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8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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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庆皇帝头戴冬帽式样的朝冠,身着明黄十二章衮服,在红地毯上五体投地,恭谨拜倒,身后跪着一大片身穿满清朝服的宗室官员,胤禵、阿克敦、尹继善等人跪在前列,份外醒目。在他们前方,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色衮服的圣道皇帝昂然而立。
  一般人对这幕场景只觉振奋激昂,可来自国史馆、弘文馆以及学院儒学、天庙圣宗等处的英儒们却垂泪不止,甚至还有不少人哽咽出声,若不是弄出大声响就有不敬之罪,恐怕现场已是哭得山摇地动。
  这些儒生当然不是为大清覆灭而哀,而是因这幕场景思及百年前大明覆灭时的情景,那时是十二旒冕冠(也就是珠帘冠)向冬帽朝冠叩首请降,由此华夏剃发易服,道统沦丧。而百年后的如今,时势逆转,轮到冬帽朝冠向十二旒冕冠叩首请降,求请去国易服入华夏了,他们怎能不涕零满怀。
  儒生们在哽咽,文武臣僚们也是满眼酸热,大英开国二十四年,到今日,终于竞了全功,自此英华天朝,名正言顺,威加八方,四海升平。
  在圣道皇帝左右,还有一圈戴着冕冠,穿着玄色衮服的人,他们分立左右,如众星拱月,将圣道簇拥于其中。
  这些人也是皇帝,大韩皇帝李昑,大越皇帝阮福澍、暹罗皇帝李摩诃,缅甸皇帝李雍,兰纳皇帝李赞,澜沧皇帝李遥诚、万象皇帝李南敬。
  在国人心中,圣道皇帝虽是千古一帝,英明神武,却还有不少怪癖,其中一项就是立皇帝。早年还只是给满清立皇帝,后来许个朝鲜一个皇帝,才有了大韩。再后来更一发不可收拾,干脆搞起了批发,把所有邦交国的国王都扶成皇帝。
  原本国人还觉得圣道是不把皇帝当回事,今日一见,却生起另一种感觉,你看,全是皇帝,可圣道却不一样,他是被其他皇帝拱立着的皇帝,正所谓“皇帝中的皇帝”,这才威风嘛。
  如果李肆知道国人心中的想法,怕会无比纠结,他本意是推着亚洲各国步入近代国家联盟体系,将旧世朝贡藩属关系丢开,可不是想借此事来秀优越感的。
  他是不想,但英华正处新旧世交替时代,而亚洲各国邦交关系也同样如此。即便都是皇帝,其他国家的“皇帝”因为没有帝王传统,不可能穿着昔日国王服饰称皇帝,毕竟“皇帝”这个名词,这个概念,都是华夏的。因此他们只好在帝王传承上入华夏,皇帝服饰也学着英华办。
  可他们坚决不愿在服饰上与圣道平起平坐,先不说这皇帝名位是圣道给的,他们的国家都是紧紧依附英华才立起来的,大韩如此、大越如此,暹罗、缅甸等国都是如此,兰纳这种小国更是英华新造出来的。不少皇帝的李姓汉名,都还是圣道赐的。
  仔细看的话,这些皇帝的冕冠是十旒而非十二旒,衮服也是华夏九章外加带有各国特色的一章凑成十章。这种高于华夏古制中的诸侯九旒九章,低于皇帝十二旒十二章,另立了个不伦不类的十旒十章制,还真是英华所开新世的一道独特风景线。有人称呼这个过渡时代为春秋再起,就眼前这一幕看去,真是无比贴切。华夏与诸国并非上国与藩属的关系,更近于春秋时盟主国与附从国的关系。
  这些皇帝心绪复杂地看着嘉庆皇帝向圣道跪拜,满满敬畏之外,也含着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英华未一统华夏之前,就已是擎天巨人,现在满清覆灭,英华若是放眼于外,对他们这些新生“帝国”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还是抱紧英华大腿,一心跟着圣道皇帝共谋“中洲共荣”来得实在。
