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8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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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万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众人一怔,正要说话,却见李肆呵呵轻笑:“吴三桂么?”
  众人这才恍然,没错!英华北伐,正将满人赶出关内,年羹尧又在屁股后面来了这么一记,年羹尧与满清,不正是个活脱脱的吴三桂么?
  皇帝不愿,国家不便沾染绝族之事,可年羹尧没这顾忌。吴三桂是怎么收拾永历的,年羹尧必定会有样学样。就算他对满人这股势力还有利用之心,可偷嘴盛京这事,他必须向英华作出交代,他这般聪明的人物,定会揣摩到皇帝的心思,盛京怕就是满人一族的黄泉归乡。
  范晋也道:“韩再兴想掌控辽东大势,怕也有心无力。红衣精锐是有,都在路上,从西域调回的四个百字头师才到兰州,唯一能调的是塘沽第五军,可第五军能调么?”
  说到塘沽和第五军,北直隶正如火如荼的团结拳之乱又挤入众人脑海,李肆沉沉点头,统一了大家的认识。
  “年羹尧……鼠辈尔!且容他在辽东跟满人厮斗,韩再兴先安宁海、复州和海城一线,目标是进取辽阳!再看年羹尧和满人斗成什么样子,相机而动!”
  接着李肆眉头扬了起来:“辽东大变,满人北迁的动作会更快,到时地方官府溃决,直隶乱相会愈演愈烈,平定北方,是眼下重中之重!”
  他看向陈万策:“对初,北方之乱,军事还是其次,政治才为先。朕给你半个月时间,大军暂停半月,南北事务总署这几年在北方有什么成绩,就看今日了。”
  陈万策郑重长拜:“谨受命!”
  他朗声道:“北方之乱,乱在人心,平定此乱,也要靠人心,而臣能借重的不止是我英华人心,还有北方知华夏大义的人心。”
  接着他降下声调:“只是……诸策并出,北方血火怕是烈上加烈,甚至是亲族相杀,师友相伐。陛下曾许山西十万人头,臣问陛下,可容直隶落多少人头?”
  众人窒然,李肆心中也是一荡,虽说北伐前已作好尸山血海的心理准备,在山西也以苛厉之策清洗一省,可现在陈万策明言,满清已在直隶发动愚昧之民,糜烂北方,要平此乱,英华除了动员国中各方力量外,也得发动北方开眼之民,以暴抗暴,这一场自相残杀有多血腥,他这个皇帝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尤其是准备承受国中舆论,乃至史书评述。
  深吸一口气,李肆沉声道:“势已至此,安能转身而退?不是朕能容多少人头,而是老天爷要收多少才满意。我英华立国二十多年,也是踩着人头过来的!如今华夏要南北合一,要共入今世,又怎能免这一场血肉涤荡?”
  他环视群臣,言辞恳切:“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取死之道。我等君臣军民,但求循天道,竭仁义,无愧于心!人事之外,皆属天意,朕不愿担,也不敢担,尔等也是如此。国中仁义之士但有鼓噪,让他们来北方,让他们以身出力,而不是空谈道德!”
  陈万策并群臣再拜道:“陛下仁心,上天可鉴!”
