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5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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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书近十万卷的天一阁,离李肆那个时代,因乾隆青睐而扬名天下还有五十年,但此时也已名动江南。黄宗羲是第一位能入天一阁的族外之人,他自己都为此自豪。
  明清变际,天一阁和其主人宁波范家因不涉政事,一直安然无恙,就埋头当着江南的书香门第。天一阁也延续着一百六十年来的安静,从无喧嚣。
  但就在这个六月,天一阁下,人声鼎沸,哭号震天。
  范家族人因跟吕留良有来往而遭难,牵扯的还不止一人,得知这范家的天一阁在江南名声响亮,李卫恶胆旁生。
  铲掉这个天一阁!让江南这帮读书人别再凭着认字多读书多就四下闹腾!
  这是他最真切的想法,而吐出嘴的说辞却是搜检藏书,看有无谋逆之迹。
  这桩文祸来得太猛太烈,范家本是被吓得不轻。但一百六十年来,天都变过,天一阁却没遭难,心头还存侥幸。使足了力气,四下托关系,找到李卫说情。
  李卫一看这架势,就说了一句话:“是要跟石门吕留良家比份量么?”
  天一阁,跟范家的命运就此注定。
  官差护着文吏直闯天一阁藏书楼大肆搜检,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满屋子的“忌书”。天一阁自一百六十年前设立,藏书大多都是前明着述,拿这些书开刀显然太过荒谬。但范家一直在增添藏书,不少自满清窃占中国后,江南士子的着述也都在里面,很不幸,不仅有黄王顾的,还有吕留良的。
  于是范家继吕家之后,成为这桩江南文祸的又一个风眼,再牵连进大批读书人。范家被一网打尽,天一阁被拆毁。因为差役的马虎,天一阁燃起熊熊大火,已有一百六十年的藏书楼,就此化为灰烬。
  七月初,人拿得差不多了,李卫在江南四下搜书的工作也获得了阶段性成果,为此他在杭州专门举办了一场烧书会,数万卷紧书堆在钱塘江大堤上,被冲天烈焰吞噬为灰烬。
  烧完了书,就是杀人,一千三百四十颗头颅就此落地,大堤为之变赤。数万围观者沉默如一人,眼中没有仇恨,没有惊恐,有的只是麻木、庆幸甚至幸灾乐祸。
  “往日那般神气,可算是遭了报应了。”
  一般民人是这么想的。
  “读书是为了做官,你们非要风花雪月,讥讽国事,自以为还能存什么风骨,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没遭牵连的读书人是这么想的。
  “都是南蛮害的,都是那些不忠朝廷的贼子害的。”
  极少数同情者,以及遭了牵连,却没遭重处的亲友是这么想的。
  人头是照救走的吕家后人数目十倍算的,而一千三百四十颗人头之外,八千多男女老幼被发配关外,与披甲人为奴。江南书香门第,特别是那些素有文名的望族,几乎扫走大半。剩下的都是自查格外得力,配合也格外得力,卖亲友和街坊邻里最为积极的人家。
  李卫一面在明处行血腥手腕,一面调集兵丁,备着镇压估计有六成可能的反乱。让他庆幸,同时也很遗憾的是,反抗有,却是几家几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垂死挣扎。整个江南,在六七月格外平静,甚至各县府的治安缉盗事都消停了许多。
  “真是乖顺得不可思议啊……”
  已被称呼为“李割头”的李卫如此感慨着,由此他也认定,江南人将会更加乖顺,如雍正所期望的那般。
  这场浩荡文祸,史称“江南三剃”,一是烧书,一是杀头,一是毁了天一阁。
  若是换在康熙朝,官场怕已炸开了锅,可在这雍正朝,特别是在这雍正四年的六七月间,官场却是一片肃瑟。
  已被圈禁的允禩,允禟,因查出暗中遣人联络朝堂大臣之事,再遭了处置。雍正大骂这两人一心搞内斗,拖大清后腿,猪狗不如。将这两人贯上了“阿其那”、“塞斯黑”的满称,“阿其那”是狗,“塞斯黑”是猪。”
  不止从名声上贬损两人,雍正还将允禟发往保定,交亲信看管,但到了保定后几天,允禟就宣告“病亡”。
  正当大家战战兢兢,猜测允禩的死期时,雍正却忽然将矛头转向隆科多和年羹尧,已被贬在畅春园的隆科多丢去了塞外,而年羹尧因为反对雍正这般行事,据传甚至当面对雍正说出“胡搞”一语,被雍正一口气撸掉军机大臣、大学士和兵部尚书诸职,丢了个盛京副都统之职,等于是发配到了关外。
  雍正左右横刀猛砍,以允祥、马尔赛为首的王公满臣,以及张廷玉、田从典等为首的朝堂汉臣,都默默地全力配合,这让朝堂和地方的臣子们都有了风向标,意识到这不是胡乱跳腾的时候。
  于是江南文祸的风潮,就在笼罩一国的阴冷气息中,无声地淌过。
  消息传到黄埔无涯宫,四娘脸色煞白地奔出了宫,李肆对想要追上去的三娘摆手。
  “她觉得这是她的错,如果做些什么,能让她心里好受点,就让她去做吧。”
  三娘叹气,然后盯住李肆,李肆耸肩。
  “满清就是劫匪,我救走了一些人,劫匪恼羞成怒,撕了一些票,难道是我,是我们的错?”
