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5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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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欧罗巴也有天人之伦,他们也主张,普天之下,人人无贵贱之分。”
  “他们以商人做买卖的道理,将一国视为民人与朝廷的契约。”
  “他们认为,一国所立,为的是保护民人私财。”
  “他们认为君王之权,源于万民所授,而不是上天或者神明所授。”
  “他们认为,君王要受万民之法所限,不得有越过此万民之法,也就是大宪的特权。”
  “他们认为,律法是万民人心所在,较之君王之心,较之读书人之识,更接近于天意。”
  “他们认为,订立律法之权在民,君王和官府只能依照律法审裁和施政。”
  三个人里,唐孙镐更注重欧罗巴思想的吸收,特别是不列颠人霍布斯和洛克的思想,同时在跟伏尔泰和卢梭的沟通里,也理解了法兰西人的启蒙思想萌芽。所以他对欧人所思,感悟最深。
  这一番陈述,让那年轻人呆若木鸡,他的脑子就像是一圈脆弱的木栅栏,猛然撞进来一群野牛,往日的界线顿时凌乱不堪。
  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些东西,朝、朝廷也能容其散播于世!?”
  李方膺玩味地看着这个跟昔日的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问道:“你觉得这些东西,是对是错?”
  年轻人深呼吸,咬牙道:“有些说法似乎有道理,但有些说法,却太过无君。我华夏三千年,国虽难有三百年之运,但这只是看衰。看兴的话,依旧是君王和朝廷领着一国所得的,没人愿意立于无君之国,那样会让民人觉得一国无所依托。”
  三个人相视一眼,同时点头,这个年轻人的识见也算是不凡,同时他的心声,也该是国中读书人的共同心声。华夏之人,此时还没学会看透自己之利,也一直习惯有人代为负责自己的利。推及而上,自然希望这一国始终有一个负责人,也就是有君王来掌总。
  “因此,学生以为,朝廷要将欧人言论尽数传播,着实不妥!这一国人心尚未一统,学生说的是,信各道的都还有,能明了天主道之人毕竟还是少数。如今多出这些言论,势必被他们用来制压陛下和朝廷,这一国乱了,我华夏再起的希望也就破了。”
  年轻人的建议,本也是他们三人之前面对李肆时的建议,而李肆的回答,正好用来应对这个年轻人。
  李方膺道:“可华夏与欧罗巴相交,日渐繁密,这些言论,终究是压不住的,这该怎么办?”
  宋既也道:“商贾事兴盛,这些道理也就越来越明白,民人也会越来越惯于拿商贾事打量国政,一内一外,人心之变,会快得让人难以预料。”
  年轻人浑然不知道自己成了日后这三位被并称为“西行三贤”的大人物考察国中读书人之心的样本,他也蹙眉道:“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第十卷
陆海化鼎炉,华夏初登堂
第572章
待鸣的春雷
  年轻人似乎想到了一桩要点,一脸惊骇地道:“即便是压不下,也得要压!欧人信的是神明,他们事事以神意为先,跟我华夏之人,绝不是一个路数!”
  三人哈哈笑了,这年轻人还真是不错,居然一路思索到了之前李肆跟他们所谈的话题上。
  宋既道:“没错,欧人以神意为先,华夏之人以天意为先。在华夏之人眼里,欧人是白皮狒狒,在欧人眼里,华夏之人是黄皮猴子,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的就是他们跟我们,始终是不同的。”
  “长得什么样,说什么话,都还是其次,以我华夏的华夷之辩而论,更重要的是信什么。信什么,就决定了是不是一类人。”
  “我们华夏之人,信上天不信神明,信天道恒在,永不可全知。人须得循道而行,方是正人。而欧人所信神意,是神明降旨,令人而行,如此人才是完人,才能获神明宠爱。这番差别,不可不察。”
  “只要我华夏之人,秉持这样的信,就不会变夷,有这样的自知,我们再来看刚才所论的那些欧人学思,能看到什么?”
