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5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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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声,范晋的羽扇拍在徐师道脑袋上:“就你这般见识,还能列进黄埔的江南三杰里!?往日我在黄埔课堂上所讲,对你全是白费!祖逖中流击楫,岳飞精忠报国,班超威定西域,乃至李定国护明,史可法守扬州,这都是愚人愚行!?开民智,是让民人自明大义,自知得失。平日能争一己之利,此般危急之时,能舍利护义,甚至舍身为国!”
  徐师道羞愧地低头认错,但嘴里还有些不服:“看来外面那些民人,民智还没开到这般地步。”
  范晋叹气,开民智之事,哪有这么容易的,眼下还得靠朝廷去推。他正要吩咐徐师道,却有镖局的代表前来禀报。
  听了这人一番陈词后,范晋感慨地道:“看来只有已开民智之人,领着未开之人上路了。”
  范晋对着那人点头,不久后,下面那几千民军的大阵开始有了变化。
  “范知政点头了!凡是死伤,不仅照军制抚恤,还能入英烈祠!”
  “朝廷没有什么犒赏,愿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的,朝廷也绝不辜负!”
  “好男儿,就算不是武人,危难时也该为国而战!”
  以镖局和退伍军人为首,队列中的热血之人开始行动起来,在他们的呼喝下,其他人都觉得,此时还畏首畏尾,不敢前进,那就真的是罔负恩义,怯懦如鼠,要遭他人鄙视。
  “前进!”
  随着刘宏、李顺等人的呼喝,大横阵缓缓朝前逼压上去,在这龙门,英华民人终于有了模模糊糊的民族意识,将自己的利益,乃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与英华一国编织在一起。
  当英华大阵缓缓而上时,陆军也终于凑出了足够的炮手,将几门四斤炮拖了出来,架在大阵侧翼,开始向那些江南民军轰击。
  “万人一心撼泰山……”
  “忠义一气舍生战……”
  “将军当前袍泽后……”
  “金锣不鸣永不返……”
  老兵们唱起了在训练营里就唱烂了的军歌,这是该自戚继光的《凯歌》,强调军纪、军令和团结一心,歌词简单调子清晰。此时唱开,民军中没有军乐队,正适合用来定步伐。
  开头还有些散乱,渐渐汇聚而起,不仅歌声越来越一致,大阵的移动也越来越整齐。六七千人排作横阵,朝着那数万江南民军逼近,服色虽杂,可在这嘹亮歌声下,人人身上的红袖套却掩去了杂乱感觉,就如一点点星火,随着身影逼近,连成燎原之势。
  前方在战歌声中前进,后方龙门还有数千民人也跟着一起唱,他们多是老弱,或没报过护卫,不能出战。此时就扯着嗓子,觉得能让这歌声更高一分,就能帮着自己人多一分助力。人群里,钟上位那杀猪般的尖细嗓音,跟刘文朗还压着一分矜持的低沉嗓音也再听不出差别,大家的歌声都融在了一起。
  歌声越来越响,压上来的步伐越来越齐,两面四斤小炮不断打来鸽子蛋大小的炮弹,穿透人群,溅起团团血肉。
  “咱们被骗了,对面就是红衣兵!”
  “他们太卑鄙了,用红衣兵装扮成民军!”
  “红衣兵太厉害,当年康熙皇帝的满州铁骑都吃了大亏,咱们怎么可能打赢!?”
  这帮江南民军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面对如此浑然肃杀的气势,原本还能支撑他们在远处开枪放炮闹动静的心气,现在已是消散无影。
  “跑啊!那真是南蛮的官兵!”
  “咱们老百姓怎么可能跟官兵斗!”
  “咱们的官兵呢?死哪里去了?”
  “管他什么朝廷什么官兵,再不掺和这事了,回家过日子去吧!”
  当压上来的民军进到三十丈距离,止步整队时,江南民军如蚂蚁堆起来的大象,轰然四散,少数硬气的,傻愣的,还立在前面,想让手中的枪炮再叫得大声些。
  蓬蓬蓬……
  偌大横阵的三排齐射,在三十丈外,如一柄铁锤,不仅将留下来的人轰倒,也将本已溃散的人潮轰得四分五裂,散作一个更大的扇面,向左右和后方卷逃而去。
  十二月二日,龙门民军之战,英华六千民军死六人,伤三十九人,江南盐商组织起来的四万多民军,死三百多人,伤一千多人,死伤中有一半都是自相践踏造成的。
  打扫战场的时候,镖头对李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原来你说的是那些柬埔寨土人,远比这些江南民军英勇。可话又说回来,咱们也终究不是军人,为什么你这般笃定,觉得江南民军会如土鸡瓦狗一般败逃?”
