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校对)第2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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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差官先把他领去见了一位主事,那位主事有个很俗气的名字:杨富贵。杨主事看都没看公函,只听这位葫县捕快一说来历,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种很怪异的表情。
  他马上打断这位捕头的话,领着他去见刑部员外郎钱顺。刑部员外郎钱顺是个年过五旬的胖老头儿,笑眯眯的与弥勒佛相仿。可是他的脾气却着实不大好,一听这些人来自葫县,是特意押送那位受到当朝首辅张大人亲笔批示要予以严办的官员来南京受审的,当即就送了一句国骂给这位捕快。
  钱员外郎拍案怒道:“你他娘的,谁让你们把人送到南京来的?”
  那捕头吓了一跳,赶紧跪下答道:“回员外郎大人,我们徐大人说,葫县地方太小,大牢人手不足,这叶小天的死党颇众,万一有人劫狱,恐怕会误了朝廷大事,所以……”
  “所以个屁!谁叫你们把人送过来的,不过是那徐伯夷阿谀奉承罢了!”钱顺又骂了一句,拿起那封公函看了看,咧起嘴巴,好像含了一口黄连似的迟疑半晌,才恶狠狠地瞪了这个葫县捕头儿一眼,喝道:“你等在这里!”说完袖起那封公函便扬长而去。
  那捕头跪在地上好不委屈,心道:“是你们南京刑部下令抓人,我们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地把人给你们送来,倒招来你们一通臭骂,你们衙门大,官职高,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真是岂有此理!”
  钱员外拿着公函急急忙忙找到刑部郎中燕起,燕郎中一听脸色就沉下来了,他倒没有开口骂人,脸色阴晴不定半晌,要过公函来又仔细看了一遍,顿时冷笑一声,道:“这个徐伯夷,自作聪明!当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钱顺苦着脸道:“燕大人,人都已经送来了,如今可如何是好啊,要不……咱们先把他关进大牢,观望一下风色再说?”
  燕郎中瞪了他一眼道:“扯淡!这个什么叶小天,只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关起来倒不打紧。可你不要忘了,是谁批示要把他抓起来的!”
  钱员外试探地道:“大人是说……”
  燕郎中冷冷一笑,道:“你关了叶小天不打紧,可若消息传到有心人耳中,他会怎么看咱们?谁知道那些通着天的大人物,会不会因此认为这就代表着你我的立场和态度!”
  钱员外倒抽一口冷气,道:“不错!张居正暴病而卒后,朝中风起云涌,倒张势力甚嚣尘上,如果这个时候咱们被人认为是张居正一党亦或是心向张居正的人,那咱们可就要倒大霉了!还是大人您思虑周详,那么依大人之见,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燕郎中眼珠微微一转,拍了拍手中那份公函,阴险地道:“这种事,你我怎么能做得了主呢?还是请尚书大人决断吧!”
  “高!实在是高!”钱员外郎只是心思一转,就明白了燕郎中的意思,不由得挑起了大拇指。燕郎中微微一笑,揣起那份由徐伯夷亲笔写就的公函,便往南京刑部尚书芮川的签押房走去。
  芮尚书此时正坐在签押房里悠然自若地品着茶,燕郎中把那封公函递上去,芮尚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面不改色地放到了一边,似乎浑不在意。
  燕郎中垂手问道:“大人,咱们刑部原只是命令葫县对此人严加看管,切勿令其闻风逃逸,谁晓得葫县那些官儿们只顾阿谀媚上,竟然把人给咱们送过来了,大人您看咱们该如何处置才好啊?”
  芮尚书端起茶盏,慢吞吞地呷了一口,说道:“这批捕令嘛,确实是咱们刑部下达的,他们把人送来也没什么,既然已经送来了,那就收下嘛。”
  燕郎中忙道:“是!那……咱们暂且把他关入大牢?”
  芮尚书慢条斯理地道:“关入大牢……那也不妥!”