  三娘摇头,就觉很不明白。
  “听说杀了好几千人,流遣了上万人,还烧了无数书,江南人为什么不反!?他们还是不是人!?”
  李肆嗤笑:“他们当然是人,是想作太平犬的人。”
  三娘很是忧心:“如此一来,南北人心更是疏离,日后又要怎么复华夏?”
  李肆道:“他们还有人心么?没了,雍正至少已在江南,把人心铲掉了。这样也好,我们行起江南攻略,心中也更无愧疚。”
  李肆心无愧疚,四娘却是愧疚难当,黄埔书院,她跪在吕毅中身前,泪眼婆娑地道:“这都是我的错。”
  吕毅中也是脸色煞白,他没料到,北面那雍正心肠会如此狠辣,手腕会如此血腥。吕家保住了本脉,可旁支九族都遭灭了,他的两个哥哥,更遭了凌迟之刑。
  更因为他们吕家这一逃,江南文人都遭了灭顶之灾,旁人看他们吕家的眼色都已很不寻常,自是将他们当作了牵累江南的罪魁祸首,后人更不知要怎么评断他们这一逃。
  可见着四娘一脸凄然,吕毅中心头清灵,他扶起四娘,叹道:“这怎是你的错,这是鞑子的错,要怪,就怪族人,怪江南人对鞑子之心就没看透。这番血腥大乱,竟然都没多少人越境南投,他们早已麻了心,这怪不到别人。”
  四娘泣声道:“这番道理我懂,但我总觉亏欠着夫子一族……夫子可否收我为义女,容我名列吕家门墙?”
  吕毅中惊讶莫名:“这……”
  在江南时,不知四娘身份,随口道出义女之说,到了南面,才知四娘是皇帝的身边人,真要收四娘为义女,这干系可大了。
  四娘却不待他想明白,径直咚咚叩首道:“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吕家血仇,也是女儿之仇,异日定要索回这般血债!”
第十一卷
楚河汉界显,血火两重天
第593章
真正的敌人
  人头滚滚,远胜康熙朝十倍,总得给个说法,就算是奴隶主处置奴隶也得“历数其罪”,君民终究不是人与蝼蚁之分,何况雍正要借驳斥吕留良著述,彰示大清正朔,确立自己的身端位正。
  李卫在江南大肆烧杀搞武斗时,雍正在北面也掀起了一波文斗之潮。他强调了顺治康熙时代朝廷关于华夷之辨的逻辑,这套逻辑还是那三板斧。
  首先是大前提,你们的圣贤说了,入华夏则华夏,入夷则夷狄。舜是夷狄,禹是夷狄,但却被你们奉为祖先,是因为他们得了天下,入了华夏。我们满人也是如此,凭什么说我们还是夷狄?