  李顺淡淡地道:“扶南的人,最早跟咱们手下这些民人也没什么差别,可有吴都督带领,有朝廷给咱们讨生活的路子,也就成了大家现在所说的扶南人。现在么,这些民人有你,有我带领,有朝廷在江南开的活路,他们自然也会变。”
  后方哨楼上,徐师道长叹口气,今日两面民军对战,他懂得了很多。
  他如此总结道:“是为利、为义还是为血气?不,不是为了哪一桩,而是咱们这一国,能将这些东西都融进来,既是为自己的利,也是为一国的利。既是为自己所持的义,也是为华夏大义,利义一体,血气就正了,这般血气,比单纯的利,比君臣大义激起的愚昧血气,既柔韧,也更有力。”
  正当徐师道在心灵涤新的时候,李顺领队回了龙门,却被钟上位揪住:“小李啊,我公司里伤了两个人,这伤残抚恤银子……你的公司是不是也担点?”
第十一卷
楚河汉界显,血火两重天
第614章
江南路,混沌之战
  江南盐商组织起来的民军顷刻之间被打垮,这事对江南官民的震撼,比红衣兵打败清兵还大。毕竟后者几乎已是定律,绝难打破。现在南蛮民人仓促成军,竟也打败了四五倍的江南民人,还是最跋扈最凶悍的盐巡游手,“南蛮”这个称呼,急速从鄙夷的藐称,变为心悸的畏称。
  随着这数万逃兵返乡,无数传言流散而出。有骂南蛮狡诈,让红衣兵伪装为民军,肆意杀戮的;也有说南蛮民人日日也如军兵一般操演,随时都能成军的;还有说来江南的南蛮民人都是来自遥远的扶南,个个杀人如麻,嗜好割头。
  总而言之,经过这一战,江南盐商的信心骤然崩溃,而英华在江南扶植的盐代更为嚣张,活动几乎已完全转向公开。比如石门盐代张三旺,直接把盐铺摆到了石门海宁两县的官盐铺子旁边,不放过一家。
  盐商心气溃决,再不敢动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心思,只好转头又向官府施压。可没想到,等着他们的是来自官府的屠刀。
  龙门民战之后,两江总督李卫雷厉风行地发下钧令,宣称以魏善诚为首的盐商行首肆意囤货居奇,哄抬盐价,导致江南盐乱四起。
  与此同时,杭州将军年羹尧也发钧令,认定江南盐商齐聚民军是图谋不轨,魏善诚等盐商已犯下大逆之罪。
  魏善诚这帮皇商有些震惊,却不太当回事。他们背后靠山足足,这两人绝不敢动他们。魏善诚身上贴着内务府的五品官皮,自己还是正红旗下的包衣世家。其他皇商即便没这么直接的关系,背景也差不多。
  盐商只当李卫和年羹尧要趁火打劫,早前地方官府也被这两人告诫,要保盐价,防民乱,绝不能让盐商跟盐代的冲突上升为官府和民人的冲突,因此官府也在地方一直袖手旁观。盐商自己聚兵也是被官府逼的,说起这事本就是一肚子气。如今再遭这闷头一棍,顿时群情激愤,纷纷遣使去京城告御状,誓要将这两人掀翻下马。
  御状没告到,反而得来雍正一道谕令,要清理江南盐政,重新厘定纲商引岸制度,也就是废掉原本两淮乃至江南盐商手中握着的盐引特权。同时雍正撤掉之前的江淮巡盐御史,将其重新交给了李煦。
  至于李卫和年羹尧给盐商定的罪,雍正派来刑部尚书领衔的专案组彻查。内务府和宫中之人,也将这些盐商的家人拒之门外。之前那些仰仗他们鼻息而活的内务府小包衣们,眼中滚着怜悯而炽热的精光,像是屠户看着牛羊猪狗一般,让这些家人心底发颤。
  十二月下旬,魏善诚等一百七十八名江南盐商被捕,家产被抄。魏善诚仰天长叹,“本以为这是两狗相争,原来我们才是那条被烹的狗。”
  来抓他的刑部官员冷声道:“你们哪里是狗?你们就是猪!吃得肥成这样,办过什么俐落事?”
  魏善诚痛苦地摇头:“若是我们力气下得大些,真把南蛮的龙门占了,也不是今日这般下场。”
  那官员哈哈一笑:“魏大人,眼下你们多半还只是破家舍财而已,真有那本事占了龙门,那就是全家抄斩,一个不留的下场!”