  这些皇帝们作如此想,皇帝之外,还有大批服色纷杂之人,心思就没这么单纯了。
  这些人里有日本的公遵法亲王,德川幕府八代将军之子德川家治,苏门答腊和爪哇各酋长国的酋长或王子,不列颠、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乃至波斯等国的使节。他们也有幸目睹英华完成一统大业,亚洲之东,华夏再起,整个地球的人类社会,从名义到实质,都已成为两极世界。
  英华一统,世界也为之改观,这些人迫切地要跟英华进行充分沟通,希望开启新世利益调和之局。日本要跟英华谈虾夷之事,苏门答腊和爪哇诸酋长国要谈附从英华,摆脱荷兰控制之事,同时也谈华夏天庙和伊斯兰教的相处之道。西班牙和葡萄牙要谈双方合作开拓非洲,破开不列颠西半球殖民大局之事,不列颠却要跟英华谈双方共谋奥斯曼土耳其之利,以及在中亚给俄罗斯开辟另一处战场。法兰西则要谈在天竺以及东部非洲合作,将不列颠挤出印度洋的棋局。
  英华崛起,全球两极,世界像是多了一个维度,一下变得立体了。对欧罗巴列强来说,原本的利益争夺,也多了英华这个位面作为折冲周旋的空间,同样,他们也得面临这个位面的侵蚀之力。
  李肆之后,是整个世界在嘀咕,在忐忑,他将这些杂音丢在脑后,雍容地抬手示意嘉庆起身,平静地道:“满人自新,心向华夏,华夏当纳之。”
  嘉庆跟着所有满臣摘帽,再度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喝响彻天坛,片刻后,观礼人群也爆发出海潮般的欢呼声。
  “华夏万岁!”
  “大英万岁!”
  “吾皇万岁!”
  英华国人心中泄出一口长气,尽情地呼喊着,第二次退位的嘉庆,以及胤禵、阿克敦、尹继善等满人宗亲重臣,连带一般满人,心中都如卸下一块巨石一般,无比轻松。
  这仅仅只是开始,接着还有大判廷的审裁,只是他们这些参与去国的满人,都会有宽免。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去满入华”的措施要步步实施。
  剪辫易服是第一桩,其次就是改汉姓。爱新觉罗都会改姓,嘉庆和胤禵这支明面上的爱新觉罗会改为金姓,而胤禛和弘历这支暗里的爱新觉罗会改为艾姓。
  满人入华的更关键一桩措施,是拆分“满人”这个概念,将原本的满蒙汉八旗拆开,只有满洲八旗才是真正的满人,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都会回归本族。这不是英华的要求,而是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不愿再被满洲八旗扯着,一并装在满人这个框子里,他们既另有血脉所出,当然要找回正牌祖宗。由大判廷发落了他们附从满人,祸害华夏之罪后,他们就可以洗清原罪,再不是满人了。
  十数万人的欢呼大潮中,还是有一丝不谐之气。
  典礼现场侧面,一处单独设置的观礼台中,几人相对默然。
  胤禛和弘历夫妻是一方,另一方是口水缸。一颗女人脑袋与四人八眼对视,非但没落下风,反而逼视得胤禛和弘历转开视线。
  胤禛还算镇定,愤怒被浓浓的沧桑之气掩着:“你还是来了,我早知有今日的……”
  弘历却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很想破口大骂茹喜,可又怕茹喜抖出什么底细,就一面喘气,一面抱紧了已回到身边,改名为傅兰的富察氏。
  茹喜冷笑道:“你们这对没用的父子……”
  正要狠狠将这对大小四爷洗刷一顿,另一个人却道:“妖婆,你也有今天!老天报应不爽!”
  茹喜顿时惊恐无比,常保!?
  害怕常保当众揭露她欢好时的怪癖,茹喜赶紧把脑袋缩进水缸里。
  常保急步上前,想把这妖婆骂个鲜血淋漓,另一人又拦住了他,恨意满怀地道:“你竟然还活着!?还我二哥!”
