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人生(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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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和空间会拉长思念,把它们从人的身上、魂上远远地牵过千山万水那么远,签得长长的紧紧的,然后每每有风吹草动,这边的人就会感觉到撕心裂肺的扯动的疼痛——可是不舍得把这样的思念剪断,因为它们一旦断了,天南海北,那个人和自己,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
谢一觉得自己在难以自拔地自毁着,挣扎也无能为力。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真到疼死了,疼得绝望了,就算放手了。
不回头,是因为那样的难过已经撑满了他的整个身体,僵硬得让他没有了回头的力气;不流泪,是因为那些眼泪已经冲破了组织,融入了血脉里,奔腾到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把那样苦涩的心绪带到无处不在;不言说,是因为除了那一点点的维持在表面的骄傲,他这一辈子一无所有,所以只能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一样地紧紧地抓着这点骄傲……
王树民……王树民……王树民……王树民……
你比王八蛋还王八蛋。
王树民送走了谢一,没有回家,叫了辆出租车,打车到了郊区,找了个乱七八糟的汇聚着各种各样心怀愤怒的年轻人的小酒吧,坐在角落里,抱着一杯甜腻腻的所谓“鸡尾酒”发呆。
他整整坐在那里两个小时,一口酒没有碰,最后掏出电话来,翻出通讯本,打了个电话出去:“喂,大军,是我。”
李爱军愣了一下:“老王?”
还是那么又憨又愣的声音,王树民心里一下子觉得稍微好一些了,他回过神来,正经八百地问:“你替我问你那黄华哥们儿一声,问问他上回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黄华是当年李爱军和王树民还是个小兵蛋子的时候,有一次出门办事的时候,在路上碰见的。黄华这小子是个典型的二世祖,他老爸是暴发户,开煤窑出身。这倒霉孩子穿金戴银的,结果被劫匪盯上了,正好让王树民和李爱军当了体现了一回人民解放军的伟大,把他给见义勇为了。
王树民自己一直觉得黄华这小子不靠谱,倒是李爱军那个憨牛,一直和这二世祖交情不错。黄华他老爸一直瞅着自家这个吃货儿子不顺眼,终于有一天实在不能忍了,给了他一张银行卡,把他一脚踢出了家门,说是不做出点样子来,别回来见江东父老。
李爱军退伍以后,本来应该是回到地方等着政府给转业的,就被黄华拉去入了伙做了生意。这两个一个憨,一个不成器,搭在一起做生意,那要是能挣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事情。黄华就惦记上了王树民,可惜那时候王树民同志正一心一意地像组织靠拢,正在准备考军校,没理会他们这档子事。
李爱军当即愣了一下:“啥?”
王树民叹了口气:“不成就算了,我就是一问……”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嗷”一嗓子,李爱军活像打了鸡血一样:“俺没听错吧?老王你真的假的?哎哟我的妈耶,我们这半死不活的,就缺那个新鲜,新鲜什么来着……”旁边有个人小声提醒他“血液”。李爱军夸张得叹了口气:“嗨,管他是流血还是牺牲的呢,我说老王呀……”
这回旁边的人不再让他再这么血淋淋地发挥下去了,一把抢过他的话筒,王树民听见那边换了个人,轻咳了两声,连呼吸都控制得小心翼翼地跟他说:“喂,王树民同志啊,我是黄董事长呀,我听说那个,你有想来鄙公司发展的愿望,嗯,非常不错,鄙公司……”
王树民笑了:“滚蛋!黄华你个兔崽子,装什么熊?!”
……
王树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全身牵满了线的木偶,那些线让他想左不能往左,想右不能往右,想要那个人留下来,却放开了谢一的手——被禁锢在一个透明的房子里,一眼看上去,天涯海角都在眼中,可是稍微一移动,就会碰到那些看不见的墙壁。
他听见自己每一根血脉都在叫嚣着自由和愤懑,他想对自己说,王树民,你已经快三十岁了,不年轻了,不是冲动的毛头小伙子了,可是那声音太微弱,难以抑制住他心里压抑了太多年的那股子叛逆的冲动。
于是王树民明白了,自己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他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走一次,看看……外面的世界,勇敢一次。
三天后的晚饭时间,王树民把正式的辞职文件和一张去西南某个城市的火车票放在了桌子上,王大栓没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睛:“你要出门呀?”
除了他以外,半晌再没有人出声音。
贾桂芳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好一会儿又看看王树民,后者一言不发地和她无声地对峙着,多年以来,从来未曾这么毫无畏惧过。贾桂芳猛地把碗摔在桌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甚至因为太过激动而碰翻了椅子,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指着王树民:“你……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什么来,于是君子动手不动口了,一巴掌抽在王树民的脸上。
他没有躲闪,脸被打得偏过去,闭了闭眼,他依然镇定转向贾桂芳说:“妈……”
贾桂芳嘶声喊起来:“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养活不出你这么大出息的儿子!你想干什么?你自己说说你想干什么?!你作死啊你!你……”她抚上胸口,一口气卡出说不出来了,一边来蹭饭吃的曾仙立刻站起来,拍着她的后背:“姨,姨你别着急,别着急,来,深呼吸,不气不气……”她有点焦急地转脸看着王树民,“小民哥,你说句话呀,你看你把姨气的!”
