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7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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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是你们祖先的文字?”
  他指着绘本圣经里所绘的符号问,这些符号包罗了最早的象形文字,再到甲骨文、金文。此时国中考古已是单独一门学问,甲骨文已为国人所知。这些新发现不仅进一步冲垮了儒家经典的话语霸权,也迎合了国人渴求重新审视自身历史的成长之心。
  “这……就是你们祖先的样子?”
  接着狂狼发现了一个图腾,尽管形象不断有所变化,但大体是一致的:蛇身、兽腿、鹰爪、马首、鱼尾、鹿角、鱼鳞,看起来纷繁复杂,融在一起却份外威严。
  “龙?”
  狂狼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字,然后在龙的形象里找到了熟悉的部分,尖牙利齿的龙头怎么会是马首呢,绝对是狼头,只是嘴巴长了点而已……
  再想到一直在营寨里飘扬的双身团龙旗,狂狼的心神被一股浩瀚之力猛然压住,这力量穿越了万里空间,万年岁月,把他的灵魂带衔起,带到了自己祖宗之灵身边,然后……这龙跟自己的祖宗之灵,族里一直悬挂着的狼头融在了一起。
  这些“华人”也在祭祀先祖,他们还给最尊敬的族人立了雕像,供为“先知”,而他们也认为,自己跟先祖是一体的,死后会重返先祖。
  虽然还有太多的不同,比如他们居然尊奉女子,比如他们做事的手段更像白人,但他们的灵魂之道跟自己一族还真是相像。
  看人第一是看灵魂,第二是看肤色,第三才是看手段,既然第一第二都有渊源……
  狂狼忽然觉得,自己跟华人,还真有可能是同一个祖先。
  “生番狡诈,绝不可轻信!”
  不管是阅历超人的范四海,还是学识渊博的桑居九,以及罗五桂等人,都视狂狼的转变为投机。华夏中洲的夷狄不都如此么?当心性不再固守于族群传承时,就被极端现实的功利之心占住,别说同一个祖先,让他心悦诚服地喊爹爹爷爷,他都毫无心理障碍。
  因此除了范六溪和王临,其他人都反对接纳狂狼部族,包括蔡新本人。让他们不信任狂狼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抓到了几个在附近游弋的狂狼族人,对方供说粮食将绝,族群正面临生存危机。即便是蔡新,也已头脑清醒,觉得让这支可能威胁浦州的部族彻底消亡更符合利益,毕竟华人在浦州根基还不牢,而狂狼部族将近千人。
  雪下得更大时,狂狼也意识到了自己族人的危机,哭求王临和范六溪能施以援手,而两人也都只能哀声长叹。
  于是浦州也面临危机了,狂狼的族人在天门南面聚众呼号,不仅为他们的族长,也为他们的生存。这支勇悍的科曼奇人不惜以灭族为代价,去争取那一丝渺茫机会。
  就在范四海决意用上罗五桂的力量,彻底铲除这支部族时,北面海湾处的烽燧台飘起了浓浓黑烟。
  “邓亮,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在罚咱们?”
  “怎么说?”
  “是咱们在海对面的哨楼上看到了罗将军的船队,是咱们在最南面的烽燧台发现了生番,这一次,咱们转到北面,结果又是咱们……”
  “这不是老天爷在罚咱们,这是老天爷让咱们来这人世一趟的天职,老天爷定好了,要让咱们警示亲人。”
  “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好吧,是咱们尽天职的时候了。”
  北面海湾的烽燧台上,范宇和邓亮唠叨过之后,举起了火枪,北面大批人群正踏过雪面,朝烽燧台涌来。
  自烽燧台传来的枪声响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寂静下来,浦州乡尉范崇恩痛苦地闭眼,知道两名守卫已经殉难。
  “不是我的族人,是海边人!”
  狂狼被提到公所衙门审讯,他顿时作出了判断。
  范六溪暗道报复终于来了,早前他杀了一百多北面生番,对方估计倾族南下,要讨回公道。
  “海边人也是我们的仇人,让我们也去!”
