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精校)第1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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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浔沉声道:“殿下为国戍边,漠北宵小莫不胆寒。功在于国,利在于民,威在于敌,若殿下不曾死于扫北戍边之战场,却被暗害于朝堂之上,岂非令仇者痛,亲者快?”
  朱棣悲怆地一笑,用略带些沙哑的声音道:“战功?呵呵,正因为本王有战功,所以皇上才会担心有朝一日俺会觊觎他的帝王之位,才会千方百计欲置俺于死地,你……对此不以为然么?”
  夏浔的声音也低沉下来:“臣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是对的,但是假设定罪却是万万不可以的。臣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反,臣也不知道即便殿下不反,是否殿下百年之后,殿下的子孙会不会反,臣只知道,如果据此假设,便可理直气壮地置殿下于死地,那么天下将无人不可杀了。
  内宦们有祸乱朝纲的可能,杀了!大臣们有把持朝纲的可能,杀了!外戚们有专权欺上的可能,杀了!皇子们有弑君篡位的可能,杀了!百姓们若遇灾荒之年有造反夺天下的可能,杀了。据此而断,何人不可杀?身居上位者,不想着自立自强、不想着完善体制,而想以杀止祸,手疼砍手,头疼砍头,可能吗?”
  朱棣低低地道:“杨旭,你可知道,你这番言论,已是大逆不道了么?”
  夏浔道:“臣是读书人,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殿下以为,亚圣人说的对吗?”
  朱棣沉默良久,方慨然道:“陛下所用非人啊,方黄之流,自以为贤良忠正,才学天下,却一味的泥古不化,治理国家么,他们只知道复古、复古,还是复古;欲求长治久安么,便生搬硬套汉景帝的削藩。如果他们能似你这般想,引导陛下真正的为君之道,胸怀四海,包容天下,四方藩王何致于心怀忐忑,何愁天下不能国泰民安!”
  夏浔道:“方黄之流,不好利、不好财、不好色,便自以为是心霁日月、磊落光明了,在臣看来,却是不然。他们不好财帛女色,却好名,为了成就自己的一世之名,妄议国事,离间皇亲,方使殿下有今日之忧。在臣看来,好色好利好名者,皆为一己私欲。好名者比好色好利者,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朱棣双眼一亮,脱口赞道:“好色好利好名者,皆为一己私欲。说得好,这句话一针见血,真不知戳破了古今多少所谓气节名士的脸皮,痛快!好痛快!”
  夏浔心道:“那是自然,这可是大明朝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军事家,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融儒家、佛家、道家、兵家于一体的全能大儒,受封‘先儒’的心学大师王阳明先生说过的话。”
  朱棣感激地对夏浔道:“昔日若非文轩,本王一家老小都要在懵然之中被炸上西天去了。今日若非文轩,本王恐又要为宵小所害。两度救命,恩重如山,奈何本王困顿如此,生死难料……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夏浔道:“臣今日所为,只有胸中一腔不平之气,若图报答,也不会找上殿下了。”
  朱棣颔首道:“说的是,大恩不言谢,这样的恩情,的确是无须挂在嘴上的,你对本王的这份恩义,本王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夏浔连称不敢,朱棣沉吟片刻,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扬起双眸,盯着夏浔道:“今日承文轩示警,已是莫大的恩惠。然……本王还有一事,想厚颜托付于文轩,不知文轩可肯攘助本王么?”
  这句话一出口,夏浔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了地,这句话一出口,朱棣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绝对信任的自己人了。朱棣这个人,快意恩仇,恩怨分明,对敌人是够狠,对自己人却也是真的极够意思,今日既已置其心腹,这一辈子除非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夏浔立即拱手道:“殿下尽管吩咐!”
  朱棣沉声道:“昨日陛下有言,皇考小祥忌日,要召诸王王子赴京,一同祭扫皇陵,本王正想向朝廷示之忠诚,便一口答应了。如今朝廷既然夜遣刺客行刺本王,显然是迫于民心公意,皇上明着不能不放本王回去,却又实实的不肯放过俺。今日我既不死,当可安全回返北平了,唯一所虑者,便是本王三个儿子,他们不日就要来京,文轩在京做事,又是职司锦衣卫的,或可代本王照拂么?”
  夏浔心道:“今晚的行刺,终于把他惹毛了,燕王心中,反意已萌!”
