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十五年(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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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没有苦尽甜来,一辈子就那么短,世界上“苦”只有一个字,却又有那么多花样,仿佛一辈子每天换着样的吃也吃不完似的。
  梁肃沉默了半晌,跟她说:“实在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吧?回来哥再想办法给你找个别的工作。”
  梁肃这一句话,梁雪忽然说不出什么来了,她想起那天她正式宣布找到工作了以后,她那哑巴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模样。孩子考上大学了,代表她有出息了,这意义和找到工作还是不一样,有工作,就是大人了。
  是长大成人的一个重要的标志。
  哑巴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啊啊”的声音,比比划划地告诉她,要好好干,要听领导的话,不要给别人找麻烦,要勤快,要认真努力,不要让别人挑出毛病来……
  梁雪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了两句挂断了梁肃的电话,擦干了眼睛。
  她没有权利任性。梁雪想着,把凉水泼在脸上,拿出小包补妆,细细遮住红彤彤的眼圈,哑巴那双期盼的眼神,就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小孩子总是盼着自己被当成大人对待,可真变成了大人,才发现做“大人”,原来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这个周末,梁雪终于腾出半天的时间出来跟以前的朋友们吃了顿饭,胡蝶带了她的新男朋友来,是个长相一般但个子很高,很会说话的男人——听说是她们学校的体育老师,也算是同事。
  这傻妞总是抵挡不了会说话的人的魅力,当着所有人的面,胡蝶搂着她男朋友的胳膊喋喋不休地夸,他这么这么有智慧,那么那么聪明,好像连诺贝尔奖都配不上她男人似的。
  最后男的本人都已经让她说得受不了尿遁了,胡蝶还在那边得意洋洋地补充了一句:“他是我见过的第二聪明的人。”
  常露韵问:“第一是谁?”
  “柳蓉师父呗。”胡蝶用崇拜的小眼神看着柳蓉。
  柳蓉呛了一口果汁:“我压力好大。”
  常露韵现在已经看不出青春期的时候珠圆玉润的模样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那些瘦骨伶仃的青春期少女都丰满了起来,还是她这些年离家求学,自己慢慢地变苗条了,反正是变成了一个毫不扎眼的路人水准。
  可她依然称不上美人,甚至连中等偏上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大众水准,事实证明,“瘦下来会变成个大美女”这句话是比较扯淡的。只有她坐在那里的时候,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某种沉默而安静的气质,是个让人看起来相当舒服的女孩。
  胡蝶问:“对了常瘦瘦,你最近忙什么呢?我听你妈说你连门都不出?”
  常露韵说:“我在准备申请留学,天天蹲在论坛上和各大学校官网上查资料,往那一坐就好几个小时,我都快坐化了。”
  柳蓉问:“怎么不找中介?”
  “中介一个人好几万,这点事不值当的,都这岁数了,连申请个学校都找外援,将来真出去了我还活不活了?”常露韵说,“再说这个找别人做我也不放心啊——柳蓉,你申不申?我觉得以你的背景申名校没问题的。”
  梁肃偷偷地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常露韵,心说这资本主义的小走狗,自己想走变成海外关系不说,还企图拉着他家那谁一起,实在是太心怀叵测了。
  柳蓉摇摇头:“我本来有这个意向来着,也搜集过一段时间的材料,这两天突然不想读了。”
  “为什么?”
  梁肃贱兮兮地嘴快说:“柳老师都开始编教材了,读什么书啊?太小儿科了。”
  柳蓉笑眯眯地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真的假的?”
  柳蓉说:“我最近发现,留学不好玩,赚你们打算留学的人的钱才比较适合我。这两天跟周老师一起编一个教材——主要是他编,我跟着学,我看周老师做的这个不错,那天我还跟他商量,再发展出一个留学中介机构就更好了,他早年也有不少这方面的人脉,我跟着掺和一脚,先捞一笔再说。”
  梁肃点头说:“到时候全凭柳老板赏碗饭吃。”
  柳蓉严肃地说:“必须的,放心,端茶倒水的活全给你留着。”
  胡蝶直敲盘子,一伸手搂住梁雪的脖子:“我说你们够了吧?在我们这帮小老百姓面前讨论这么高端的问题,存心让我们羡慕嫉妒恨是不是?什么居心?”
