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泽旧事(锦阳篇+上华篇)(校对)第10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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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飔的脸竟蓦地红了起来,原来不管多么强悍的女子,她心里也总是隐隐有那么一份期盼的,期盼自己的生命里,有个人,无论阴晴雨雪,都能站在自己身边,无论欢喜哀怒,每每回过头去,总不至于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清风……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突然道:“陶枕冰。”
冉清桓一愣:“你说什么?”
樱飔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释然、平和的目光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道:“陶枕冰,是我的名字,小时候淘气,还有个小名,叫小疯,后来爹爹嫌好听不好看,便改成小风了——娘家人,记住了。”她话音没落,好像极难为情似的,眨眼便不见了。
陶枕冰……冰冰。
冉清桓忽然觉得樱飔身上一切的秘密,一切的谜面此刻都透明了起来,前因后果全部指向一个淡的形影不剩的过去,他轻轻地点点头,对着只余香气的空气道:“我记得了。”
过去的鬼魅如南疆三千里厚重不开的瘴气浓雾,悠忽散去,说放下却也就放下了。
李野说,人这一辈子,年头不多,如果总是看着过去活着,岂不是太不长进了些?樱飔——冰冰,你有个好归宿。
“先生——”小佛爷徐思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把注意力从他的宝贝书上分出了一点给眼前感慨丛生的大人们,冉清桓“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他,眼睛里的温柔神色还没来得及褪下,嘴角像是凝着下午的光,微微挑起,只把小佛爷也好似看得愣住了一般。
小佛爷默默地低了下头,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哦——先生你没闻见什么味么?”
两个大人都是一愣,环儿抽了抽鼻子:“怎么这么呛,可别是什么东西着了?”
冉清桓看看小佛爷无辜的眼神,这才明白过来,这孩子刚刚瞪着大人们,只怕不是被什么所感或者听懂了什么,多半是闻见了这股怪味道,却一直到他们说完话,才不慌不忙地知会一声——这小东西,简直不能用极品形容了。
冉清桓连跟他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大步追着慌慌张张往后院跑的环儿过去,看又是谁家的小谁,吃饱了撑得惹了什么祸。
徐思捷愣了一会,好像没明白先生瞪他干什么,想了想,没想明白,于是又坐下来,捧起书……
后院里一帮孩崽子正围着一堆火跳脚,上华的春天本来就干燥,加上稍微有点小风,火势越来越猛,烟熏火燎的一帮小猢狲毛了爪,一个个小脸熏得黑不溜秋的,莫凛的衣袖给燎着了,圣祁正拿着一本什么东西狠命地往他身上拍。
环儿慌不择路地跑去叫人,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严肃地告诫自己要镇定。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一帮脸儿黑黑,衣衫褴褛的小叫花排一排站在他面前,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家主大人,郑泰紧张地给他们挨个检查一番,总算没重大人身伤亡事故,松了口气收拾好药箱,笑呵呵地站在一边看起了热闹。
沉默了半天,冉清桓才叹道:“你们看我这府上就这么不顺眼,非要给我拆了烧了重建不可?”他眼神一扫,直接点名,“圣祁,怎么回事?!”
圣祁瑟缩了一下:“呃……是……是……我们想烤点东西吃……然后然后……”
冉清桓“啪”地一拍桌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饿过你们?”
圣祁吞了口口水,不出声了。
“说,谁的馊主意?”
这回几个孩子都哑巴了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平时里打打闹闹的这回都统一意见一致对外似的,谁都不肯吱声。
“说不说?!”
一声断喝吓得几个孩子同时往后退了一点,然而这帮小兔崽子像是突然知道了世界上还有某种东西叫做义气一样,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
可惜他们这位先生实在太过神通广大,一眼能看到人五脏六腑去,这帮小兔子们段位显然差得太多,冉清桓冷笑一声:“冉茵茵,是你吧,别往后缩了,过来!”
茵茵咧咧嘴,磨磨蹭蹭地往前站了一点,小声道:“我……我就是想起爹爹讲的江南名菜叫花鸡了,然后厨房里正好有几个土豆……”
冉清桓眼角猛地抽搐,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叹自家丫头做人有创意——叫花土豆……
“爹……”茵茵小心地抬头打量他的脸色,老爹半天没出声,这可别是气着了吧?
“冉茵茵,你可真是三天不打就给我上房揭瓦!”
满院的鸡飞狗跳,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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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泽七年,南北运河终于落成了,太子郑圣祁八岁,小郡主冉茵茵十四。
平静而美好的时光好像总是过得那么快,有时候冉清桓回想起那段日子,总是忍不住想,那些神佛是不是早就看透了三丈红尘了呢?