  燕郎中听到“关入大牢”四字,还以为他答应了,刚要应一声“是”,忽又听他说了下半句“那也不妥”,燕郎中差点儿闪了自己的腰,忙又问道:“那依大人之见呢?”
  芮尚书又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这不是还没判呢嘛,凡是官员,一日不曾定罪,就仍旧是官,怎么可以羁押在大牢里呢?嗯……如果是在葫县,那他此时应该是在家里听候处置,或者等到京里使者到了,把他带去京城受审。如今既然来了南京城……”
  芮尚书低下头,又慢吞吞地呷了口茶,燕郎中眼巴巴地看着他,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一盏热茶一口倒进他嘴里,省得他一句话掐三段,活活能把人憋死。
  芮尚书又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那就……先让他在驿馆里住下吧。嘱咐他不可离开城池便是,其他的……咱们就先不要管了,等着京城那边近一步的消息吧。”
  “是!是!下官明白了!”
  燕郎中暗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便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
  南京城的驿馆规模仅次于京城,而且极具南方特色。马头墙,青黛瓦,鳞次栉比,有池有水,仿佛一座大型园林。
  驿馆里面此时挺热闹,叶小天和太阳妹妹、毛问智三人一进院子,就见东山墙下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两位头系方巾、身着襕衫的中年文士正在兴致勃勃地对奕,旁边还有几人捧茶观战,谈笑风生。
  行不多远,就见前方又有一堵粉刷的雪一样白的墙,墙上有一个方型的大木窗,窗棂是花瓣状的木格,窗子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头戴皂绦软巾垂带,身穿圆领宽袍青袍的男子,正一边品着酒,一边摇头晃脑地听一名绯裳女子抚琴。
  再往前走,一道小桥流水,垂萝青青,跨过木桥,就见溪边柳下,一群人正坐在席上兴致勃勃地烧烤。
  “烧烤”一道古已有之,春秋战国时代即有记载,秦汉时候就广为流传,正在溪边烧烤的人用的就是自汉代以来最常用的长方型陶制烧烤炉。那烧烤炉四足抓地,两边有半圆形把手,炉上架着一排铁钎,铁钎上串的肉串已泛起令人馋涎欲滴的金黄色。
  毛问智挠挠脑袋,惊叹道:“哎呀妈呀,要不都人家喜欢当官儿呢,敢情当官还有这么多好处啊,这牢坐的,听曲儿、下棋、吃烧烤,这比当大老爷还舒坦。大哥啊,俺觉着吧,这样的牢坐一辈子都不嫌腻,你以后也别做官了,咱就坐牢吧,这也太舒坦了。”
  叶小天看了一眼前边带路的驿卒,对毛问智小声道:“你别胡说八道,这哪是牢房,这是驿馆,这里边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官员,几品官儿都有呢,你安分着些。”
  七拐八绕的,他们在一座小院落前停下了,那驿丞道:“到了,这儿就是你们的住处。一日三餐想吃什么,你们可在每日餐前到膳房下单,厨房做好后自会给你们送来。如果想出去游玩,切记亥时之前一定要回来,因为亥时之后大门就关了。”
  叶小天顿时愕然,对于官员住进驿馆的待遇,叶小天略知一二,不要说他是一个待罪的官员,就算他只是路过此地,暂住驿馆,一个小小的典史能分配到一间斗室居住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优待:独门独院儿,还可以点餐,这……分明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待遇啊。
第02章
原来如此
  那驿卒离开后,太阳妹妹走到叶小天身边,疑惑地道:“小天哥,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他们凶神恶煞地把咱们捉了来,却不用去坐牢么?”
  叶小天脸上漾出了一丝笑意,道:“管那么多干嘛?呵呵,这院子虽小,房间倒还宽敞,你们去,各自挑间房子,叫厨下送些热水来,一会儿沐浴更衣,我便领你们去逛逛南京城。既来之,且安之!”
