最早“华夷之辩”,都是基于这样的思想根基:我是世界中心,谁离我越远,谁的血脉就越不亲,而邦国也就越不开化。
  再听下去,大家明白了,陈润这是在将皇帝刚才“谋食于外”之言作着具体阐述,至少是将目标清晰勾勒出来了。
  就是这样的目标,让萧胜白延鼎也瞠目结舌,心说文人果然牛掰,心有多大,嘴就有多大。而且一套套的,看上去挺美。
  这陈润所说的“华夏九服”,还不是最终的理想形态,而是根据英华现有态势而定,分作了根、本、延、泽、卫、藩、蛮、夷、镇九服。
  这九服被划分为“内三服”和“外六服”,内三服里,“根”是预定要化为英华国土的,也就是满清所踞华夏之地,“本”则是域内原本土司少民之地,“延”则是有可能归为英华直属国土之地,包括交趾这样的华夏故土,以及新拓的扶南、勃泥之地。
  “王道社”的重点在于外六服,外六服还分“近三服”和“远三服”。近三服里,“泽”是礼敬天朝,可以带着一同奔富贵的藩属,交趾也有可能归为这一类,此外还有广南、暹罗,和未来必定涉及的琉球、朝鲜。“卫”则是比这层次低一些,主要用来当作跟“远三服”缓冲之地的外域,包括南洋诸土国和西北诸部。“藩”则是警惕防范和打压之外域,如日本。
  “远三服”就有些模糊了,“蛮”用来概括可以沟通,可以利用的外国,“夷”则是视之为敌的外国,“镇”则是……这个不好直白说,贾昊在勃泥屠灭的某些土邦,就属于这一类。
  这套内、远、近三服,表面上看,跟早前华夏所立的朝贡体系似乎没什么差别。但内里却大不一样,照着陈润的说法,内三服归于“内圣”的体系里,而外六服,必须行王道而治。王道也就是霸王道:一手孔儒,一手孙武,面带商君微笑,脚踩白起之步。
  跟以前那套藩属体系更为不同,陈润所言的华夏九服,是一个目标,即便狂妄,也是放眼于外,承认现今寰宇现状的务实心态。而早前天朝上国的藩属体系,出于儒法之锢,是预设事实,只看着自己,将理想当作现实来处置对外关系。
  原本这也是官儒和法家的思想根基,将现实混同于理想,完全颠倒。“我要当天朝上国”和“我就是天朝上国”的两种心态,自然有本质区别。李肆前世,满清就是被那天朝上国的迷梦给自我洗脑,才有种种不堪回首的丑事。
  陈润之后再具体解说以教化、商贸、军事等各方面“王道”手段,来把握外六服,从而为英华“内圣”提供物资、钱粮和开拓之地。萧胜早前听李肆说过一些零碎细节,不是特别敏感,而白延鼎却是震撼得难以自拔。
  “今晚这场课,是翰林院、通事馆、计司和白城、黄埔两书院一同办的,目的是确立我英华置身寰宇的外事根基,你们二位,入耳进脑即可,暂时不要再传于外。”
  李肆的警告将白延鼎从遐思中拔了出来,他恭谨地行礼应声,心说能这么清晰地听到国策,还真是幸运。
  “至于范四海的事,如果不是工商总会在跳腾,他在圣道二年后所行之恶并不算重,有明法的讼师周旋,本该没什么大碍。现在工商总会此举,已显出凝结之势,对朕而言,如何调治工商总会,比范四海之事更为紧迫。”
  接着李肆说到了更机密的国政,让白延鼎惶恐不安,皇帝要对倚为长城的工商总会下手了?这一国会起多大的乱子呢?
  另一人凑了过来,却是薛雪,他笑道:“白兄不必紧张,官家是以更大一局来看工商总会的,而非昔日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
  此人一露面,萧白二人就心道,有你在,那肯定又是什么大阴谋……
  薛雪没理会两人看他如看妖人的目光,开始列举国政的麻烦,比如工商总会对外来豪商的打压;沿海赌博之风的兴盛;地下钱庄越演越烈;县府地方大兴土木,跟贫苦民人争斗频频;国中学思纷杂,正在攀附融解天主教等等。
  “躁动!早前地价飙升之势,似乎又在重演。但此次不同的是,有了学思支撑,这躁动广及于一国方方面面,虽不炽烈,却处处能见,都是不安于现状……”
  薛雪这话,似乎有批评皇帝这大半年都没怎么理国事的味道,萧胜赶紧回护道:“也不能光看坏处嘛,我此次回黄埔,从香港、澳门到黄埔,一路都见了十几座新建的船厂。去佛山和东莞考察,作坊林立,学堂满地,一个个工匠都憋足了劲地钻研学问,考什么匠师等级,给自己申报专利。”
  白延鼎赶紧点头:“是啊,我家在肇庆和高州的族人都说,东莞机械的水车都卖到了山沟里,大河小溪处处筑堤,倚着水车,什么磨坊、木坊、铁工坊,一乡就能有好几座。男人忙了农活,都在到处找事,女人靠着什么小纺车,一月也能织出个五六钱银子……”
  薛雪帮他补充道:“那是,现在柴米油盐一个劲跌价,不,都不必用柴了,交趾煤跟着东莞小煤炉,都已经卖到了川陕。民人是富足多了,有了闲钱,可富人手中闲钱更多啊。”
  这就是新一轮的资本躁动,但跟早前的地价风潮又有不同。除了境内安宁,工商高歌猛进,思想和社会生产力都有了飞跃提升外,英华已对外界资本形成足够吸力。范四海投过来,不过是人心所牵动的无数银流里,比较引人注目的一股而已。
  只是英华治下,现有的工农商业,似乎有些容纳不足了。而李肆所握国家机器,没能跟上这样的成长,对资本的把控有些脱力。
  李肆对上隐有所悟的萧白二人,微笑道:“咱们现在是茶杯煮馄饨,格局小了。”
  萧胜兴奋了,比照早前交趾之例,这种处境,就必须出门去揍人泻火了?
  李肆点头又摇头:“肯定是会有大动静,但不止是交趾的路数,当然,自少不了海军配合。”
  他捻着小胡子,作派隐隐有些像段宏时:“银钱聚得太快,快得超乎想象,要握在手中,就得给这群无头乱蛇一个方向。但现在咱们一国,工业未起,就只能再换一个新锅,这新锅自然就是南洋。”
  李肆所谓的“新锅”,不仅包括南洋公司、勃泥公司的股本结构,也包括工商总会的组织架构,这动静可不小。薛雪加入此事,也是要从政治层面来评估各方势力的反应。
  萧白二人兴奋对视,海军窝了这大半年,就憋着下仔,预想中的西班牙人和法兰西人还是没什么动静。如今这形势,不等被动应战,就得应国中之局而主动出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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