  君臣再定志,北伐之势,军事看似阻滞,人心之潮却超越军事,向北方汹涌扑去。
  风陵渡口,数百风尘仆仆的红衣踏上山西地界,让渡口船夫和兵站民夫惊诧的是,这群红衣上岸整队后,套着红袖套的黑衣监察一声令下,红衣们一个个脱了衣服,赤着上身,趴到拴马桩上,任由皮鞭狠狠抽落在背。
  各种调门的惨叫声依次响起,让周围的人一头雾水,正在过路的英华民人里,有报纸快笔职业性地揪住监察打探,监察就答了一句:“他们违了军令……”
  快笔采访时,还有民人怜心大起,纷纷送药裹伤,随口问询着,直到一面营旗上了岸,真相才水落石出,那面裹着厚厚沙尘的营旗上,三个字份外醒目:“新会营”。
  新会营本随着岳钟琪的南路军打到了喀什噶尔,北伐消息传来时,全营官兵又是血书请愿,又是集体呈情,希望能第一时间调回内地参与北伐。
  总帅部与西域大都护府之间的文牍往来需要时间,行军调度也自有章程,他们的请愿被搁置了半月之久,依旧没有着落。新会营官兵一闭眼,一咬牙,从岳钟琪那讨来了回轮台休整的手续,一面走,一面四下托关系钻空子,凑到了吴崖身前呈情,终于获准编入山西第三军。
  只是消息传来,没等到正式的行军文书下到营中,新会营就自作主张从轮台赶向内地,半个月风餐露宿,居然一口气从轮台跑到了风陵渡。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营上千人马,脱离了指挥系统,整整失踪了半个月之久。
  这可是英华红衣成军后绝少出的大事故,其意义甚至不下于银顶寺之败,远在浩罕的吴崖气得磨牙,据说当时就下令将整营除籍,军官和士官全部枪毙,原本的上司岳钟琪也惶恐不已,连夜写好认罪书。
  还是在西安坐镇的刘兴纯拦了一手,说军心不是歪了,而且新会营情况特殊。正是用兵之际,违反军纪之事,先每人抽十军鞭记着,等北伐之后再算总账。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新会营在风陵渡向山西行军监察报到,然后每人领受十军鞭。
  “南面的人,实诚得傻啊……”
  渡口的当地船夫一边嘀咕着一边戳自己脑门,呵呵发笑的同时,心中又揣着一丝异样的热感,这些傻乎乎的兵爷到底是为了什么,上杆子地去送死呢?真如他们所说,求的是把他们这些人从大清治下救出来?如今他们这些人也入了南面的什么大英,如果大英的兵爷都是这样的,当这大英的老百姓,该有多幸福啊。
  “何苦呢?现在大家都记不得百年前新会人作了什么,只记得红衣里的新会营骁勇善战……”
  北上的民人什么都有,商人、医生、教书先生、民夫,对新会营官兵冒着这么大忌讳,就为参与北伐而份外不解。
  “所有人都忘了,新会人也不能忘。新会还存着一段老城墙,日日还有人在城墙上读四书,新会女儿香的歌谣还刻在城外的石碑上……”
  新会营的官兵们虽背上血肉模糊,脸上也是重重倦色,可眼瞳却是澄清无比。
  “父辈从小就对我们说,新会人什么时候能踏上北方的土地,能进北京城,能把大清的黄龙旗踩在脚下,什么时候才算是洗脱了先辈的耻辱。到那时,会在石碑上刻下我们的功绩,让后人永远记得新会人曾经的耻,记得新会人已经雪耻。”
  民人们静静地听着,连报纸的快笔都忘了记录,就沉浸在这股让人心灵震颤的气息中。
  沉默许久,一个年轻读书人开口道:“红衣哥,不止是你们要雪耻……”
  他指住自己胸膛,再看向众人:“我们跟你们没有什么分别,百年前,祖辈失了天下,现在,我们都要雪耻。”
  再一个民夫憨憨道:“这也不只是你们红衣哥和秀才的事,还有咱们在出力!”
  读书人爽朗地笑道:“不止你们,还有他们……”
  他又指向渡口的船夫,虽一身是汗,却依旧卖力地摇桨划撸,来回穿梭地载运着人货。
  新会营的官兵们笑了,民人们也笑了,看向北方的目光又多了一层期待,那不仅是红衣的战场,武人的战场,更是人心的战场。
第十八卷
菩提应道劫,太乙斩三尸
第941章
山西归政,武工队下乡
  四月已过一半,李宏德很着急,他已经在静乐县城待了十来天。不仅为不办事吃闲饭急,还为这时节急,眼下已是春耕最后时日,静乐县若还安定不下来,就是一整年的麻烦,他是农人,对这事格外上心。除此之外,另一桩急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可太原府光复不久,诸项工作还未展开,相应人手未完全到位。大量恐怖传言从河东道传来,让府下州县人心惶惶,民人抗拒新朝之心很重。没有周全卫护,英华静乐县官府也不敢让他们这些还乡客下到乡间冒险。
  还好,先是大批黑衣调入静乐县,接着红马甲也来了,见着负责自己这一乡的镖队头目,李宏德惊喜交加:“老胡!怎么又是你?”