王树民轻轻地摇摇头:“妈,我明天早晨的火车,以后可能……”
贾桂芳好不容易喘上口气来,一听这话,又拍着桌子大哭起来:“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要气死你老娘呀!我管不了了,管不了了……”曾仙连哄带劝地把老太太搀扶到了屋里,饭厅里就剩下王大栓和王树民。
王大栓觑着王树民的脸色,仍然有点没在状态,指指压抑着哭声的卧室,小声说:“你把你妈气哭了。”
王树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王大栓伸出不大灵便的手,一个爆栗子弹到了他脑袋上:“不听话,叫你不听话!”说完老头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气鼓鼓地瞪了王树民一眼,往卧室走去,王树民苦笑。
不仁不义……现在又多了一条不孝。他把脸埋在手掌里,问自己,王树民啊王树民,你怎么能那么混帐呢?
第二十七章
榜样
从北新市到铜州市,火车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王树民看着窗外的景色从中午过度到黑夜,又从夜里苏醒过来,继而黎明,慢慢地体会那一种漂浮在路上的心绪。平原地区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路途中的山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耸。
穿过河南,进入两湖,天空的味道好像都不一样了似的,紫外线明显强烈起来,偶尔能透过车窗看到路边顶着斗笠的农人,还有那些个不知道是什么民族的小房子,然后迅速地远去。
王树民看完了手上的杂志,对着外面发呆,下铺的小伙子吃起了方便面,整个车厢都飘着各种各样食物的气息,他想,如果那天,自己真的拉住了谢一,会是什么样呢?
贾桂芳最终还是不肯原谅他,除了行李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老太太没对他的远行有半点表示。
女人都是敏感的,更不用说这是个活了半个世纪的,快成精的老女人,她似乎敏锐地感觉到,儿子不仅仅是辞职,换份工作的问题,而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了什么。
王大栓到最后也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临走还乐颠颠地拍着王树民的肩膀让他带土特产回来,怪不得人生在世,最让人羡慕的就是这帮衣食无忧的糊涂人。不用装,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至于曾仙……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那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地到火车站来送他,王树民最终还是狠下心肠来,对她说:“听哥一句话,你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着啊?哥配不上你,别等哥了……”
曾仙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死命地摇着头:“小民哥,你放心,你爱走几年就走几年,我都在家等着你,没事,真的没事,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她那潸然泪下的样子地说这些话的样子,没有男人能不动心,王树民觉得自己心里柔软的一块被她击中了,他第一次仔细地去打量这个女孩,第一次觉得,这是个好姑娘……自己,真的是配不上她。
然后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袖子,再一次离去,像当时逃离上海那样,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途。
时间晃一晃就过去了,这一年的五一,王树民没回家,谢一也没回家。谢一打了个电话,说是在国外出差,语气里满是歉意,说着话的功夫,旁边还一直有个不知道讲什么鸟语的人不停地在催他,贾桂芳没敢多耽误他功夫,嘱咐了两句,赶紧挂断了。
至于王树民那败家子……贾桂芳拒绝接他的电话。
倒是王大栓,哼哼哈哈,乐颠颠地跟儿子说了好长时间的废话。王大栓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有意还是无意地按了免提,说到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然后装作没看见,贾桂芳伸长了脖子听着的样子。
死老太婆,让你倔,馋死你!
世界上最灵的耳朵就是母亲的耳朵,贾桂芳听几句就听出不对劲来了,蹭过去使劲捅了自家老头子一样,连比划再做口型:“这孩子怎么啦,有病啦?怎么声音这么哑呀?”
王大栓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镜,傻乎乎地看着贾桂芳,然后很大声地说:“啊?你说什吗?咳,这老太太,你大点声行不行呀,瞎比划什么呀?小民啊,你看你妈,越老越不正经,有话不好好说话,没事瞎比划,我又不聋又不哑又不懂手语的。”
被贾太后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阵亡。
王树民笑了一声,好像知道这边开着免提似的,沉默了一会,在那头说:“妈,身体怎么样啊?”
贾桂芳气鼓鼓的,不吱声。
王树民叹了口气,又说:“妈,我在这挺好的,我跟几个战友在这边,生意做起来还挺顺利的,您别操心,等我过年回去,一定给您负荆请罪去,别生气,这么大岁数了,生气对身体多不好。”
贾桂芳憋了半天,憋的脸都红了,王大栓在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咋啦?你说你这老太太,孩子这跟你说话呢,你说话呀,看那脸,鼓鼓的跟个气球似的,你以为你是蛤蟆呀?人家蛤蟆那眼睛可大的呢,一身都是宝……”
贾桂芳抄起沙发上的痒痒挠照着王大栓后背就一下:“反了你个死老头子了,废话上车拉!”
