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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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潭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这个话茬。
半崖便又道:“师兄你想,他自称去苍云谷,可那日圣驾降临,九鹿山顶这边守卫森严,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路摸到祭坛的?”
碧潭慢吞吞地说道:“想是他个子小,被守卫疏忽了。”
半崖见他不在意,忙继续道:“师兄你想,就算他是被守卫疏忽,自己摸进来的,那这小东西他回来不去找那……那……那前掌门住的地方,平白无故地跑去祭坛那做什么?”
碧潭就转过头来看着他。
碧潭真人在九鹿山上素来是名声极好的,待人和气,四处与人解围,说起来道祖才是玄宗掌门人,但做掌门的毕竟积威重了些,也比不上他这师弟好人缘。此人长得便是一幅慈眉善目的善人样。
此刻,碧潭轻声问道:“师弟,你想说什么呢?”
半崖便再不迟疑,说道:“我看这小崽子有些问题,没准瞧出了什么事,想要韬光养晦伺机报仇呢。与其这样,咱们不如斩草除根,来个……”
他说着,伸手做刀,比了一个下劈的手势,脸上带了狠佞之色。碧潭就皱起眉来。
半崖再接再厉道:“师兄,我知道你宅心仁厚,这小……小子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说起来谁没有几分感情呢?只是……”
碧潭忽然一抬胳膊,一把按下他那做劈人状的手,打断了半崖真人的话,加重了语气,不悦道:“不要再说了,我玄宗百年间向来是名门正派,门下中人行得正坐得直,哪怕生了嫌隙,也是为了家国天下,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师兄已经不在了,借运之事也成了,哪有为难一个小小孩童的道理?”
“若他知道道祖是……”
碧潭摆手道:“我等无愧于心,他便知道了,又怎样?”
眼见半崖还要争辩,碧潭便转过身来,对他正色道:“今天我可把话撂在这里,无端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哪怕他将来不好了,我也会亲自料理了他。嘿,我碧潭潜心修炼这许多年,便是不大中用,也不必如临大敌似的提防这么一个黄口小儿。只是在那之前,他仍然是你我的师侄,谁要动他一根汗毛,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半崖目瞪口呆地看着碧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什么东西。”半崖恨恨地想道,恶狠狠地盯着施无端瘦削的背影看了一会,很有些不忿,“呸!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斩草不除根,养虎必为患,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等着瞧!”
可他本事不如碧潭,势力不如碧潭,脑子也不如碧潭,这九鹿山上他也就是凭空占着辈分大——以前是道祖,现在是碧潭,还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半崖便兀自气愤了一会,终究别无他法,转身去了。
且说碧潭真人,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也是没有那么笃定的,施无端露的破绽不少,他一个老狐狸如何看不出。
七日后,道祖下葬了,施无端第一天回到自己房里睡,半夜三更间,碧潭便忍不住走进了道祖的小院,轻手轻脚地推开施无端的房门,走了进去。
此时屋里的三个活物都已经睡着了,月华落下来,从窗子洒进来,施无端侧躺在床上,蜷成一个小团,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碧潭又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他一会。少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着,拧成了个疙瘩。
碧潭心里想道,这个小东西,从小就上山下水地闯祸,能有那么多的心眼、这么深的城府么?
他想到这几日施无端虽然被人近身的时候略显僵硬,但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不再像以前一样撒娇闹痴,礼数上也十分周全,并没有看出多么苦大仇深来。若他知道……
碧潭摇摇头,无声地哂笑一声,感觉自己这是想多了,便要转身离开。然而这时,他的目光忽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施无端怀里抱着的东西上,黑暗中那东西虽然被布包着,却仍然露出了一点光亮,碧潭心里一动,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施无端的胳膊,将那布包掀开了一点,发现里面是一块星盘。
他手指触碰到星盘一角的时候,竟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吸引力,自己身体中的精气竟好像从手指泄出了些许似的,那星盘原本幽幽的光芒亮起来,乍看之下竟有些像鬼火。
这是……大凶之盘!
