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人生(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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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栓直冲他摆手——你怎么还不走呀,真让老太太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呀?
果然苦肉计在太后这还是吃得开的,贾桂芳一愣,抬头一看:“小一?”
“嘿,敢情您这拳打脚踢十八般武艺样样上来一遭,没弄清楚是谁啊?”表情无比冤枉。
贾桂芳还没进入状态:“你怎么回来了?”
谢一耸耸肩膀,放开贾桂芳,斜眼望过去,王树民已经识相地把那长得挺后现代的男人拉走了:“这不是前两天监狱的人给我打电话,让我把谢守拙领回来么,我就回来了呗,正好老板开我病假。”
这句话的爆炸性比王树民领个漂亮男人回家稍微差了点,不过鉴于后者已经不在视线里了,所以一时间还真成功地吸引了贾桂芳和王大栓的注意力,王大栓拽了拽自己的耳朵:“啥?你说谁?从哪领回来?”
“谢守拙,在号子里蹲了好几年了,前几天有人给我打电话,让我领他回来,这不是我也没钥匙,先让他在楼下我车里等着,上来找电话叫开锁的……”谢一说到这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贾桂芳的脸色,苦笑,“也没想到这么巧。”
贾桂芳拍着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叹出来,转过身去,拢拢乱七八糟的头发,蹲下去,一声不响地捡着她仍在地上的东西,谢一赶紧帮着她一起。贾桂芳捡着捡着,“啪嗒”一声,一滴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落下来,正落在谢一手里拿着要捡起来的杂志封面上,谢一愣住,抬头看着她。
贾桂芳弓着肩膀,脸上的怒色被谢一搅合没了,显得有点麻木,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地面,无声地掉眼泪,一串一串的。她的皮肤因为疏于保养而显得有些粗糙,上面有年纪打上的皱纹,在眼角形成繁复的纹路,鬓角花白了,手上有几颗不大明显的暗黄色的老年斑。
谢一说:“干妈……”
贾桂芳张张嘴,没有成话,却发出了一声呜咽。
谢一默默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贾桂芳也不出声音,她蜷缩啊蜷缩啊,就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肩膀瑟缩着,眼泪淹没了谢一肩膀上不那么厚实的衣服,蔓延到他的皮肤上,那液体就好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肩膀上擦伤的一小块伤口,很疼很疼。
谢一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那一刻心中微妙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半晌,贾桂芳才擦擦脸,站起来,轻轻地摇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了门。谢一抿抿嘴,看看王大栓:“干爹。”
王大栓费力地扶着桌子也蹲下来,跟他一起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谢一赶紧要扶他起来,王大栓摆摆手:“算啦,还没到床上动不了窝儿的地步呢,这点活儿我干得了。”
“你说,这孩子,小时候打着骂着,好容易拉扯大了,怎么反而比那时候还让人操心呢?”顿了顿,王大栓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谢一呆了呆,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大栓就自顾自地说:“我们都老了。”
“干爹……有时候,有时候事情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但是其实……”
王大栓乐了:“你个小玩意儿,还安慰起我来了。”他把扣在地上的烟灰缸拾起来,费力地站起来,拍了拍谢一的头,就像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似的,然后把自己庞大的身体靠在一边的立柜上,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来,瞅瞅贾桂芳紧闭的房门,做贼似的拿出一根点起来,“别让你干妈知道。”
谢一笑笑。
王大栓点了烟,好像无上享受似的抽了一口:“我这老太婆啊,就是想不开。”他哼了一声,“那兔崽子小时候,我没少打他,其实有时候他嘴里不说,估计心里也冤枉,反正那时候我也年轻,就知道小树不修不直溜,有道理没道理,反正老子说出来的话就是道理,你看看,现在这小子,跟我当年一样一样的。”
他笑了笑,脸上的肌肉不是特别的听使唤,看着挺费劲,有点苦。
谢一干脆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我觉得别的不说,他爸就比我爸强多了。”
王大栓乐了:“那你说说,他爸比你爸强,怎么他就跟你差那么多呢?”
谢一挑挑眉,垂下头,低声说:“其实我也不咋样。”
“怎么的,你也要领个带把的回来呀?”