  狂狼提出了要求,众人把目光集中在了范氏父子身上。
  范四海看住儿子:“如果这一战能证明他们的诚意,也未尝不可。”
  范六溪点头道:“我会看住他们。”
  大批人马乘船越过海峡,皮靴和赤足一同踏上对岸的雪面,之后枪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番语的呼号在敌我两面沸腾。
  天色早早垂下灰幕,来犯的“海边人”不仅遭遇华人的火枪和刺刀,还遭遇科曼奇人的斧头、弓箭和梭镖。他们毫无抵抗之力,很快被尽数歼灭。
  看着狂狼腰间挂着的一串小辫子,辫子底端还挂着血淋淋的头皮,范六溪眼角抽搐,而当谈到俘虏的“海边人”该如何处置时,狂狼淡然的问答更让范六溪有些难以接受。
  狂狼问:“你们之前作了什么,让他们一族人都来报复?”
  杀男人,淫妻女,范六溪如实回答。这支“海边人”不仅来了三四百男人,后面还跟着四五百妇孺,此刻自然都成了阶下之囚。
  狂狼再问:“那剩下的人会怎么解决?”
  范六溪还是如实回答,壮男杀了,妇孺留下。此时他的心境也变了,即便海边人跟狂狼不同,但他也不再视生番如畜牲。
  狂狼却道:“女人可以留下,男人,不管是小的还是老的,都该杀掉。”
  见范六溪惊讶,他继续道:“这是灭族的战斗,失败的一方只要有一个男人活着,他都能继承这一族的名字,一辈子想方设法报仇。我们的战争就是这样,只是争草地争牛马的时候,我们都会尊重敌人的女人和小孩,敌人的荣誉,可灭族的战斗就不在乎这些了。他们既然把族人都带来了,肯定也作好了准备。你杀他们的男人时,不会有人反抗,他们已经清楚这样的结局。”
  范六溪心说你当然乐于见到自己的仇人被灭族,所以推着我们下狠手吧。
  狂狼淡淡道:“其实我们一族也作好了准备,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我的族人只好发动攻击,我们肯定也会失败。到那时你要杀光我们一族的男人,也不会有人反抗。对了,我觉得……我们算是朋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的妻子。”
  范六溪瞠目,狂狼继续道:“她还有两个妹妹,你也要收下。按照我们的传统,她们必须在我妻子怀孕的时候,代替她姐姐服侍我。”
  看着狂狼述说此事的淡然,范六溪知道这是真话。丢开什么姐妹同收的绮念,范六溪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哀,代入到狂狼,乃至那些“海边人”一面的悲哀。
  “听说你们也是被白人从南面赶过来的,难道你们就不怨恨我们这些外人抢走了你们的土地?”
  范六溪费了很大劲才让狂狼明白自己的问题,而理解狂狼的回答也费了很大劲。
  狂狼说,白人当然怨恨,因为他们引诱族人抛弃先祖之灵,去信他们的神明,白人还自诩文明,视他们为野蛮人,总是在一些事情上指手画脚,但除此之外,怨恨再不会单独针对外人或是同族,恨的只是抢夺生存之地的敌人。在这一点上,不管是外人还是同族,都一视同仁。
  接着狂狼再道:“你们……不是外人,所以,有可能其他同族,会比恨白人还恨你们。”
  范六溪没有完全明白,只知道狂狼已经开始接受那个什么“万年亲戚论”。
  而狂狼也很不理解,华人为什么没照他的建议,杀掉俘虏里所有男人,甚至都没杀一个俘虏。
  “我们也有我们的传统,不会随意屠戮……”
  范六溪红了红脸,但还是厚着脸皮说出了这话,心中还道,这只是针对你们一族的盘算,要接纳你们一族,就得为你们留下敌人,防备而已。
  经历了这一番来往,狂狼一族跟浦州华人终于有了初步的认同,范四海以老谋深算之道,为狂狼一族提供粮食,狂狼一族则提供马匹,双方互惠互利,同时容狂狼和一些族人在天门学习,为进一步融合打下基础。
  海边人则作为另外一股力量,以奴仆之身,在天门南面草草搭起的寨子里安顿下来,之后将充当浦州华人的农奴,走上另一条融合之路。
  这依旧是一条血火之路,即便连范六溪,心中都隐隐有一股负疚感,觉得自己是侵掠他族的不义罪人。可看到狂狼等人在天庙里虔诚地叩拜天位,之后还强烈要求在天庙设置一尊野狼雕像时,却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东洲黎人的新生之路。如狂狼所说,东洲黎人,本就走在血火之路上,根本不分内外。
  王临对范六溪所说的话让他更为震撼:“我们是在重走炎黄之路……”
  当狂狼邀请他去自己的帐篷,分享他妻子的姐妹,范六溪确认,这事绝不是未来之路。
第十五卷
七彩缤纷竞,高歌浅吟迷
第817章
东洲记:新西班牙在等候
  “圣道十六年了啊,今年的春天来得晚了些,还想着带你们去看看浦山的春景……”
  “春风已在心头,何须以眼相待?”