  若是不然,燕王把三个儿子留在京师祭扫皇陵又有什么打紧,何必还要托付夏浔代为照应?如果他仍然没有反意,皇上要对付他时,三个儿子在身边更为危险,天晓得会不会被朝廷寻个由头把他们父子全都干掉,如果他们留在金陵,皇上反而没有借口下手。
  朱棣这一句话,反心已昭然若揭了!
  夏浔立即应道:“殿下放心,臣愿为殿下竭死效力。”
  “好……好好!”
  朱棣又是喜悦又是感激,想起刚刚还说过大恩不言谢,这一个谢字终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双手抱拳,向夏浔郑重地施了一礼。在他危难之际,而且是处于和朝廷完全不相当的势力对比的情况下,夏浔能雪中送炭,示以忠诚,在朱棣心中,这个两度救他性命的杨旭,已经可以和追随他多年,与他一同浴血沙场生死与共的爱将张玉、朱能平起平坐了。
  一见燕王行礼,夏浔忙也拱手还礼,再直起腰来时,就觉得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夏浔向外面瞄了一眼,就见窗棂红通通的,旺盛的火光透过窗纸,映得大殿一片通明,大殿中本来极明亮的小儿手臂粗细的烛火,与那光亮比起来已经显得黯淡无光,迎面甚至有一种滚滚热浪般的感觉。
  夏浔不禁吃惊地道:“火怎么这么大?”
  朱棣向外瞟了一眼,若无其事地道:“你生得火太小家子气了,俺又给你加了把柴禾!”
  ※※※※※※※
  燕王府这一把火,把整个王府都烧光了。捎带着左邻右舍,不少王侯公卿都跟着遭了殃,最惨的就是黄真黄御使,黄御使刚在燕王府旁边买了幢宅子,虽然跟王府没法比,可是三间七架的厅堂,一间三架的正门,院前有场,院后有树,倒也别致,结果一把火……没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允炆对朝廷官员大换血,上上下下的一通折通,原来的都御使吴有道被撤掉,洪武年间因为犯了罪被闲置起来的袁泰重新起用,袁泰失势的时候,吴有道一班人对他可没甚么礼遇,冷板凳坐久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他也没客气,把吴有道一班亲信全踹下去了。
  袁泰重新提拔拉拢亲近自己的人,黄御使因为山东济南府一行缉白莲教匪有功,当年的考课是优,又是做了一辈子冷板凳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吴有道的人,因此也被袁泰提拔起来,放了个湖北道监察御使,黄真自觉这回抖起来了,忙不迭拿出一生积蓄,置办了这处宅子,才搬进来三天……
  大清早的,就有人看见黄御使穿着燎得全是窟窿,都露出屁股蛋子的小衣,站在大街上抹眼泪。
  早朝的时候,好几个官儿穿着燎得浑身窟窿的官袍,一脸的烟灰就往宫里头跑,今日当值纠察百官风纪的御使曾凤韶曾大人怒气冲冲赶上去阻止。他还没说话,那几个官儿先哭了,深更半夜的起了火,家当都烧光了,心疼啊!这大清早的,也不知家产抢救出来多少,府中上下是否都很安全,眼见到了早朝之期,这就急急忙忙上朝点卯来了,我容易么我?你还纠察风纪,你长人肠子了么你?
  曾御使被几个官儿七嘴八舌喷了一脸唾沫,愣怔怔地看着他们进去了,再一转身,又见一个人气愤愤地走来,这位熏得更厉害,跟灶王爷似的,就剩下俩眼仁儿是白的了,曾御使仔细辨认半天,不由吓了一跳:“燕王殿下?!”
  第265章
紧锣密鼓
  “燕王好生阴险,这一定是燕王自己纵火,烧毁王宫,却欲将不义之名陷与陛下!”