  李方膺接口道:“这些欧人学思,大部分都与我天主道所述异途同归。而我天主道,本就取自上古先贤之思。我华夏在上古先秦,乃至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已将天道所衍的门路展现一尽。同时在欧罗巴的希腊罗马,也有西哲论述颇多,当今的欧罗巴学思,基本也都以其为根。”
  “这也就是说,除了信什么不同,也就是所持之道有区别外,勿论华夏与欧罗巴,追述这道的器,其实没太大的差别。”
  “遗憾的是,我华夏在近三百年里,没能让这器更为精进,欧罗巴人在器上却有了很大的进步。就如他们在航海、商贾和军械,乃至格致上的成就一般,用来实现这些实器的‘理器’,我们已是差了许多。”
  年轻人有了启发,目光闪动,也跟着道:“兄台的意思,这些学思,不过是器。既是器,就得看是否合我华夏,合者用,不合者削,逆之者弃?”
  宋既一拍大腿:“没错!只要立定我华夏之信,这些学思又怎么会惑乱人心呢?这不过是器而已,器不过是载道,若是有人将器奉为道,乱了我华夏之信,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自要共讨之。”
  李肆在无涯宫就跟他们说到了这一点,天人三伦就是天主道的人道,这一国的基础就是这三伦。而具体怎么追求这三伦,那就是手段问题。君与民的关系,政体的设置,乃至什么两院,什么推选,这都是技术细节。
  在这些技术细节里,那些原则性的道理,比如制衡,还可以比拟做器上的理。欧罗巴人虽有三权分立的论述,却并非欧人独有。华夏对于制衡,钻研可比欧罗巴精深。只是之前被框在了皇权之下,没有及于一国框架下的政治力量分配上。
  不管是器还是理,都是信,也就是道之下的东西。执迷于器理之争,将其当作道的分别,这是大谬。治国为学,根底是在信上。
  对小国来说,信他人之信,这没什么大碍,毕竟小国的生存之道就是“事大”。可华夏天生为大国,原本就有自己的信,只是受了污垢,再被折了脊梁而已。
  既要再度复兴,担当起身为寰宇一极的大国之任,就必须将治国的器理建立在自己的信上。若是没有自己的信,没有合乎自己历史,建立于千年传承的信,即便器理是先进的,这一国人心也是扭曲的。
  无自己之信的大国,人心总是散乱,不是执迷于他人之信,就是因他人之信遮蔽了人心,只好什么都不信,绝无可能凝聚起来。这样的大国,难以担当寰宇一极的重任。
  李肆对三人说这话时,神色颇为迷离,让三人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穿透历史的沉重感。接着李肆还说,对这些欧人学思,英华一国所持的态度是“天道为根,西学为用”。一方面要扶正华夏上天之根,一方面也要将欧罗巴学思当作好用的器具,依照英华现有的实情,有长处就吸收,有妨碍就抛弃。只要立定人心,就不必忌讳这些学思乱了一国人心。
  回想着之前置政厅所议,宋既感慨地道:“我华夏三千年独领寰宇,如今虽入颓势,但居于东极,怎么都是要再起的,兼容并蓄,汉唐莫不如此。我华夏,就该有如此广阔自信之心!”
  听到“自信”二字,那年轻人恍惚地作了过度解读:“原来自信,还有这番讲解……”
  唐孙镐笑着道:“陛下有言,大国无信不立,看来可以缩为四个字了,那就是……”
  李方膺道:“大国自信!”
  这一番长谈,话题如此深入,让年轻人额头已浮起一层细汗,他呆了好一阵,嚼出了深味,神色肃穆地再向三人鞠躬。
  “三位莫非是白城学院出身?事理和国政竟然解得如此透彻,敬梓叹服!”
  三人通报了姓名,年轻人更是两眼圆瞪,再度一拜。
  “三位竟是泛海万里,西行证道的贤者!学生能得三位指教,真是三生有幸!”