  梁雪默默地吃着东西,勉强配合着胡蝶笑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都不应该来,这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全都堵在那里,怎么也咽不下去,曾经一起讨论过成绩和八卦的同学们,原来都已经走了不同的路,她恍然间发现,那些过去和她坐在一间教室里的人,他们会变成精英、海龟、富人、名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世上有……三教九流。
  胡蝶又在那不要脸了,拽着他男人的胳膊说要私奔要结婚,柳蓉那张嘴调侃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梁雪跟着咧开了嘴,可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一点也不知道。
  
  第六十三章
握手言和
  
  她们聚散总是匆匆,渐渐长大,渐渐疏远,即使有心记挂着曾经的朋友,也在一夜之间有了太多需要处理的事情,从而力不从心起来。
  梁雪终于学会了怎么样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干练冷漠的职业女性,一开始素面朝天的小姑娘,开始节衣缩食地一件一件往家里添化妆品,先是唇膏,然后是粉底,睫毛膏,眼线笔,眼影盒,香膏。
  那些包装精美的东西就像是毒品一样,当她慢慢地习惯了它们,就再也离不开它们,只会添不会再减,然后它们就把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变成了一个曾经她万分不理解的人,出门倒垃圾,五分钟的时间也要涂脂抹粉一番,好像自己长得那张脸完全见不得人一样。
  夜里回家来,照顾着哑巴爸爸吃药吃饭睡下,自己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大哭。哭完以后第二天再涂脂抹粉人模狗样地去上班,好像一个无坚不摧的小坦克。
  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不能后退,不能软弱,要活出个人样子来,当脊背被压得深深地弯下去的时候,对自己说,今天受的苦,是为了有一天能挺起腰杆做人。
  这一年梁雪二十三岁,青春年少,却被时间的锉刀磨得遍体鳞伤,然后渐渐变得坚硬起来。
  少年的时候,总会有动画片里的正义主角,慷慨激昂地说着,只要有勇敢和梦想,什么样的愿望都能达成,然后“嗖”地一下飞上天去。
  可时至如今,想要生活下去,不单单需要飞上天去的勇敢,飞到宇宙里也不行,那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这一年冬天,梁雪的公司里突然有一个“下基层”的名额,就是离开冬暖夏凉的办公室,到公司最下层的生产车间去做监管工作,还起了个特别好听的名,也叫“管理培训生”。可惜名字再好听,大家伙也都不傻,哪个不愿意在大城市里坐办公室,要去不知道什么鸟不拉屎的乡下当个车间主任?
  戴红袖箍也不行啊!
  大家互相挤眉弄眼,谁也不肯吭声,暗地里打起各自的小算盘,开始琢磨起怎么疏通关系,破财免灾了。
  然而他们各自打主意的时间并不长,梁雪忽然站了起来,对站在那里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的经理说:“要是没有人,就算我一个名额吧。”
  这个决定做的突然,她只打电话通知了梁肃,托大伯一家代为照顾自己的哑巴爸爸,并且给他办了一张卡,每个月固定打钱到这个账户上,作为父亲的医药费和生活费,然后独自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坐上尘土飞扬的长途大巴离开了。
  不是没有听见那些三姑六婆在背后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拿她当反例来教育自己的亲朋好友——读书好有什么用呢?读书读得好,不如会做人,瞧瞧我们单位的那个小姑娘,人长得倒是机灵,书都读傻了,刚一来就被人家当枪使,把人都得罪遍了,这回她倒是识趣,自己知道自己混不下去,于是请了个托词,跑去乡下做体力活了,啧啧,也不知道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将来想怎么办。
  梁雪没有理会,她突然觉得柳蓉是对的,曾经她觉得这个小姑娘仗着自己聪明,活得太过嚣张,看起来乖乖巧巧,心里总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和别人不一样不会幸福,梁雪曾经这样坚定地认为着,人活在社会里,就是应该像变色龙一样,好好地把自己藏在人群里,过着群居的生活,可是没想到她过了叛逆期的年纪,却突然叛逆了起来。
  一个人,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呢?为什么自己香,别人臭,就也要把自己滚在污泥里转两圈,弄出一身同样的味道来才行呢?