谢一心里一跳,抬头看王大栓,老头子带着点笑意,神色看不分明,他忽然觉得有点口干,王大栓貌似无心的一句话,又好像意味深长,说意味深长吧,他又怕自己多想,最后只能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来了一声:“啊?”
“啊什么啊,就你这,还跟人谈判哪?”王大栓撇撇嘴,“这人哪,该伸手管的时候,就伸手管,管不了的时候,也就该放手放手,要不然别人不自在,也累着自己。你们也都老大不小的了,而立了,什么不懂,这老太婆——小一,你说我说得是不是?”
谢一抿抿嘴唇,总觉得老头子话里有话,王大栓瞪他:“看什么看,你干爹就不兴说点有文化有建树的话呀?老子吃过的饭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别以为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多念了两天书就能耐得不行不行的了。”
说完转身去拍贾桂芳的门:“老太婆,老太婆!开门,老婆子呀……”
谢一摸摸鼻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带上门离开了。
开锁的人不久就到了,谢家确实很多年没人住过了,灰尘快把以前的家具都埋了,谢一把谢守拙领进来,出门买了生活日用品,电话费水费电费的交了,又打扫了一遍,折腾完已经天黑了,谢守拙老老实实地跟前跟后,好像两个人的角色奇异地转变了一样。
简单地做了东西吃,谢一这才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和几千块钱的现钞,放在桌子上:“密码是六个一,里头有点零花钱,你先拿着用,等我买了新手机告诉你号码,不够了跟我说一声。”
谢守拙向银行卡伸过手去,可是手伸到一半,又讷讷地收了回来:“用不着这么多……”
谢一很轻地笑了一下:“多了没有,这点钱我还拿得出。”他站起来披上外衣,拿起车钥匙,“没事我就先走了。”
谢守拙小心翼翼地问:“你去哪里?”神色间带着那么一点让人看了可怜的期盼和急切,“你的屋……”
“哦,不用了,我出去住,房间预定过了。”谢一摆摆手,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连个头也没回。
干瘦衰老的男人呆呆得坐在沙发上,微微伸出的手指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来,寂寞地停在空中。
他想,从监狱出来,大半天了,谢一没有叫过他一声,没有“爸”,就连当年那不客气地“谢守拙”也没有。
谢一下楼,离开了小区,没拿车,其实他订的旅馆就在附近,走路也就是十几分钟,路灯坏得比好得还多些,他在小卖部里买了一包烟,和一个很劣质的打火机,点着了,一边走一边抽。
有点呛,味道不大好,戒烟很多年,也不喜欢喷云吐雾了,可是他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帮他稳定一下情绪——虽然一整天都不动声色,可不代表他不会心烦。
突然,拐角处一个人影猛地冲出来,谢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人一把扑到,狠狠地拽进怀里,谢一吓得手一哆嗦,可是对方熟悉的味道很快让他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王树民几乎是生拖影拽地把他拉进一个小胡同,昏黄的月色下来,这人脸上的表情扭曲得让人看了心里都慎得慌。
第四十二章
一辈子
谢一的后背在墙上刮了一下,身上的淤青被这么轻轻的一刮刮得生疼,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王树民立刻像是被按了暂停,动作定了定,然后紧张地抓住谢一的手臂:“你受伤了?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是怎么回事?去过医院么?你怎么……”他一堆的提问差点把谢一给砸晕了,后者眨眨眼,没出声。
王树民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小谢,我不是……我不是……”
谢一轻轻地掰开他的手,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嗯?你不是什么?”
“我不是……”王树民急得脸都白了,“小谢,你听见的不是真的,我是想……”
“你想什么?”谢一不咸不淡地问。
王树民抿抿嘴唇:“小谢,别人跟我说,出柜很困难,尤其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那人,所以我打算用点策略……”
“哟,那您这可真是好策略。”谢一冷笑。
“小谢,你先别生气,我……”
“我生什么气,犯得上么?”谢一把他推开了一点,“闪开,我白天开了十来个小时的车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王树民贴着后背一把搂住,搂得死紧死紧的,好像他是无边无际的暗淡中唯一一束光,男人发出一声像是呜咽的声音:“小谢,小谢你别走,你别生气。”
这电线杆子神经的主儿这回好像真的被刺激得不轻,嘴里颠来倒去都是这几句,撒娇的孩子似的耍赖,不让谢一走:“小谢,我想让我爸妈知道,我想跟你一辈子,但是我又不想让你不自在……你明白不明白,我说一辈子,真一辈子,没开玩笑,小谢!”