  那人正是傅恒,常保也吓了一跳,赶紧蜷缩着躲开,这一堆满人,竟是仇怨纠结,缠成一团。
  将这番情形尽收眼底,随侍在李肆身边的李克载对弟弟李克冲道:“父皇把他们丢在一起,还真是有趣……”
  却没想李肆听到了,偷空笑道:“这就是大团圆啊,不好么?皆大欢喜嘛。”
第十八卷
菩提应道劫,太乙斩三尸
第985章
大义的蛊坛
  华夏一统,举国欢庆,登州之北的海面,一艘破烂渔船正挣扎向北,船上载着的十数人一脸逃出生天,投奔自由的轻松。南面陆地渐渐抛在脑后,他们不曾回望一眼。
  对这些人来说,南面大陆不是妖魔之乡,就是牢笼之地,总之再不是母国家园,他们要奔向海对面那唯一能容下他们的避难地,那里还存着天下最后一缕光明。
  这十数人也并不是一般心思,更不全是满人,其中一人套着直筒大褂,负手傲立船头,拂须北望,端的卓尔不群。
  正深沉时,一个浪头打得船身猛晃,这人噗通落水,其他人都拍掌直呼报应,有人要下水救人,还被他们拦住。
  “不是受人之托,我才懒得救这什么猪哥……”
  救人的无奈地道,跟着艄公一同把儒生拖上了船。
  吐出半肚子水,诸葛际盛悠悠醒转,想及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还有近日落海之难,怆然吟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十二年前,英华得江南,诸葛际盛将他所负责的整个大义社卖了个底掉,苏州松江一带顽冥腐儒几乎被一扫而空,当时的英华江南行营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他的功劳,只判了他个行监一年(监视居住)。
  恢复自由后,诸葛际盛拿出十二分力气来彻骨反省,投身英华士子主流:王道派,深研今世华夷之辩,小有所成,竟也考入了淮扬学院。
  在淮扬就学期间,他开始发表血脉华夏之说,态度之激进,让正统王道派难以容忍。也因他这激进态度,学院毕业后,几次科举都被刷了下来。
  欲由官府从政而不得,诸葛际盛就转走以前汪瞎子的路线。但多年下来,也只勉强挤在扬州府院里,还只是个陪衬,连省院都进不了。
  北伐势起,诸葛际盛觉得机会来了,更卖力地鼓吹他的血脉论,要求穷治满人,不仅要从肉体上彻底灭绝满人,还鼓吹要以族类划分贵贱,让天下回归血脉正朔。
  靠着这套血脉论,诸葛际盛声名大噪,不仅入选江苏东院,六月时的东国院推选,他都得了好几万张票。更有大群人附骥,推着他组了个“汉粹会”。
  正当他志得意满,以为可以成为汪瞎子第二时,会中亲信忽然传来消息,说他的言论为今上和朝堂不喜,准备收拾他。同时大判廷建立,要历数满清之罪,诸葛际盛被吓住了,当年大义社的一屁股屎,他可没擦干净。
  正彷徨不知去处,另有人暗中递来关系,说满人刚入朝鲜,百废待兴,正召唤忠诚之人回归。像他这种出身大义社的汉人,有英华功名,名望匪浅,满人也是需要的。
  诸葛际盛没怎么费劲就完成了心理转换,甚至一颗心还喜得飞上了云霄,几昼夜不眠地将他之前所著的《血脉论》修改了一番,准备作为晋身之资。在他看来,学术之言无所谓气节,谁需要什么就卖什么,谁出价高就卖给谁,自古以来,就是“读得圣贤书,卖于帝王家”嘛。
  趁着英华一国上下正在庆祝满清去国,华夏光复时,诸葛际盛在牵线人的帮助下,搭上了蛇头的黑船,与一群逃难满人同奔朝鲜,就此“龙入大海”,“鲲鹏展翅”。
  半肚子海水也没浇灭诸葛际盛的炽热心气,跟同船的满人不一样,在他看来,建州朝鲜依旧是一片黑暗,正等着他这盏明灯的到来,天降劫难,也是在给他即将立下的大功业唱赞歌。
  这条路格外漫长,破渔船靠上仁川外的月尾岛时,太阳和月亮已经轮转了三圈,其间不仅经历了不小的风浪,还险些被英华海巡逮住,那帮逃难满人更为谁的主子地位更高而争斗不休。
  拜当年范四海入朝鲜所赐,月尾岛有了多处浮桥码头,也成了走私者的天堂路。诸葛际盛和船上的满人都算是走私物,自月尾岛上岸后,还要转船才算真正踏上了朝鲜之地。这片土地现在叫“建州朝鲜”,这个名字已由无数人头和浓浓血水打下了深深烙印。
  诸葛际盛被线人领着,向改称奉天的平壤行去,就见路上伏尸累累,满目凄惶。他摇头嘀咕道:“这可不好,作出来的样子更像是天灾而不是人威,鲜人怎么能服,满人怎么能安呢?”