教你爱,便总别离。
第四十九章
往昔非故人
这年上元佳节,京城照例迎来了西北的时节,自打封了莫罕王划定了疆域,大景便遵守了通商的协定,不过几个边境城市毕竟不够繁华,所以按规矩,每年这个时侯,都有现任晇於王派来使者,带着牛羊马匹,换一些丝绸粮食。
今年个却是有些不同,直到使队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京州,郑越这边才得到消息,这来的竟然是莫罕王本人。沿途关卡的卫兵们一个个眼拙得很,只当是个晇於的什么贵族,莫罕王也没提前知会一声,到了落雪关才叫城守给认出来,忙不迭地到京城报信。
再怎么的,礼仪之邦,也不能失了体统。
郑越急传礼部,立刻派人到落雪关迎着。
广泽建年开始,经过了整修大坝、贯通运河、减免税费等等一系列的政策,这位励精图治的皇帝已经重新收拾了旧山河,前朝那破败得四面透风的影子几乎完全看不出痕迹了,老百姓们安居务农的,远道从商的,个个富足起来,民间米价降到了三百年的最低水平。
落雪关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萧条的关卡了,来来往往南北各色的人行而进退,悠然者,喧嚣者皆有之,就连城内青楼楚馆都一个个有了几分欣欣向荣的气象,塔里木里伸了个懒腰,对旁边目瞪口呆像是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赫鲁感叹道:“这才摸到了京州的边,便已经这样繁华了,传说中的南北二都,又是什么样呢?”
赫鲁只是一个劲地感叹道:“好家伙,好家伙……”
塔里木里斜坐在马背上,手指搭在腰带上,看不出是喟叹,抑或怅然:“原先派来的人跟我说起,我还是不信的。”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好像自语一般地道,“你看看路边的行人,新鲜地看着我们,指指点点,多半不是在夸我们的货物啊,只是围观‘蛮子’吧,就像看闹市里戏耍的猴子一样……”
赫鲁没听清楚,瞪大了眼睛回头看他的大察——现在是大察王了。
塔里木里却没再说什么,眼睛盯着远处那不高,但是连绵温柔的山脉——十年前的时候,大景镇国公冉清桓在这里一战成名,这么万人莫开的地方被他硬是打开了一条缺口,颠覆了整整一个朝代,他的名字震撼了整个大陆的男人们。
原来,已经有十年了。
“大察,你看,那是中原的官员么?”赫鲁突然打断他,塔里木里眯起眼睛望过去,见了声势浩大的仪仗和领头的那几个官阶明显不低的官员,笑了笑,吩咐赫鲁道:“这恐怕是京城里特别派来的人,都是很高级的官员了,告诉兄弟们,不要失了礼数。”
一路从西往东没有伸张,到底被落雪关的城守给认出来了,别的不说,这城守定是陪着冉清桓上过西北战场,并且品级不低见过他的人——果然是到了京州重地了。
道路渐渐宽阔起来,有的地方铺着平整的青石砖,一个一个严丝合缝地绵延着,路边有扫到一旁的积雪,微微发灰,边缘处结着透明的冰棱,日光却融融地洒下来。
上元佳节毕竟是热闹,从落雪城到陵阳,再往前是嘉定,城邦连着城邦,村庄隔着村庄,上华的城门好像高耸入云一般,四四方方,开有九门,龙腾神隐,仿佛能让人嗅到钟鸣鼎食的盛世味道,城中有绫罗绸缎者,或沿街叫卖者。最有名的是“云秀坊”,离着京城著名的花街“水月街”不远,整整一路都是古董字画,外行人是进不得的,少不了被诓骗,有懂行的,却是真的能淘到好东西的。
乱世的黄金,盛世的古董。
莫罕王塔里木里的脸色,越靠近京城的时候,便越是看不分明了,一双野兽一样的眼睛里深深地倒映着这些人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再也没有感慨过什么,只是一路静静地走,一路静静地看。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歌楼上流泻下高高低低的乐声,扶水飘棉一般的惆怅优美,没心没情的寻欢客们起哄似的叫好……
塔里木里在到达京城的次日,按照规矩,要进宫城拜会大景的皇帝,他便带了赫鲁一行人,跟着宫里的使臣,到了上阳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边,就连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辅国公冉清桓也一身朝服地出现在朝堂之上,不过照例是低着头,靠着人堆站着,一副有些倦怠的没睡醒样子。
他倒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因为前一天晚上茵茵不知道是着凉了还是怎么的,突然发起高烧来,折腾得全府都跟着她不得好睡,老太医诊脉诊了半天,愣是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几幅药下去,烧是退了一点,人却仍然不见好,噩梦连着番的似的,怎么叫也醒不过来,拉着冉清桓的衣服只是哭。
这皮猴子向来上房揭瓦无所不为,不知道怎么了竟然病成这样,冉清桓心疼得不行,衣不解带地陪了她一宿,总算天亮了,这孩子才踏实下来,小脸带着眼泪,眼睛红红地睡过去了。