  “龙头别送了,最多半年,我们还要回来的。”
  浦州天门码头上,范四海与蔡新、罗五桂一行道别。
  “回来时怕天门已经多出不少黎子黎女。”
  看到范六溪骑着那匹大黑马,带着狂狼也来送别,罗五桂搓着下巴,笑得很是暧昧。
  这一冬的变化很多,狂狼有了个“浦八朗”的华名,这名字还另有一篇文章。狂狼要跟范六溪分享妻子姐妹的打算失败,但还是成功地将自己的妹妹塞给了范六溪,让范六溪因朝鲜侧室病亡而空寂的床榻终于又有了女人的温暖。
  浦州天门的光棍们在这一冬都有了床伴,但路数却跟范六溪不同,他们的床伴来自那些“海边人”。如罗五桂所说,半年多后再回来,那些黎人女子也该诞下华黎混血的儿女了。
  “蔡夫子,结果还是靠万年亲戚论哄住了黎人啊。”
  眼见“华黎情深”,范四海、桑居九和王临等人正准备通过狂狼这个部族,继续接触其他科曼奇人,东洲之事内外都走上了正轨,罗五桂向蔡新表达着自己的钦佩,以及早前不屑于该策略的羞愧。
  蔡新却另有感慨:“这哪里是欺哄?我等文人不过是立下大义名分,大义之下,还得靠赤诚真心啊……”
  罗五桂依旧笑得暧昧,但方向却已不一样了:“蔡夫子,对上西班牙人,可就不能献真心了。”
  蔡新耸肩:“还得是真心……”
  他也笑了:“真心地哄。”
  范四海父子继续在浦州努力,探险队摇身变作英华外交使团,带着已换回丹麦国籍,再在双身团龙旗下向大英圣道皇帝宣誓效忠的航海顾问白令先生。朝南方航行扬帆驶去。一个全新的战场在等待着他们,准确说,在等待着蔡新。
  蔡新跟范四海是同乡,都是福建漳浦人,自小家贫,却勤奋好学。若是在李肆前世时空,他会在二十九岁,也就是三年后进士及第,入翰林院。次年荷兰人在爪哇屠杀华人,制造“红溪惨案”,清廷商议是否禁绝南洋诸国贸易,还是他力主只禁爪哇,不禁它国。而后入值上书房教导皇子,历任兵部、礼部汉尚书,再任《四库全书》馆正总裁,官至文华殿大学士。乾隆对其礼遇有加,浸染成一头积年朽犬。
  可在这个被李肆翻搅的大时代里,蔡新就跟李朱绶、汤右曾、史贻直等人一样,人生骤然转向。不过跟李汤史等旧清官员不同,他可是根正苗红的“英一代”。贵妃咏春娘娘领军攻占漳浦时,他才八岁……
  圣道五年,他从漳浦县学毕业,成为一名光荣的大英秀才。之后所面临的人生五光十色,而他的去处不幸而又幸运。不幸是他没考上白城黄埔学院的附属学堂,国人称之为小国子监,幸运的是,在他被同乡拐去香港海军学院附属学堂,或者是眼热那鲜艳的红衣,投身黄埔陆军学院附属学堂之前,就被通事学院附属学堂的优厚学金给勾引了,他家很穷,而他又崇拜苏秦张仪。
  学堂两年,学院三年,五年苦读,蔡新精通拉丁语和法语,曾任联络满清乾隆皇帝的密使,再在葡萄牙公使馆任参事三年,为推动葡萄牙跟英华签订直航贸易协定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而真正独当一面,让他在国中立下字号的功绩,还来自交趾内附的创造性谋划。
  一般交趾民人以及广大交趾官僚早就想内附了,但黎皇还有心结,郑家余党更是坚决不从,还视此势为东山再起的绝佳机会。尽管贾昊以武力和威名震慑住交趾,可冰层之下依旧是汹汹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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