  奉天城中,庄亲王府,允禄冷脸看住诸葛际盛,话语里更带着明显的烦躁:“听说你在南蛮那边鼓吹什么汉粹论,主张把我们满人全族挫骨扬灰,你要本王怎么信你是真心来帮满人,而不是南蛮的细作反间呢?”
  之前的关系人只说联络到了大人物,诸葛际盛完全没有料到,这大人物会如此之大,庄亲王,十六爷呢!
  允禄这话当然不是真心地问,真要怀疑诸葛际盛,就不会见他了。诸葛际盛明白,这就是一场考校,若是不能入十六爷的法眼,他的大富贵就没着落了。
  深呼吸,诸葛际盛提振心气,朗朗道来:“王爷此言差矣!学生此论,重在‘纯粹’,就如千里马一般,是汉是满,就看谁是伯乐了。”
  “这纯粹是指血脉之质。先贤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由此反推,族群唯有血脉纯粹,方能立于天下……”
  这是陈词滥调,允禄正不耐时,诸葛际盛却话锋一转:“天下之势是怎样的呢?是华夷之争?是入华夏而华夏,出华夏而夷狄?非也!是胜者为华夏,败者为夷狄!天下只有胜败,世间就是一个大虫蛊!”
  诸葛际盛彻底否定了华夷之辩,认为人类社会是你死我活的族群之争,胜者为主,败者不是为奴,就是干脆覆灭。允禄眉毛扬了起来,下意识地点点头。
  “要怎么在这大虫蛊里存到最后,斗垮所有对手?先就得让族群血脉纯粹!只有血脉纯粹,才能万众一心,只有血脉纯粹,才能尽展本族所长,克对手之浊。”
  诸葛际盛转回立论上,允禄却不是笨蛋王爷,很快清醒过来,指出了问题所在:“这一点天下无人不知,我大清也是这么办的,虽立起满汉一家的大义,却禁绝满汉通婚。可天下现在变成这样,好像跟血脉纯不纯也没关系吧?两宋都是汉人,该是纯得不能再纯,还是难逃覆灭下场,看来天下之势,也不全然是由血脉决定的。”
  诸葛际盛早就等在这里,淡淡一笑:“这就是没立起血脉纯粹的大义,才会败落至此的啊。学生这血脉论,是以血脉为纲常,以血脉为礼法,正血脉大义!”
  他滔滔不绝,将多年呕心沥血造就的血脉论一股脑灌给允禄,听得允禄也两眼发直,就差拍大腿喝彩了。
  诸葛际盛认为,族国一体,国家大义就该是本族血脉。强调本族血脉至高无上,是上天主宰人世之选。而其他族群则是污浊造物,只配给本族舔腚。不仅要在血脉上分出贵贱,必要时还得采取决然手段,从肉体上消灭某些低贱的“异族浊血”。自古以来,天下就是一个大争之局,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就不能惧于动用暴力解决问题。
  允禄面泛红光地道:“说得好!先生你看,我们满人血脉又尊贵在哪里,何处胜于它族,乃至上天又是怎么选定我满人为尊的呢?”
  不愧是老于政治的爱新觉罗,转瞬就明白了诸葛际盛这血脉论的价值所在,这是另一桩大义。满人入朝鲜,立起建州朝鲜,在大义上正面临困境。
  继续守旧世华夷之论吧,偏安朝鲜,怎么也难担得起正朔王朝之位,向英华输诚,甘处藩属下国吧,不仅满人自己不愿,英华也不会接纳。回到旧世满洲乃至后金时代吧,满人入华夏百年,华夏旧世治国之道,也就是外儒内法已深入骨髓,又不可能再回复到以前骑射夷狄的位置上去。
  诸葛际盛献上的血脉论,恰好是脱于旧世大义,外于英华今世大义的新一套东西。天下相争,是按族群血脉而分的你死我活之战。无所谓华夷,只会有一个胜者,胜者就是老大,胜者注定奴役乃至覆灭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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