  老胡咧嘴一笑:“念着李乡官你呗……”
  李宏德直愣地问:“不是在河东道当猎手么,生意不好做?”
  老胡有些尴尬,掩饰如此明显,连李宏德都觉出了不对:“南边差不多料理干净了,就来太原继续保李乡官这趟镖嘛。”
  不愿接触李宏德的目光,老胡一边招呼部下安顿,一边心道:“再不走,老子就走不脱了。”
  之前平阳府城外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里,那是四月初五,城外荒林,成千上万人围观着一批批人被黑衣押到挖好的深坑前。
  第一批是三光政策的清除对象,旗人包衣,地方酷吏,负隅顽抗的乡绅豪强等等,上百人被历数罪状,明正典刑,排枪轰鸣,惊飞一林鸟雀。
  第二批就是什么救国军、卫清会之流,也即唐大唐二一类人,唐二很幸运,被划为受裹挟的民人,发配给红马甲协助工作,唐大与两千多人被判本道三年劳役,干修路架桥等社会工程。而贼匪里的大头目以及犯有人命案子的穷凶极恶之辈,则被集体处决。这一批人有四百人之多,一串串牵到坑前,一串串枪决,围观的本地民人被震慑得低呼不断,个个脸色煞白。
  第三批也是贼匪,不过来历就很古怪了,如果说救国军之流是看不清大势,还想抱着满清大腿浑水摸鱼的贼匪,这些人就是看清了大势,转而想抱着英华大腿浑水摸鱼的贼匪。
  这些人找来红布剪出马甲,草草涂抹些字样,就冒充红马甲四处行凶作恶,其中也夹杂着大量清算旧日仇怨的暴力行为,让本已渐渐稳定下来的社会秩序再度沸腾起来,普通民人对英华的印象极度转坏。
  河东道置制使田英的对策也很直接,强调令出官府,禁绝私法。一面督着地方加强收缴火器,清查户籍等管理措施,一方面严厉打击冒牌红马甲。这一日,在荒林里伏诛的冒牌红马甲也超过二百人,当地人心也为之一稳。
  这三批人都跟老胡无关,甚至不少冒牌红马甲还是他的镖队抓获的,可第四批枪决的人就让他心惊肉跳了。
  如此大规模地征调镖师乃至地方警差入山西,扰民乃至害民之事终究难以禁绝,第四批人有二十多正牌子红马甲和几个黑衣,他们犯的事形形色色,总结起来都是不尊军令,谋财害命。
  三光政策给了红马甲极大权力,即便有监察使衙门、置制使衙门和县官府核对三光政策的执行对象,审查执行过程,还有事后追责的程序,还是挡不住某些人的炽热欲念。
  就如老胡镖队的文书所言,那些事想干也没人拦你,可想别人替你遮掩,就难于登天。红马甲、黑衣以及入山西的官员,一举一动不仅有同伴相互盯着,有上级和监察盯着,跟着来的大批国人也都虎视眈眈,犯事的人绝少能逃过法网,罪行轻的被清退回原籍立案审判,罪行重的就按军法处置了。
  老胡在处置曲平方家时曾经闪过邪念,但也只是邪念而已,之后本跟那方家没什么瓜葛了。没想到冒牌红马甲兴起时,那方员外还以为自己要被穷治到死,慌不择路地再找到老胡求其庇护。老胡都没想明白,为何到最后,方员外的大女儿,也就是他亲手抢劫过的姑娘会上了他的床,跟他滚了一夜床单。
  监察着手整肃红马甲时,老胡吓得魂飞魄散,他这事怎么看怎么像挟势逼奸……天可怜见,方大姑娘瞅着自己的眼瞳秋水满满,跟自己分明是情投意合嘛。
  镖队文书小霍搂着方二姑娘说,娶了人家就好,老胡郁闷得喷出一口老血,你小子是光棍倒无所谓,老胡我可是妻儿齐全呢,妾?就算方大姑娘愿意,家中的母老虎会愿意?