  其次是大背景,你们的大明不是亡于我们满人,而是亡于李自成。满人入关,是帮大明复仇的。大明既已灭了,满人帮汉人复了仇,这天下自然就是我们满人的。大清的基业是正的,不是窃占。
  第三是现实问题,顺治康熙两朝,大清砥定华夏,四海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开盛世之治,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历代先帝励精图治,以华夏为业,再无满汉之分。同时也说明人心所向,万民皆奉大清为正朔,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套三板斧的逻辑,早前用着还成,如今用着,第三斧头有点烂了,南面那么大个英华立着呢。因此雍正也没完全老调重提,而是打了补丁。
  这个补丁打得很有水平,将儒家道统、大清正朔以及他雍正的位正问题全包了进来。实质是另开了一论,史称“变局卫道说”。
  雍正用上了全球视野,说自明以降,华夏之外,诸夷禽兽之气越来越重,华夏正面临“三千年大变”,这一点晚明文人们也都看到了。明末诸多外夷入华,搅乱时势,祸害华夏,恶迹罄竹难书。英华冒起,正是这禽兽之气污秽华夏的延续以及明证。
  在这事关道统危亡之际,大清是为护道统而战的,这也证明是大清才是华夏正朔。眼下时势,也只有大清,在以他雍正为君父的领导下,才能护得住这道统,继而驱逐这祸乱天下的禽兽之气。
  雍正这套三板斧和“变局卫道说”出炉,因应时势,吕留良和晚明文人所倡的朴素华夷论战斗力就明显弱了许多。
  动摇了吕留良的学说,雍正的矛头又直指曾静的言论,毕竟曾静的攻击重点是在他本人身上。
  在这里他再次强调道统即是人心,以开阔的儒士学思,驳斥曾静的天人感应说。曾静所述什么地动山摇的异相是上天降罪,雍正无比鄙夷地道:“异相都是天地自动,与人事何干?天人感应,显于人心,固于道统,岂在山川水木,日月星辰?”
  雍正批判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将之前笑纳下一连串祥瑞的事丢在脑后。这言论的水平就比曾静这种读书读一半,被迷信级别的天人感应论迷惑住的穷酸高出许多,让这种学识限于穷酸水平的人一个劲地感叹自己学识短浅。对雍正所述天地自动的道理,虽不懂,却觉厉。
  接着雍正批判曾静关于他是无道昏君的言论,这事他将他爷爷和老子都一块拉上了,说顺康以来,大清入主中原后,历代皇帝都以华夏之事为己事,日日勤政不懈,他爷爷顺治和他老子康熙如此,他雍正也是如此,这一点也是朝堂有目共睹的。如今国势严峻,他更是夜以继日地工作,不敢有丝毫怠慢,又哪来的时间荒淫无道呢?
  他在这里重新列举爷爷跟老子用过的黑材料,说明朝皇帝,宫中太监十万,宗亲寄食天下。李自成破北京,还从宫中搜出金银若干千万两等等。再对比我大清,宫廷俭省,宗亲无祸,史上还有这么好的朝廷么?这么好的朝廷,能生出昏君,是个人都该不信。
  关于他篡位和构害兄弟之事,此时雍正还觉得不好细细辨驳,毕竟这是天家密辛,一驳斥,就要将事情广告天下,他暂时选择了忽略。
  雍正的这番言论是怎么传播下去的呢?
  这就是他发动的文斗之潮,他将驳斥吕留良和曾静言论的话印成册子,随邸报紧急发到各省,凡正印知县级别以上的都有份,同时还在江南广为榜示。
  雍正这一波文攻,自觉声势已经很大,足以诛尽人心。
  但进入七月后,雍正对曾静本人的处置遭到朝堂抵制,第一波文斗在各地的反应也陆续回馈上来,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高估了手中的权柄之力,低估了人心的繁杂散乱。
  “曾静无父无君,不杀不能正我道统,万岁圣躬高踞,何苦与这一逆贼穷酸交心?”
  雍正要耳提面命,“教诲”曾静和张熙,让其忏悔改过,连张廷玉都表示了反对。
  “他不过是受江南吕留良之说蛊惑,罪不在他嘛。而且岳钟琪为套张熙的话,以身家性命保他们师徒无碍,朕怎么能让岳钟琪背信呢?”
  雍正胡乱找着理由,真正的理由却沉在他心底。曾静背后可还牵连着王公宗亲,乃至重臣里,对他篡位一事的反攻倒算暗流。让曾静师徒低头认罪,在确立大清正朔的同时,就能洗掉他得位不正的嫌疑,如此好事,他怎能放过?
  “曾静师徒还是湖南人,就在南蛮治下,若是他们能洗心革面,更能撼动南蛮人心。”
  觉得刚才的理由着实扯蛋,雍正再找来一条,张廷玉微微动容,这倒是真的理由。
  “但是……”
  “够了!此事朕决意要办!再多荆棘,朕也要一路走下去!”
  他还不死心,雍正冷声止住。
  张廷玉无奈地叹气,但是万岁啊,你以护华夏道统为大旗,斩尽读书人风骨,却又不将曾静这个刺头砍掉,这又是在烧举起的这面大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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