  黄子澄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早朝一结束,不等建文帝召唤,他自己个儿就跟在建文帝屁股后面追进了正心殿,一进大殿便愤愤然地怒吼起来。
  齐泰和练子宁、景清三人有些心虚,他们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今儿早朝上可是真够热闹的,十几位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伏地向皇上痛诉燕王府走水,殃及了自己家的府邸,他们损失如何惨重,家里人员伤亡几何,请求皇上追究燕王府的责任。
  其中尤以黄真黄御使最为悲伤,黄御使满腔悲愤,说到痛处,几度晕厥,后来朱允炆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他第三次晕倒的时候,很痛快地吩咐金瓜武士把他架下去,拖到太医院喂药去了。
  紧接着燕王朱棣就来上朝鸣冤告状,朱棣把昨夜王府遇刺、刺客纵火焚烧府邸的事情向朱允炆详详细细地诉说了一遍,请求陛下为他主持公道。这次来,他连受伤的侍卫、剿获的弩机吹箭等人证物证都带到了午门外,就等着皇上传验了。
  这一次,朱棣既不耍横也不嚣张,态度诚恳、心平气和,只是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语气非常平静,甚至没有片言只语带有诱导大家怀疑皇上的意思,可是朱棣只一说昨日在王府中遇刺,所有人看皇上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黄泥巴沾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朱允炆这回算是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他脸红脖子粗地走下御座,亲手扶起四叔,赌咒发誓地保证一定追缉凶手,确保他的安全,又把应天府、五城兵马司、刑部的官员狠狠训斥了一顿,总算把朱棣安抚下来。
  朱允炆马上亲自安排,把燕王暂且迁居到安王府,和安王做伴儿,又派重兵予以保护。同时还亲口承诺由朝廷负责重新修建燕王府,至于其他几位受灾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沾了燕王的光,也都予以了一定的补偿。
  等这一切安排妥当,朝会的时间也已耗去了大半,朱允炆已无心再听百官奏事,怏怏地吩咐一声“散朝”,就甩袖回了正心殿。
  “皇上,依臣之见,还是尽快遣燕王回北平吧!”
  方孝孺肃然道:“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燕王自己所为,可是只要燕王在京,不管他出了什么事,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陛下,陛下将有口难辩。如此下去,不知燕王还会搞些什么把戏出来,我们既然不能在金陵下手,那还是尽快打发他离去吧,只要燕王平安离开金陵,那么朝野间一切针对陛下的不利猜疑自然不攻自破。”
  朱允炆颓然挥手道:“送他走,送他走,赶快送他走,朕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他。”
  齐泰非常懊丧,他本来指望由锦衣卫下手把燕王除掉,却没想到锦衣卫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燕王却毫发无伤,反而让皇上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燕王离开,燕王这一走,便是龙归大海,猛虎归山,再想收拾他就不太容易了。
  想到这里,齐泰急忙亡羊补牢,建议道:“陛下,臣也同意方大人的意见,还是尽快遣燕王回北平吧。不过,燕王自毁王府,佯受行刺,种种举措,可以看出,燕王分明是对朝廷起了极大的戒心。
  虽说朝廷的决策是先稳住燕王,削其羽翼,最后才对燕王开刀,可咱们也不能不防着燕王回到北平之后有些什么蠢动。臣以为,在兵力武备上,还须加强对北平的控制,我们得防着燕王狗急跳墙抢先动手。”
  朱允炆道:“爱卿身为兵部尚书,调兵遣将、武备兵防,正该由爱卿操持才是,不知爱卿有何提议?”
  齐泰道:“谢贵现在掌着北平都司事,然而北平都司辖下将校多为燕王旧部,谢贵一人恐怕孤掌难鸣,臣以为,可令都督宋忠率兵三万,以备边为名屯守开平,以都督徐凯率兵三万屯兵临清、以都督耿瓛率兵三万屯兵于山海关。北平、永清的两卫兵马曾多次追随燕王扫北,将校都是他带出来的人,如今来不及一一调换,可将两卫官兵全部调离,迁防于彰德、顺德。如此一来,燕王纵然返回北平,也仍然是陛下的笼中之燕,欲振乏力。”
  朱允炆大喜道:“如此,当可保万无一失了,甚好,就按你的意思拟旨吧。”
  想以行刺的手段诛奸,结果反而弄巧成拙成全了燕王,景清心中也是又羞又愧,一听齐泰献策,他也挺身而出,对朱允炆道:“燕王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恐张芮、谢贵两位大人不识燕王真面目,难防燕王的手段,臣请往北平,辅佐两位大人,以期朝廷诏谕一下,就地擒拿燕王!”
  “好!”朱允炆赞道:“朕正虑北平官员,被燕王假象迷惑,景爱卿亲赴北平,朕就放心了,那朕委你一个北平布政司参议之职,给朕盯紧了燕王!”