星盘如人,寻常之物如平凡庸人,不会认主,除了做推演,也没别的用途,然而有些星盘却或因为材质,或因为大机缘,而仿佛有了魂魄似的——比如道祖院子里的那一大块星盘,盘底乃是补天之石,盘中星沙是堕天星子磨成粉末所得,天生神物自然不凡,倒是这一块……
碧潭当然不知道施无端这块原本普普通通的星盘是被神雷劈过的,之后又吸食了厉鬼的魂魄,后来又从苍云谷中的地裂中吸食了不知多少黑气——虽然当时为了护着施无端颇有些勉强,可它本就带着诡气,与那地裂中的阴气竟是相辅相成,自然也受益不少。
显然这别人碰不得的东西是认了主的,像这样有灵性的东西,往往只臣服于有缘之人,这小小孩童身上揣着这样的大凶之物……
碧潭皱起眉,脑中忍不住将半崖所说的话又过了一遭,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若半崖说得不错,若他真是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能避开那样森严的守卫。他那时潜进来之后不去找道祖,先去祭坛,很可能是因为瞧出了事情不对,怕被人发现,不愿意轻举妄动,而打算探探虚实。之后心里知道道祖死的别有内情,还能对一山的人虚以委蛇——
碧潭越想越心惊,到最后几乎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于是又迟疑了,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想这么多?能做到这种地步?可又见他带着这样一块认主的大凶之物,可见这施无端也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良善无害。
他心中惊疑不定,一只手便隐隐泛了紫气,轻轻地抬了起来,竟是冲着施无端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床上的少年似乎睡得不安稳似的,轻轻地翻了个身,碧潭一惊,回过神来,尚没来得及躲开,施无端便一头滚进了他怀里。
他像是睡冷了,逮着暖和的人体,便撒开星盘贴了上去,还往碧潭身上缠了缠,口中喃喃地砸吧了几下,说了几句梦话。
碧潭侧耳一听,只听他说道:“师父……师父……师父别打我了……”
碧潭一愣,施无端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接着说道:“师叔……救命啊,碧潭师叔……”
碧潭一顿,手上的紫气渐渐散了,他便抚上施无端的后背,轻轻地拍着,低下头柔声问道:“要师叔救你什么?”
施无端“唔”了一声,好半晌,才说道:“救我……别让师父打我……”
碧潭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将他踹到一边的被子拉起来,仔细地与他盖在身上,手指在他的头发上摸了一把,这才又悄悄地掩门出去了。
施无端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往被子里钻了一些。
然后他对着墙睁开了眼,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施无端就这样胆战心惊地在九鹿山上住了下来,养着兔子精和翠屏鸟,每日深居简出起来。
碧潭先是每日像道祖一样,亲自过来教导他功课,只是施无端发现碧潭从不教他咒术和武修之道,每日像是要叫他考状元似的,之乎者也地叫他念书,要不便是扔给他几本星算之术的书籍,托词自己对此道不大精通,不好误人子弟,叫他自己参悟。
施无端也便配合着他,叫背书他就背书,不叫背书他就自己鼓捣着星盘玩,一副不上进的模样。
时间长了,碧潭也发现这小师侄只有几分调皮捣蛋的小聪明,正事就不行了,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色,也便不大愿意管他了,从每天都来,变成了三日一来,到最后玄宗事务繁忙,他自己也一堆徒子徒孙,就不大有时间管施无端了,只是过十来天就带几本书上来,象征性地看他一眼,由着他自生自灭了。
然而吃的用的却从来没有短过他一点,反而比山上其他弟子还要优厚不少。
第十八章
盛会
春去秋来,一转眼,施无端已经在九鹿山上住了五个年头。他的个子蹿了一大截,少年骨骼尚且未长满,身形比成人还略显纤细,人却已经露出了颀长身量的模子,眉目却日渐寡淡,跳脱不再,倒真是颇为当得起辈分低的弟子们别人叫他一声“小师叔”了。
五年间,翠屏鸟的毛换过两次,兔子精却别说化形,连修行也十分耽搁,分明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机缘巧合下跟着施无端上了九鹿山,沾了这光,又有人好吃好喝地喂着他,身子更像是气吹的一般,长胖了几圈,远远地看过去,几乎活像一只小狗了。
第一年,施无端还会因为自己被软禁在九鹿山巅而焦灼,尽管死死压抑,有时还是难以掩盖对碧潭等人的那股子敌意,他会在每次碧潭上来看他又离开之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连翠屏鸟和兔子精也拦再外面,用小匕首往墙上戳,乃至于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还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戳过,仿佛不这样发泄,他便要被憋死一样。
然而这样的忍耐,久而久之却成了一种习惯。
好过的光阴像水,忽悠就从指缝间溜走了,百年也如同一瞬,一辈子意犹未尽,难过的岁月却如刀,一刀一刀地将人的里子面子都磨来砺去,乃至于仿佛不过转头的光景,人便已经面目全非。
施无端读过的书摞起来比他人还高,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停日子,要是考他背那些之乎者也的劳什子东西,随便捡起一本,随便翻到那一页,指一个字他就能滔滔不绝地往后背,说起别的,却就又不愿意吱声了,仿佛他日夜将魂都拴在了那几页泛黄陈腐的书页里似的。
时间长了,连碧潭都疑惑起来,觉着这孩子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怎么能这样平静呢?也就不再管他了。
慢慢的,在施无端眼里,说话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被玄宗养着,而是被玄宗关着,和别人说话要万万分小心,每说一句,都要思量半晌,有时候夜深人静,施无端憋得受不了,也曾对着翠屏鸟和兔子精说话,可这两个东西实在是懵懂,时间长了,他也就觉得没劲了,越发地沉默下来。