  呆了片刻,魏善诚流泪大笑:“没错没错,眼前这下场,竟然还是好的……”
  江南盐商,富可敌国,仅仅只是指缝间漏出的奢靡,就在江南造就一个扬州瘦马,风月书画的时代。
  而随着英华崛起,南北相争,这个时代终于结束了。
  苏州织造府,李煦两眼发直地重复道:“三千七百万两!?”
  刑部汉尚书励廷仪点头:“这是家中金银,其他产业,皇上都留给了江南兵事。江南票行还有一千多万,这得靠织造跟南面周旋了。”
  励廷仪就是江南盐商案专案组的领头人,当然,来江南更重要的任务,是把牢查抄的江南盐商家产。
  李煦苦笑道:“皇上还要我跟南面周旋盐业之事,两头怎么可能都占住?”
  励廷仪道:“也是一桩筹码嘛,如今扬州浒墅关也要还给朝廷,织造也能跟南蛮谈延期之事,引南蛮掏出银子来。”
  李煦了然地点头:“总之……皇上要的就是银子,现成的银子。”
  雍正四年年末,“倒了盐商,饱了雍正”一说也传遍江南。接近二百家大小盐商,刮出来不到四千万两银子,这跟李肆那一世的乾隆时代完全没法比。但对雍正来说,一下到手接近两年的国入,还解决掉了江南一桩隐患,算是一举多得。
  跟收获相比,失去的也触目惊心,至少江南盐业已难握在朝廷手里。为此雍正作了最大努力,希望亡羊补牢。他一面拔起另一波内务府皇商,借新的盐引制接手盐务,一面也通过李煦,向南面传递一个信号:江南盐业,朕让了出来,但你们也不能吃相太难看,总得给朕留点,大家和气生财嘛。
  雍正推行的新盐引制,将之前英华盐代势力还弱的地方,尤其是淮河地区隔开,其他地方则向盐代妥协,向他们发盐引,按地区按销量收一些“年引银”。盐代只要买这盐引,江南地方官府就认可他们的生意是合法的。
  跟着雍正这根胡萝卜同时来的,还有马尔赛就任江南经略,统筹江南军兵,要跟英华在龙门大战的大棒。
  江南形势如此诡异莫名,寻常人看不懂,可居于幕后的棋手们却心中有数。江南盐商犯了众怒,已成弃子。在盐业上,雍正不得不让半步,释放善意。同时基于现实,希望能在继续谋利的基础上,对英华盐代有所控制。
  在另一层棋局上,雍正又摆出了不死不休的姿态,尽管没完全摸透雍正此举的用心,但龙门的范晋,无涯宫的李肆,都看出了雍正此为,也仅仅只是姿态。
  “就算是姿态,如此方略,也是亮工之前给皇上献的。皇上用了亮工的方略,却不用亮工为帅,如未生早前所说,皇上疑你亮工已很深了!”
  杭州将军行辕,一个清瘦的布衣中年直视年羹尧,后者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敢跟此人对视。
  左未生,和方苞一样出自桐城,还是左光斗的后裔,为年羹尧出谋划策多年,祸福与共,甚至年羹尧被贬到盛京时,他也没离开,年羹尧对他非常敬重。
  可左未生时时在他耳边唠叨谋逆大事,让他也很头痛。
  年羹尧无奈地道:“皇上真有心与南蛮在江南一决,就该出动西山大营的火器新军,现在就降个马尔赛过来,不过是皇上被王公满臣压得太紧,无奈而为。”
  左未生嗤笑:“皇上对王公满臣无奈,对亮工你还会无奈?”
  他两眼亮晶晶地看住年羹尧:“皇上有心在江南构和,亮工莫要以为,这黑锅只是马尔赛来背。”
  年羹尧继续回避:“又怎能笃定必然是黑锅呢?龙门地窄,难容南蛮大军,马尔赛若是强厉敢战,未必会败。”
  左未生没放过他:“亮工!我虽是书生,跟你这么多年,也算是知兵事了。南蛮又不是傻子,龙门战事真有不利,他不会去打杭州,不会去打宁波?龙门又不是孤城,背靠大海,南蛮来去自如!”
  他接着的话让年羹尧不得不正视他,“到得那时,失土之责,是马尔赛的,还是亮工你的?上谕明定你是筹办本地防务,援应马尔赛攻龙门!”
  年羹尧脸色微微变了,目光闪动了好一阵,他朝左未生点头道:“看来我确实得多想想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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