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泽旧事(锦阳篇+上华篇)(校对)第1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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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之中各人心思暗起不提,只说冉清桓一人顺水路到了锦阳城外四十里的竹贤山。
嫩草拔芽而雏莺始鸣,但不知为什么,这山上林中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冷的气息,那层层叠叠的松柏香樟密密地长着,层叠的树叶有如盛夏时候一般,几乎遮天蔽日,偶尔有虫鸟,也极清静地不出声,整座南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冢。
蓦地冉清桓勒住马,右手悄然扣在腰间的刀上。
片刻,树林中走出一个女人,半张脸蒙着纱,只露出一双能勾魂似的桃花眼,那眼睛看人的时候,就好像眼前人的是她最思恋的爱人一样深情,泛着朦朦胧胧的水汽。身上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料子,极透明,影影绰绰地露出妖娆的身体,她走路的时候扭动的幅度极大,几乎有些不自然了,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女人对着冉清桓福了一福:“这位是冉公子吧,我家主人说您这会快到了,让彩练出来迎着公子进山。”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却有种奇特的婉转,好像对着你的耳朵轻轻地呵出来似的,轻轻的一句话便说的人心里酥酥的痒。
冉清桓翻身下马,握着刀的手放下来,却又缩进袖子里,点点头:“劳烦带路。”
彩练过来牵他的马,马儿焦躁地在地上来回踱着,口中发出示威似的声音,她轻笑了一声,一双水葱似的手透过薄纱柔柔地抚上马的脸,手腕上的铃铛碰撞发出极好听的叮当声,马儿突然便老实下来,顺从地让她牵起来,冉清桓在一边看着,没出声,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彩练在他前边带路,腰肢扭动得愈加妩媚了些,手腕和脚腕的铃铛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仿佛能凑出一首曲子似的,却一点都不嫌吵闹,反而有种撩人的清脆,纱衣行走中散开了些,圆润的肩膀半隐半露出来,皮肤冰雪似的润泽。她几次三番地偷偷拿桃花眼扫他,都见他神色淡然不知道看着哪里在走神,忍不住有些怨气,故意放慢了脚步,悄悄地伸手去拉他。
忽地,彩练惊呼一声,极快地撤回了手,食指上涂着浓艳蔻丹的长指甲被生生削下了一截,一股细细的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冉清桓手指间极快地有银光一闪而过后又拢回到宽大的袖子里,铁石心肠的男人事不关己似的说道:“对不住,若是姑娘也就罢了,不过对毒物畜生,在下这是本能反应。”
彩练被他一语点破身份,脸色白了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却离他远了些。
上了半山腰,便走出了遮天蔽日一般的树林,路边却徒然出现了白雪,锦阳的冬天是不怎么下雪的,即使偶尔有那么一两场小雪,也多半是夹杂了雨丝,落地即化,很难留下痕迹,然而这山上的积雪竟厚得让人忍不住想起草原的加图雪山,和身后比起南疆也不逊色的密林反差尤其大,妖异极了。让人恍惚觉得,就这么几步间便踏遍了天下似的,百世百劫也过去了。
原来这座又被称为南山的,那时和郑越初次相见的地方,也早就面目全非了。
冉清桓忽然疲惫起来,眼前的路仿佛长得没了边。
越往山上走便越是寒意逼人,积雪越来越厚,石壁上竟然还结了冰凌,上来的时候明明是正午,这会天色却渐渐暗了下去,无声无息地透着肃杀意。
苍山被雪,明烛天南。
不知走了多久,才听到彩练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到了。”
冉清桓抬眼望去,山顶处竟是一大块空地,有人在上面建了一座寨子,远处看来,有人守卫,有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甚至有房子冒出炊烟,平静如同再普通不过的村寨。
可是谁又知道这些空长着人形的东西,究竟又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呢?
彩练将他带到一座宅子里,冉清桓瞄着这屋子的位置,隐约觉得像是合了什么阵法,凤瑾提到过,但是自己没往心里去,屋子后面有个小院子,两个壮汉守着,都是没有魂灵的行尸走肉,随即一缕琴声飘出来,冉清桓纵然不大精通音律,也听得出里面的邀请之意。
黑衣的俊美男子盘腿坐在青石上,膝上架着一把古琴,轻栊慢捻,像是隐居深山的风雅名士一般,见了彩练带着冉清桓进来,微微笑笑,把琴推开放在一边,柔声道:“我就说,算日子你也该到了。”
彩练扑到他怀里,委屈地把受伤的手指举到他面前,肖兆见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都告诉过你这孩子脾气臭得很,叫你别去招惹他,怎么不听话呢?”
他说话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锦帕,小心地给她包扎起来,完事后低头,隔着她脸上的纱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先下去吧,我和客人有话说。”
彩练顺从地站起来:“主人要给客人上茶水么?”