陆笑音进来替他看着小丫头,冉清桓这才急匆匆地换上朝服赶到宫里,再怎么说,莫罕王亲自驾临,应景也好,怎么也得露个面。
塔里木里这是第一次见到郑越这个掌握着整个中原河山的男人,毋庸置疑地
,这是个英俊耐看的男人,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嘘寒问暖,客套话讲得一套一套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塔里木里在看见郑越的一瞬间就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直觉说,这是个极危险可怕的男人。
两相问候,表达一下双方对和平共同发展的美好祝愿,然后是互相馈赠礼物,这一系列的礼节形势走过场之后,便是设宴款待了。
宫中摆的流水宴,满座珍馐实在让风餐露宿的草原人们目瞪口呆了一把。大景如此下本钱可能倒说不上有多好客,外客来,大摆筵席是惯例了,有炫耀天朝大国地大物博的优越感,也有隐隐的示威。
文武百官们明显是想看这些蛮人的笑话,宴席中的菜色并不全是北方菜,通了河运之后,南北的交流顺畅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不知道谁安排的,上了不少江南名点名菜,都是极精细的东西,旁边上的是雕花小箸,镶着金边儿,拿在手里却像是没有重量一般。
塔里木里心里明白,进宫之前特意提醒过手下的人,此时这些茹毛饮血的汉子们,倒也真把持得住,大察王没做表示,谁也没有动筷子,吞口水也好,直勾勾地盯着也好,却都难得地没有失仪。
郑越一眼扫过去,便明白礼部的老头子是什么心思,暗自笑笑,下令给草原的客人们换了餐刀和大一号重一些的餐具,自己首先举杯相敬,众人一看皇上他老人家都那么友好淡定,也不好意思再整幺蛾子了,推杯换盏的,互敬互捧臭脚比着来,气氛渐渐融洽了起来。
塔里木里其实从落座开始,便一直在找冉清桓,对这个人,他好像有说不出的好奇,只觉得冉清桓身上有太多的东西,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只要这位辅国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只要他塔里木里?巴奇还没有放弃逐鹿中原的野心,他们两个就迟早会成为敌人——不了解自己的头号敌人,是件危险的事情。
亲自出使上华,一来是想亲眼看看母亲和使者们口中的中原究竟是一块什么样子的土地,二来是存了心地想探一探这个人,为什么他能毫不在意地被朝廷雪藏,忍得住身居高位却手无实权,为什么他心甘情愿地在这尺寸大的华丽囚笼里收起自己的锋芒,做一个傀儡似的招牌,为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永远都那么少的可怜,而每一条都仿佛在说不同的人。
塔里木里并不是特别懂得大景的礼节,至于官员们按照品级应该怎么排位子,他不是很清楚,而那样的朝服,在见惯了鲜艳色彩的草原人眼里也都黑压压得差不多。
忽然,塔里木里猛地发现郑越不时地往一个方向看。
开宴没多久,郑越身边的带刀侍卫便走到大臣的席位那边和一个人低声说了什么话,那个人侧过脸去,轻轻地回几句。
塔里木里本是无意瞥过去,却在那一瞬间几乎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猛地认出这个离他不远的,坐在首座的人就是冉清桓,他竟没有看出来。
草原上一见,这人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半旧的外衣,露出胸口处紧紧缠着的一圈一圈的绷带,形容落拓,脸颊瘦削得凹进去,眼神就像是贺兰大神手上的加弥刀一般锋利,神色憔悴,却隐隐泛着威意。绝不像现在一般,峨冠博带,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眉目俊秀得仿佛写意一般,一缕细细的头发像是匆忙间没有整理好,漏出来软软地贴着颈子搭在前胸上,皮肤下甚至能看见颜色极淡的血管,虽然脸上略有些疲乏,比起那时候,却润泽得多了。
塔里木里几乎呆住了。
那带刀侍卫正是米四儿,他回到郑越那里接了什么命令,又下去和冉清桓低声说话,冉清桓犹豫了一下,点头站起来,正对上塔里木里的目光,他微微地笑笑,端起桌上的小酒盅,举杯示意,随即以宽大的袖子掩了,文雅得先干为敬了。
塔里木里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只是木然地跟着喝了,心里却想起边关的时候,这人是随随便便地坐在士卒中间,拿着缺了口的粗瓷碗,皱着眉,一只手托着,大口灌进去的。
冉清桓对他点点头,随即跟着米四儿离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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