  不知自己在国中竟然有了如此名声,三人都是一愣。他们自想不到,此时的读书人,已无先时士子的心气。那时候的士子,可是讲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会诸般技艺,乃至文武双全的。西行欧罗巴,不仅是经年累月,还诸多艰险,他们这些文人,敢于去欧罗巴,在一国读书人眼里,那就是一等一的好汉。
  李方膺对此人越来越赏识,就觉自己这么大年纪时,也没这般出色,热情地扯着年轻人问:“敢问兄台……”
  年轻人自觉当不起贤者以兄台相称,再拜道:“学生安徽全椒吴敬梓,字文木……”
  江南人士啊,可大批江南读书人入广东,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李卫主政江南后,对待读书人的手段比之前张伯行宽柔得多,加之英华一国的国政离儒士所倡越行越远,此时已没多少读书人南下投英华。
  见得三人面带疑惑,这个叫吴敬梓的年轻人叹道:“家父病亡,家中争产,学生无以为业。加之恶北面朝廷仕途,而表亲又在广东,所以……”
  哦,这是来投亲的。
  看他一身打扮着实过时,辫子也像是才剃不久,宋既眼尖,知他是刚来,说不定还没找到表亲。他对此人也有了心思,多问了一句:“文木表亲家在何处?若是还没寻着,我们熟悉地头,还可帮着找找。”
  吴敬梓似乎也正为此事烦恼,“学生表亲姓范,家在番禹,但地方变化太大,学生找了数日,竟无一丝下落。”
  宋既在问话,李方膺和唐孙镐却在后面嘀咕。
  “这是个好苗子,我们翰林院西事房要定了!”
  “那可不成!我跟雷襄兄办的越秀学院正少好学生!”
  “你们那学院能鼓捣出什么,我看你也一并入了翰林院吧,官家对你也是另眼相看了,此事该没问题。”
  “我李方膺跟雷兄一般心志,你们自在朝快活,我是要在野立言的!”
  “我要!”
  “我要!”
  宋既正问到吴敬梓,表亲家中还有何人,吴敬梓道:“有表兄表妹,表兄该已年近而立,姓范名晋,勿论魏晋的晋。听说他在国中有什么前程,具情学生却是不知。”
  三人同时呆住,番禹!?范晋!?
  李方膺和唐孙镐对视一眼,心说咱们可是没得抢了,人家是范知政的表弟。
  宋既一愣之后,哈哈大笑,拍着吴敬梓的肩膀说:“咱们知道你表兄的住处,走走,这就带你去!只是你见着时别被吓住,不管是他的样子,还是他的身份……”
  广场依旧喧嚣,四人朝马车区行去,一边走还一边传来依稀话语。
  “你那位表兄,认识你吗?”
  “自小就认识,还欠了我吴家很多钱。”
  范晋范重矩的命运早已改变,而他的债主表弟吴敬梓的命运,也被这股扩及整个华夏的大势给改变了。吴敬梓看来是再没了写《儒林外史》的机会,但他能给华夏留下的,说不定是更为宝贵的财富。
  湖南永兴县一处偏僻山村里,另几个人的命运,却还顽强地循着往日的轨迹,继续朝着某个历史节点前进。
  “之前立西院,让工商入国政就已是荒唐无稽了,如今军文还入了县学,知县竟然毫不干涉,就为了让那些乡绅有资格推选东院,这一国,真真已快沦入禽兽之国!”
  “有风声说还要大兴西学,怕跟眼下这般动静相互关联。这英华朝廷,乱政毁文,是要掘了道统根基!”
  破烂木桌,三个儒生在座,盐卤花生伴浑浊黄酒,远不足味,就将一腔怒意化作酒菜,一边吃喝,一边数落喝骂着英华的桩桩国政。
  “北面是夷狄之国,鞑君弑父篡位,残害同胞,施暴政于国,天摇地动,老天爷都在骂他!南面是禽兽之国,毁儒兴杨朱,行无君无父之政,数千万国人,沦为禽兽之民,再不知圣贤,更不识廉耻。我华夏三千年,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苍天不开眼啦!”
  “还是吕子之言大善!依着我看,这天下,也只有吕子可做得皇帝,可主得国政!”
  “惜乎吕子早逝,否则以他之学,以他之名,登高一呼,我辈英杰莫不相从,扫灭北虏,涤清南蛮,还华夏一个朗朗乾坤!”
  三人年纪不一,老的看起来近五十了,另一人三十多,还有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置身两位前辈中间,有些拘谨,酒也喝得最多,一脸酡红。
  听到“朗朗乾坤”一词,他叫道:“吕子虽已不在,学问却散在人心,就如沈先生,是吕子的弟子,老师远在这湖南,也知了吕子的学问。人心既在,又有什么事是不能成的!”
  老儒士跟那沈先生对视一眼,酒意也聚出光彩,同声道:“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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