肖兆摇头笑笑:“我的茶水他哪里肯赏脸喝?不必了,下去吧,叫孩子们不要来打扰我们。”
风情万种的女子好像留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冉清桓随意地靠在一课枯树上,站着不出声。
肖兆挑起眼睛看着他,目光柔和得很,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竟然还带着一点慈爱:“你好像什么时候都不肯吃惊,这让你对面的人感觉很不好。”
冉清桓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什么好吃惊的?肖先生神通广大,有些事情知道了也不奇怪,我事事吃惊,不觉小家子气么?”
肖兆闻言不禁点点头:“说得好——前些年听说了你在西北打仗的事情,做的真是漂亮啊,瑾若见了你有出息,定然也十分高兴的……”
冉清桓截口打断他:“前辈知道我来意,这些有的没的叙旧的话就算了,你我其实也没什么旧好叙,说正题吧。”
肖兆不在意他出言直白无礼,神色宽容地看着他笑了笑:“正题?你是说你家小姑娘身上的‘生死桥’么?”
“‘生死桥’?”
“上次在锦阳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肖兆漫不经心地再次把琴抱到怀里,轻轻地拨了一串音,“你既然知道来找我,恐怕也是知道它的功效了吧?”
冉清桓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摇摇头,沉声道:“听着一些民间传说,略微猜测一二罢了,见识浅薄,还望前辈指教。”
肖兆“噗嗤”一乐:“我总共见了你没几次,你竟是一次比一次客气——便跟你说了罢,那东西名字叫做‘生死桥’,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民间一些妖人留下来的巫蛊之术,这东西下在一个人身上,中着的却是两个人,最后必是一生一死。”他有些促狭地看着冉清桓,“也不知谁和你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数年前定是趁你不备的时候,将‘记号’拍在了你身上,这东西常人是闻不出的,非得中蛊者感觉得到,开始会对你有某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意,直到发作——后面的事情,你便都猜到了吧?”
冉清桓沉默,七年前,在从锦阳到上华的路上,有个幼童刺客,名叫蝴蝶亭,被擒后交托给了洪州谢青云……当时他和樱飔郑越三个人坐到深夜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原来那时候的种子,一直埋到了现在。
他叹了口气:“若贸然说请前辈救小女一命,自然也可笑,前辈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刀山油锅倒也都不算什么——只是有一样,家师的墓,不能让你开。”
肖兆手指轻动,古琴“铮铮”地响了两声:他大摇其头,“清桓啊清桓,我说你什么好,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有时候竟说出孩子话呢?你倒是说说,除了此事,还有什么是你做得我做不得的?”
冉清桓想了想也笑了,放松了身体,藏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柳叶刀在修长的手指间打着转,轻声道:“确实没什么了,但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该有兴趣的。”
肖兆挑起长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拖长了声音:“哦——”
“我给你一魄。”冉清桓一字一顿地说道。
肖兆好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皱皱眉,忍不住追问道:“什么?”
“七魄中我给你英魄——我生来魂魄不全,这一魄……”他笑了笑,抬起眼睛看着肖兆,那微微飞起的眼角流着光一般,像这个人,又像那个人,看得肖兆一阵恍惚,只听他接着说道,“这一魄,是凤瑾的。”
第五十三章
双杀
“你说的……什么话?”肖兆的指尖颓然垂下,脸色骤然青白了下去,这人向来有种成竹在胸的邪肆放诞,天地都不在他眼里一般,何曾这般失措过?也不知是在追问冉清桓,抑或只是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他的魄怎会在你身上?这不可能……”
他猛地抬起眼,年轻人静静地靠在枯死的树干上,树枝上琼花化成了落寂的白,冷森森的,不知埋藏了多少故事。冉清桓眼神里带着一股说不清意味的、奇异的悲悯,细看上去,五官怎么都迥异的,不经意里流露的神韵,却有那么三四分,随了那人。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千古悼亡怀想入骨相思都在人心中,蚀骨的滋味,萦绕着人每一寸都中了剧毒似的疼。
肖兆狠狠地闭上眼睛,像是要把那人的影子从眼前彻底抹掉。
冉清桓轻声道:“几年前我打听过上一辈的事,听说我小时候被道士说成是魂魄不全,却不痴傻,只是记不得人和事,先天不足,那时我便怀疑,大概自己不外乎是少了‘精英’两魄。”他笑了笑,似乎在怀想着什么,微微有些苦涩意,“后来莫名其妙地魂魄全了,前辈你说是为什么呢?家师天命之尊,千年修行,身子却不好,又是为什么呢……”
肖兆只是愣愣的,并不开口插嘴。
冉清桓继续道:“后来,我慢慢地想起他眉宇间,常年有股极暗淡的疲颓之色,妖物不敢进他的身,但阴气却是时时缭绕的……幼时人未开智,若缺少一魄,自然会痴傻,年长则不同,寻常看不出,只是人比之正常,体弱而命薄些。”他说到命薄时,突然打住,看着肖兆的脸色,微微叹了口气。
许久,肖兆才魔障一般地低声道:“是因了这样,当年此地,才败给我的?”