谢一愣住了,他背对着王树民,呆呆地盯着别月华照得模糊朦胧的地面,那三个字在他耳边炸开——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长呢?
或许只有几十年,可是却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长的承诺,也是最重的承诺,对方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上,急促而带着说不出的紧张,他甚至觉得,王树民好像要急哭了一样,一声一声地,有点绝望的意思——
失去一个人,总让人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可是那之后所有岁月加起来的难受,恐怕也比不上将要失去那个人的那一瞬间,心里涌起的,巨大的无助、和痛苦。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谢一觉得这三个字真是个魔咒,一瞬间就把他全身的力气都给抽光了,好半天,他缓缓地掰开王树民的手,转过身来,眉尖轻轻地皱着,低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跟你一辈子,”王树民眼睛红红的,里面真的有泪光,“小谢,一辈子对你好,把以前你对我好的那些都补回来,我把店开到你那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回家我给你开车,每天看着你吃饭睡觉,不让外国来的洋资本家欺负你。周末节假日的时候把你反锁在家里,我陪着你,给你找事做,不让你没日没夜地只工作。给你留意着哪新开了个什么书店,有什么好书……我……小谢,我……”
他伸手抓住谢一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小谢,你别走,别走行不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别走了,别再走了。”
谢一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
“放开!”
“不放,放了你又走!”王树民的智商已经直接逼近王大栓刚从医院里回来那阵子了,“我就不放,你去哪我跟到哪,我……”
“你大爷的,我回旅馆洗澡睡觉,开车开了十多个小时折腾一天了,你让我歇会行不行?”谢一骂人了。
王树民愣了一下,张张嘴没说出什么,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撒开了谢一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只大狗,眼睛里还冒着可疑的水汪汪的光,看得谢一心里一阵哆嗦。
谢一心里乱糟糟的,急于想要理清一个思路出来,关于王树民,关于谢守拙,关于自己,他转身就走,王树民就跟个小媳妇似的在后边跟着,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他快,王树民也快,他慢,王树民也慢,他停下脚步回头想骂两句,王树民也停下脚步,一脸可怜地望着他,像是要被抛弃了一样。
这玩意儿从哪学会的这套……谢一无力了,干脆也不管他,闷头走路,身后缀着这么个大跟屁虫。
谢一到了旅馆,回头瞪了王树民一眼,进去了,王树民就在门口傻站着,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叹了口气,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从兜里摸了盒烟出来——刚从谢一兜里顺手牵的。
点一根,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远处人声渐消,夜半特有的凉意冒出来,从地底下,从天上,坐在那里不一会,指尖就凝上了湿意。王树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自己要这么傻子一样地守在谢一的门口,他好像整颗心里都只剩下那一个人,那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想着想着,心里就疼起来,好像在这里等上多久都没关系,只要那个人还会从那个地方出来,只要……
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
谢一进了房间,草草地冲了个澡,也没开灯,就湿淋淋地坐在床上,捧着一杯热水。周遭万籁俱寂,记忆开始向前追溯,二十岁,十五岁,十岁,九岁,八岁……
那些他以为都淡了忘了的东西,全都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暗夜里,忽悠一下地从过去跑过来,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
谢守拙喝醉了酒,用力打人,那被他随手拿起的凶器死命地砸在身上的感觉,依稀和前几天摔出来的淤青重合起来,隐隐地疼。谢一的手指划过还没消肿的皮肤,年幼时候受到的伤害,原来是伴随着人们一生一世的,好像都被时间洗涮干净了,其实是进了骨血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谢一想,原来谢守拙留给自己的东西那么的根深蒂固,直到现在,他都在惧怕着那样的感觉——毫无依仗,一无所有,在伤害到来的时候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咬着牙,盼着时间过去,盼着他清醒过来,或者……没力气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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