  方孝孺拱手道:“臣还有一条建议,皇上可以挑选一些公忠体国的干吏,委之以采访使之职,让他们分巡天下,问民疾苦,考察官吏,旌廉斥贪。陛下刚刚登基,对天下民情,可藉这些耳目得以了解,同时……还可以让他们暗中查访诸王不法事,如果有了确凿的证据,朝廷削藩,就不会像削除周王、齐王、代王时候那般被动了。”
  朱允炆深有感慨地道:“孝直先生说的是啊,如此数管齐下,何愁燕藩不灭!就依先生所言,选派贤良采访天下,这些采访使的人选,就请孝直先生和师傅为朕拟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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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到京不几日,便接二连三地闹出许多风波来,朱允炆实在忍无可忍了,又随便敷衍了他几日,便像送瘟神似的把他打发走了。
  燕王平安离开金陵,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当中,他此次赴京,真正的目的是想利用公众舆论的力量和叔侄亲情打动皇帝,促使他打消对诸藩赶尽杀绝的想法。
  可是这个目的明显没有达到,朱允炆一直在敷衍他,对三王被削藩的事避而不谈。此来金陵没能打消皇帝削藩的念头不说,若非杨旭暗通消息,他还差点丧命于暗箭之下。堂堂一朝天子,竟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看来皇帝不但是铁了心置诸王与死地,而且是不择手段了。
  朱棣终于开始考虑造反的可能,这已是他除了束手就缚之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可是,无兵无权,拿什么跟皇帝斗呢?朱棣虽打过无数次仗,却从来没有打过势力如此悬殊、处境如此险恶的仗,北返之路,朱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
  就在燕王北返的同时,宋忠、徐凯、耿瓛等几位都督业已领了圣旨,分别率兵奔赴开平、临清、山海关一带去了,北平和永清的两卫兵马也已接到兵部移防彰德、顺德的命令,整卫官兵集体迁防。
  又过几天,都御使景清被任命为北平布政使司参议,走马上任去了。都御使比布政使司的一个参议何止高了一头,景清又是皇帝的心腹,并不曾听闻他有什么过错,却降职迁任外地,所去之地又是北平?
  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让朝中文武都明白了一件事:燕王此番冒险南下与建文帝摊牌,已然完败。皇帝削藩之心根本不曾动摇过,朝廷削藩的路,还会继续走下去。
  又过半个月,方孝孺和黄子澄精心挑选了二十四人的名单,提交给建文帝,朱允炆立即下诏,宣布派遣刑部尚书暴昭、户部侍郎夏原吉、给事中徐思勉等二十四人充任朝廷采访使,代天子分巡天下,问民疾苦,考察官吏,旌廉斥贪。
  这些举动都看在夏浔眼里,他也在暗中准备着:一旦他明确投奔燕王,如何确保家室的安全;燕王将三子托付于他,如何保证他们能安然北返?想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搞些小动作,其实很不容易。
  这天午后,夏浔正在衙门当值,突然有内侍传旨,诏他觐见。夏浔的官秩品阶不高,可他接手罗克敌,现在负责着对宫廷禁卫、仪仗鸾驾排班当值的安排,官不大,却是天子近臣,有机会随时见到皇帝的,这一点,确是许多朝廷大员也比不了的。
  一听皇上召见,夏浔不明缘由所在,立即随那内侍进宫,路上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可那小内侍也不知是不知道皇上传唤的缘由,还是小付子之死把他们吓着了,根本不敢多言,夏浔见打听不到什么,也只得无奈闭口。
  沿着御道正往前走,忽见一名文官迎面走来,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夏浔一看,认得正是监察御使黄真,当初两人任正副天使,曾受朱元璋所命同往济南督察过缉拿白莲教匪的事,算得上是老相识,夏浔忙向那小内侍知会一声,劳他一旁等候,便向黄真迎上去,抱拳招呼道:“黄大人,久违了。”
  第266章
燕王三子
  “啊,原来是杨大人。”
  黄真一见是他,连忙站住脚步,勉强挤出一副笑脸,向他拱了拱手。
  夏浔有些奇怪,试探地道:“黄大人有心事,怎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夏浔这一问,登时勾起了黄真的伤心事,黄真眼圈儿一红,问道:“杨大人,燕王府大火的事儿,你知道吧?”
  夏浔道:“哦,知道,那天下官正在衙门当值,听说火起,还披衣起床,站到院子里瞧了阵热闹,嚯,那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黄大人,你提这个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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