他有大把提心吊胆的时间,一开始,施无端用这些时间思考怎么逃走,可是后来他就明白了,碧潭和江华是不一样的,从江华那里逃走被抓回去,充其量不过挨一个脑瓜崩,现在的玄宗却不是给他闹着玩的了。
一个孩子,特别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总会产生某种类似“我无所不能”的天真来,而当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的时候,那就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话了。
相对而言,“得想个法子活下去”这句话,实在是如同揠苗助长一样,飞快地将这些旁人要活上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一股脑地半生不熟地灌输给他。
施无端每天坐在院子里死去的星盘边上,脑子里一刻片刻也不消停,他想很多事,碧潭教他读书不一定是出于好意,可读书却总是没错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虽然未曾行过万里路,却也勉强算是经历过一番劫难了,加上他又是悟性极高的,谁也没想到,这五年间,如此这般忍辱负重的装模作样,竟也叫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有时候他想着想着,就对着星盘发起呆来,一开始没注意,偶然有一天,施无端才发现那星盘上的星沙并不是无序的。
上面是什么东西他还看不懂,施无端知道星盘自打他师父过世以后便再也没有动过,这东西还留在那山灯未曾升起的一刻。
施无端喜欢星算,别人也不见得有多慌张,毕竟碧潭也好,半崖也好……那再也没有在施无端面前出现过、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的苦若大师也好,他们尽管修为颇高,对这一方面却是浅尝辄止的。
星算有用,可以寻人,可以计算气象,然而传说集大成者能算出什么人的命术运道,那就比较痴人说梦了。命术无常,千丝万缕,怎么是凡人能算得清的呢?唯有一些大灾大难,大福大祸,帝星将星,王朝翻覆之类的大动静,才能叫那些精通此道中人稍有察觉。
若说大,这门学问学成了,便是经天纬地之才,若说小,寻常人也不过瞧瞧明日是阴晴雨雪罢了。
在碧潭眼里,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平日里最多是修身养性所用,与大道是无关的,所以也就任他去修习,日常到山巅送饭来的人,便会偶尔瞧见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师叔”,蹲在星盘旁边,有时候冥思苦想,有时候用一根小木棍划下长长的、叫人看不懂的算式,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像是要陷进去一样。
然而一旦发现有人来了,他就又会恢复到那样木讷呆板的表情上。
这一年,施无端已经年满十六了,碧潭忽然派人来找他,递给他一张帖子,说是又到了三十年一度的玄宗述武大会,特别请他出面与诸位同门一同热闹热闹。
所谓的“述武大会”,其实乃是玄宗一众弟子这些年来进境的试炼,一来为了叫掌门瞧瞧下面小辈弟子的本事,修道人寿命比普通人不知长上多少辈,三十年中也可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情况,玄宗内会有一些位置空缺出来,在述武大会中表现出色的弟子,都有希望顶上这些位子,然而这还不算,最有吸引力的是,玄宗这三十年一回的盛会,朝廷中每次都是要派人来的,若是有能入了这些客人眼中的,前途便不可限量了。
修道不比修仙跳脱六合之外,到底是凡心未泯的。
施无端客客气气地接下帖子,心里便盘算开了,他们叫自己出面是要干什么?当吉祥物?摆设?当了给谁看?这又是碧潭还是半崖的意思?
他打眼扫了一眼这递帖子的人,是个青年模样的,一张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颇为讨人喜欢,便问道:“这位……如何称呼?”
“回小师叔的话,我叫做梁萧,掌门座下大弟子便是我的恩师。”
施无端听到“掌门”二字的时候,心里一动,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他说话的机会不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养成了这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般、一句话歇三歇的毛病,他“哦”了一声,足足片刻的功夫,才继续说道:“你是赵师兄的弟子。”
梁萧等了他半晌,感觉自己一张脸已经快要笑僵了,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谁知才等到这句废话,忙道:“是,正是师侄。”
施无端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
好什么?梁萧的嘴角抽了抽,抬头看了施无端半晌,心想,此人怎么如此不通礼数,然后又过了好久,才见这人十分仔细地将帖子对边叠了三回,揣在袖子里,这才拱拱手,慢吞吞地道:“赶上三十年盛会,实在幸甚,请代我回禀掌门师叔,无端不才,届时定当在旁助阵一二。”
梁萧忙道“一定一定”,这才明白,原来此君不是不通礼数,是要给他时间叫他礼数,他才要抬腿走,只见施无端又张张嘴,随后这位拖拖拉拉、少年老成过了头似地说道:“梁师侄少年才俊,在述武大会上定然有一番准备,小师叔提前恭贺你前途无量啦。”
这话听在梁萧耳朵里,只觉得异常诡异,就好像面前这人不是个少年,而是个七老八十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似的,忙客气了两句,逃也似的遛了出去。
施无端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靠在门边上,眼睛里却冰冷一片。他回身进屋,将桌子底下的一摞稿纸都拿了出来,这是他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花了五年的时间演算钻研道祖留下来的最后一片星海所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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