冉清桓默默地不言语。
肖兆徒然纵声大笑起来:“三魂七魄啊,三魂七魄!你明知自己散了一魄,还赴约而来,分明是抱着必死的心念么?!死都不愿着与我共处一世……天下这般悠悠,这便是不共戴天了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他对天狂吼三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最后喉头几乎呛出血来,撕裂一般,空荡荡地回荡在山间,化不开的悲恸之意,几近癫狂。
冉清桓被他狂气震慑,脚步略微往旁边退了一点,到底忍住了没动。
人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命魂透过七魄中的天冲灵慧魄主思想,主智慧。透过气力二魄和中枢魄,主行动。通过精英二魄主身体主强健。唯中枢一魄,乃为七魄的中心。
还有传说,妖物若想成仙,是极困难的,生来在畜生道,非得吃尽了苦,受尽千万年的磨砺方可大成,期中清心寡欲之苦自是不必说,实在不比人。修真之人有资质好的,有时不过几十年便可降住千年道行的妖精,所以古时候有种邪法——需妖物化成人形,挑生辰八字合适的人,与之交合生子,将之以咒,可使此子生为人体,而有法有力,随着年纪增长三魂七魄自然散去,不过十几二十几年,待其长成后便是个完美的行尸走肉,此时夺舍,可脱籍于畜生道,若再有生而天命者相助,便能羽化也未可知。
冉清桓这些年日子过得颇为清闲,翻了不少这些遗漏下来的古籍,关于魂魄一事,有靠谱的,也有扯淡的,只言片语间他慢慢拼凑起当年凤瑾,肖兆,还有自己那名义上的、妖异绝美的母亲如梦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爱憎牵扯。
而如今,这生来便被当作是个容器的孩子,在万般牵扯的夹缝间奇迹似的长大成人,站在这里追溯前事,竟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意味,慧极必伤,慧极必伤,有时候糊涂一点,想得少一点,知道的少一点,是不是会活得比较幸福呢?
造化……这些个手段可以通天彻地的人物,原也逃不出造化的手。
他看着肖兆悲恸欲摧的样子,心里竟有些感同身受的悲凉意味。
半晌,肖兆才平静下来,脸上带着像是魂魄被挖去了一块似的麻木空洞表情,寂寂地坐在冰冷的青石上,轻轻地说道:“我本以为,你有些像他,是他的骨血,以白狐的心血救回的,原是我想错了。呵……也难怪,他那么宝贝那孽畜,便是她魂飞魄散,化成了个皮囊尸体,又怎么忍心去取她的心血?竟是他自己的魂魄……竟是他自己的魂魄……”
冉清桓不做声地听着他念叨,这个时候,旁人说什么都是错的。
肖兆惨淡地笑了笑,仔细地打量起他的脸:“单是你这眉眼长得不好,妖气太重,可是我看着不好的,怕是偏偏有人喜欢得紧……她竟然去做这种事,无怪那时候瑾总是失魂落魄,情深,哼,情深……”
他言到此,蓦地深吸一口气,推开古琴站起来,那一瞬间,方才的落寞、凄凉全都不见了似的,肖兆还是那个肖兆,“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取一样东西吧,取得了那东西,我便可以以你身上的一魄为饵,将他消散的零星魂魄都招回来……”
冉清桓猛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问道:“是什么东西?”
肖兆柔声道:“引魂灯,不知你听过没有,只是地方稍微有些凶险——你若陪我走上这一遭,事成之后,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冉清桓喉头有些发紧,他用力清清嗓子:“你……当真能救活他?”
肖兆顿了顿,看着他忍不住摇摇头:“你这孩子啊,好的不学学坏的,别的地方不像他,却是这般痴……我带你找地方休息一宿,我们明日便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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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南疆情来的大巫师到了大公府了。”米四儿说道,小心地看了一眼郑越,后者正在发呆,旁边的李夫人樱飔陪着他发呆。
“知道了,好生伺候着,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朕说——先让他看看郡主,得了空我亲自拜访他。”郑越点点头,“你去吧。”
米四儿领命退下,樱飔在忽然开口道:“你连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都请得到,做什么还让冉清桓跑一趟?故意支开他么?”
郑越搭着自己的手腕,食指轻轻地描过几乎看不见的线:“你记得当初老妖怪是怎么对付朕的么?”不等樱飔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接道,“虽然朕自觉戏演得极好,但他仍然不放心,非要废了朕的武功,派了杀手暗中下手不说,还在朕周围下了三副药——茶饮里一份,餐食里一份,熏香里一份,几乎天衣无缝了。”
樱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说这个干什么,愣了一下。
郑越道:“那丫头的身份已经基本可以确认,就是当年上华路上行刺的蝴蝶亭,这棋子埋了那么久,你说是会好相与的么?”
樱飔迟疑了一下:“我……不大明白,皇上是说她身上的蛊不好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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