  一生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怎么能为了这一时片刻的偷懒,就甘于平庸呢?
  梁雪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带走了她一直以来养在办公桌上的一小盆仙人掌,它因为晒不到太阳而显出些营养不良的枯黄,却依然浑身长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外面有那么大的天地,只可惜你们舍不得这个尺寸之地的空调,不愿意出去罢了。梁雪对她昔日的同事们笑了笑,带上门转身离开了——不知道谁比较可怜。
  她想起柳蓉,想起常露韵,想起那次叫她如鲠在喉的小聚会。
  是的,贫穷不可怕,肥胖不可怕,丑陋不可怕,残疾也不可怕,一切的艰难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沉沦下去,被同化成和每个人都一样的疲惫而麻木的面孔,变成这钢筋水泥的城市怪物中一块普通沙硕,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庸庸碌碌的人。
  等到寒假来临,常露韵从铺天盖地一个又一个的面试里醒过神来,柳蓉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一头扎进她的半个事业里,梁老板依然在为美好的明天和未来奋斗,重新聚会的时候,才发现梁雪已经一个人走了。
  这一年的春节梁雪没有回来,只是打了电话问候,听起来她心情不错,电话那头满是爆竹的声音。
  下面的地方不像这个所谓大城市,放个炮还有时间和地点的限制,路边的孩子们可以无所顾忌的玩,几乎从进入腊月开始就没完没了地四处点炮,空气中充满了烟花爆竹的味道,像是有种热络的欢快呼之欲出,年的气氛也要浓重很多。
  梁肃趁放假,非常老套地拖了柳蓉去看电影,结果除了吵吵闹闹的贺岁片就是商业片,挑了半天,最后挑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厅里放映的文艺爱情片。可谓是剧情缓慢不知所云,柳蓉看了一半,就一只手撑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梁肃却清醒得像个大尾巴狼,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坐在那里东摇西晃强打精神,然后慢慢地伸出手勾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目视大屏幕,一脸正直地说:“困了?给你靠一会。”
  柳蓉顺从地靠过去,感觉梁肃好像呼吸都放得极缓极轻,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与另一只手在她身侧交叉,像是把她围在一个小小的圈里似的。
  柳蓉闭上眼睛,听着缓慢抒情的背景音乐渐渐远了,想着周老师把稿费打到了她的账上,又邀请她入技术股,毕业以后就回来一起经营培训班和留学中介,想着旁边的这个人,想着这个静谧而安宁的时刻。
  突然发现心里那些愤懑和不甘都已经不见了,柳蓉迷迷糊糊地笑了一下,屈指算算,二十三岁,自己终于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了。
  梁肃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觉得女孩头发丝上有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始终围绕在鼻尖似的,就觉得自己明明坐在那里,人却好像已经飘到了半空中似的,拍打着小翅膀,周围一圈粉红色的泡泡。
  他头一次觉得这种看起来叫人觉得度日如年的文艺片演得太快了,一分一秒都觉得意犹未尽——尽管完全不知道演了些啥。
  不过快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就在片子演到下半部分的时候,柳蓉的手机突然响了,把她吓了一激灵,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在梁肃依依不舍的小眼神背景下,往下缩了一点,一边揉眼睛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喂?”
  胡蝶说:“柳蓉师父,是我!”
  “啊?你干什么?”柳蓉声音压得更低了点。
  “你说话大点声,怕费电啊?”胡蝶在那头嗷嗷地叫着,然后又压低声音用一种很猥琐的腔调说,“哎,不会你跟肃哥正干什么,给我打扰了吧?”
  “老娘在电影院,你有事快说,别废话了。”
  “哦,我跟你说啊……”
  在晦暗的灯光下,梁肃就看着柳蓉的表情从迷糊到清醒,到震惊最后到了空白,过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玩意?再说一遍。”
  胡蝶雀跃地说:“我结婚啦!”
  “跟谁?”柳蓉感觉自己还是有点没睡醒,脑子还晕着,问了这么一句很废话的问题。
  “我男人呗,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个,上回你见过。今天我们俩跑去领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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