终于打开了话匣。后来贾桂芳把王大栓挤到一边,自己坐在电话旁边,听着王树民在那边叙述这小半年的工作,王树民报喜不报忧,只说高兴的事,什么饭馆每个月挣多少钱啊,有多少回头客呀,在哪又开了一家,准备连锁呀。贾桂芳不懂这些事情,可是她知道人生在世,谁也不易,她听得出王树民声音的沙哑,想象得出他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多苦。
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王树民不敢吱声了,只听着她训:“你说你们这帮兔崽子,小时候老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们,长大了,一个个翅膀都硬了,硬了你们倒是往好的地方飞呀!都那么老远,全中国的地方横都让你们俩给量过来了吧?图什么呀!挣得多多花,挣得少少花,爹妈不图你们有多大本事,平平安安的都在身边多好……”
于是王树民的演讲到此结束,贾桂芳接管了话语权,从后悔没一剂堕胎药把王树民打到马桶里冲下去,到表达对别人生姑娘的羡慕,到按时作息对身体健康的重要性,最后干脆开起了法制讲堂,警告他做生意一定要秉公守法……
王大栓一开始还在一边听着,最后觉得自己那开过瓢的脑袋有点符合不了这么高难度的运转,转着蚊香眼晃晃悠悠地下楼玩牌去了。
谁家没有这么个老妈妈哟!
快挂电话的时候,王树民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妈,谢一回去了么?”
贾桂芳不满:“没,在那个也不知道是巧克力,还是是什么利国的……打个电话旁边还有个说鸟语的姑娘催……”
直到王树民放下电话,耳朵还嗡嗡直响,老太后的战斗力果然惊人。他看看外边,天已经全黑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很寂寞。小谢在国外啊,难怪打他电话都打不通,换卡了吧?他点了根烟,放了张从黄华那搜刮来的碟,看到一半就不知道在演什么了,于是索然无味地关上DVD。突然想回店里看看,算算时间,已经是凌晨了,早该打烊了,五一节人们都放假,店里生意也红火,他决定晚上再过去看看账,看看节假日用来招揽客人的小手段的反馈怎么样。
结果勤奋的不只他一个人。
王树民开门进去,打开灯,刹那,三个人都傻了——
黄华和李爱军抱在一起,黄华的T恤被掀起来,李爱军的手搭在他赤
裸的腰上,两个人从热吻中仓皇分开。
王树民保持着推门的姿势,手还按在电灯开关上,像被雷劈了一样,瞪着眼睛木在那里,黄华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迅速从李爱军怀里跳出来,把衣服来下来目光乱飘,就是不敢看王树民。
可怕的沉默蔓延开来。
王树民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憋了半天,憋得自己都快成水鳖了,才吭哧出一句:“我我我……对不起,那啥,开错门了……”话一出口就自己脑补给自己俩大耳刮子,王树民你丫脑子跳闸了吧,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黄华脸色灰败地坐在一边的转椅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烟,默默地点上,王树民惊讶地发现,这个有点二百五的纨绔子弟,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下,脸上竟然显现出几分深沉的神色。黄华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白蒙蒙的一片,脸色模糊不清,苦笑了一下:“算了,反正一块搭伙做生意,早晚让你知道。”他看了一眼王树民呆若木鸡的脸色,“怎么,觉着恶心了?觉着整天跟着我们俩变态一块掉价儿了?”
李爱军突然猛地站起来,挡在黄华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王树民。这男人当了几年的兵,又在城市里闯荡了几年,当初那个一顿饭吃十五个馒头的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早就变了个人似的——坚定,坚强,有股子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他声音不轻不重,但是一字一顿地对王树民说:“我知道我俩大老爷们儿这样挺奇怪的,可是我们不偷不抢,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社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变态的。老王你是条坦坦荡荡的汉子,咱们不藏着掖着,今儿话挑明了说,我和华子就是那种关系,你要是觉得受不了,觉得特别恶心,说一声儿,大不了一拍两散,但是兄弟还是念着你的好儿……”
那表情分明如壮士断腕一般,王树民无力地靠在门边叹了口气,打断了李爱军:“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反应一样一样的,老子说什么了?你们俩瞎激动啥?”
滔滔不绝的李爱军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抽着烟做深沉颓废状的黄华把烟呛进了气管,俩人特有夫妻相地用如出一辙的目瞪口呆的神色看着王树民,不知道为啥,王树民突然觉得挺有喜感,就这么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
到死
三个人开了几瓶白酒,并且十分败家地打开空调,架上火锅,一通胡吃海塞过后,酒过三巡。
李爱军酒品不错,喝多了两只眼睛就往一块合,半睡不醒的,怎么折腾都行,黄华是稍微上点头,话就特别多,唯有王树民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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