  方大姑娘倒是有良心,在监察前为他遮护着,可一日呆在平阳,就得一日面对方大姑娘的逼宫,老胡左思右想,只能以公务在身,不能久留的原因,从镖局那再讨来了卫护静乐县还乡客的任务,带着镖队仓皇北逃。
  “可方二姑娘跟来了啊……”
  老胡不愿细说,小霍跟李宏德一阵耳语,就把老胡的底泄了,李宏德还为老胡担心起来。他不得不深究此事,他发急的第三桩事,跟老胡可是一个性质。
  乡下人就出不得远门,一出门就变坏了……
  李宏德在静乐县城闲待了十多天,伙食免费,住宿免费,衣服都有发的,揣着的薪饷就没处花。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有胆子跟着同僚跑到青楼去了,还舍尽银子,赎了伺候自己的那位清倌。
  三光政策之下,山西士绅豪强杀的杀,跑的跑,遗下了诸多产业,侍奉他们的丫鬟侍女们就是其中之一,不少都因身无长技,不得不自卖入妓寮,李宏德遇上的清倌就是一个。李宏德老实忠厚,觉得姑娘遭遇可怜,而自己夺了人家的处子之身,怎么也得搭把手,毅然舍财赎了这姑娘。
  可他也是有妻儿之人,还是个穷苦人,娶妾什么的绝不敢想,就只求这姓潘的姑娘能得自由身。潘姑娘好不容易攀上一张长期饭票,岂愿就此放手,非要随他进退,哪怕回陕西都无惧,这几日正努力作他的工作,让他痛并快乐着。
  李宏德是花钱招来麻烦,而老胡却是人家自己贴上去的,仔细看看老胡,还别说,老胡这光头,这胡茬,这犀利的眼神,这不羁的邪笑,倒还真有几分招蜂惹蝶的本钱。
  “大丈夫志在天下,岂能纠缠这些儿女情长事!李乡官,咱们办正事吧,多少老百姓正翘首以盼,就等着你这李青天去解救他们!”
  老胡义正词严地叱喝道,再颇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也让李宏德心中大定,没错,公务在身,拖过一阵,麻烦也许就烟消云散了。
  四月十七日,老胡镖队护着李宏德等还乡客结成了武装工作队,下到静乐县乡村,开始了艰巨的清乡工作。
  英华在山西实行军管,官府暂时只到县。乡之下事务在维持旧世秩序的基础上,逐步向今世靠近,作铺垫工作的就是这些还乡客。他们负责稳定县下乡村秩序,拉起新的自治秩序,并为县里进行田亩人口清点造册作好人心准备。
  在本是夹山都的夹山乡,李宏德找到了他的族人,靠着父亲和祖父的名头,他获得了族人的初步信任,可当他开口要族人帮着招呼乡中百姓时,如官老爷所说那般,麻烦来了。
  “小七,你是说,要我们当里排,再去找甲首户,把钱粮收起来么?这事谁敢办啊?县里的大老爷跑了,可都里的小老爷还在啊,往常钱粮赋税都是他们办,我们插手,嫌活得命长啊……”
  “报田产丁口这事是要得罪死人的,你是把咱们往火盆里推!”
  “把丁壮召集起来,帮他们寻生计?听说你们朝廷在南面杀得血流成河,村里的丁壮之前不是在大清朝廷的团练乡勇名册上,就是入了这个军那个会,要保大清反大英的,他们要听着,会以为是在给他们寻死路吧?”
  英华在太原乃至山西更北处的民心就是这样,太原陷城,穆赫德身亡,尹继善带着满人和包衣们逃入直隶后,原本烽烟四起的贼匪团伙也消散大半,红衣的悍勇,红马甲和黑衣的心狠手辣,的确震慑得民人身心瑟瑟。可现在河东道以北,满清地方官府也基本解体,民人对英华顾忌重重,抵触颇深,严重阻碍了英华掌控地方。
  李宏德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他就照着官老爷的训示,将前景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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