  太阳妹妹心粗,毛问智心大,眼见叶小天泰然自若,他们两人也就有了主心骨,当即快快活活地答应一声,便雀跃着冲进了小院儿。
  叶小天却没进去,一路上他倒没受什么虐待,衣袍虽然略脏,却也不至于蓬头垢面见不得人,便信步走开,一来瞧瞧周围环境,二来想打探一下朝廷近来是否出了什么大事。
  他被当作重犯押到南京,处境却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变化,而抓捕他的命令来自上头,那就一定是上头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还不清楚朝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笃定的是,他所遭遇的离奇变化必定与朝廷上的变化有着莫大的关系。
  想到徐伯夷兴奋欲狂地把他送来南京送死,他却在这里享起了清福,待那些捕快把这个消息带回葫县后,徐伯夷一脸吃屎般难看的表情,叶小天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信步走去,叶小天兴致上来,信口唱道:“春景最为头,绿水肯泉绕院流。桃杏争开红似火,工留,闲来无事倒骑牛,村童扶策懒凝眸。为甚庄家多快乐?休休,皇天不负老实头。”
  叶小天这段唱字正腔圆,味道十足,较之戏台上的优伶也不逊几分,他这里余音方歇,旁边忽然有人接了一句:“我做庄家不须夸,厌着城里富豪家。吃的饭饱无处去,水坑里面捉虾蟆。哈哈……”
  这人这段唱词与叶小天所唱的那段曲儿是同一场戏里的,而且此人唱的比叶小天更具韵味,叶小天不觉好奇地望去,却见一人唱着曲儿,正满面笑容地向他走来。
  这人三十出头,白面微须,方面广额,瞧来仪表堂堂,令人一见便生好感。他笑吟吟地向叶小天拱了拱手,道:“不想竟在此处遇到同好,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可也是寄住于此么?”
  馆驿本应是来此公干或路经此处的官员住宿的公馆,但是到了此时,纲纪远不如建国初期严格,有些官员的家眷、亲友到外地时,也常入住当地馆驿,如此一来不但在旅费花销方面要节省许多,而且馆驿是官员们的临时居所,环境和安全也比客栈高出许多。而这些官员的家眷、亲友入住馆驿则称“寄住”。
  叶小天笑道:“小弟姓叶,叶小天,贵州葫县典史,因故暂居于此。不知兄台是……”
  那人见叶小天小小年纪,根本没想到他会是官员,只道也是某位官员的亲友借住馆驿,一听他自报身份,居然是位典史,不由微露讶然之色,道:“原来足下是典史,失敬、失敬。在下姓汤,名显祖,临川人氏,因父执辈里有人做官,觍颜在此借住些时日。”
  叶小天笑道:“原来是汤兄,汤兄方才那一句唱,可是韵味十足啊!”
  这一句可是搔到了汤显祖的痒处,两人都好戏曲,不觉便走在一起攀谈起来。
  听这汤显祖说起自己来历,却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便有才名,而且所学颇杂,不仅精通诗词之道,天文地理、医药卜筮也皆有涉猎,十四岁时便中了秀才,二十一岁考中举人,此后便一直游学天下。
  叶小天听他叙说来历,惊叹道:“汤兄果然博学,以汤兄的学问,在仕途上该当是望拾青紫如草芥了,何以迄今不考进士呢?”
  汤显祖听他一问,嘿地一声冷笑,神态之间便显出愤懑之色。叶小天一见便知别有隐情,马上知机不问了。汤显祖沉默片刻,却主动答道:“科举,本为选才取士的途径,今时今日却已沦为达官贵人们营私舞弊、保其子孙富贵的一场骗局,而不以才学论人了。”
  叶小天道:“此话怎讲?”
  汤显祖淡淡地道:“万历五年,汤某也曾参加科举。可巧,当朝首辅张江陵的次子张嗣修也参加那一科的考试,因汤某在士林薄有幸名,首辅大人便希望汤某能与他的儿子往来,配合他科举中第,我没答应,结果……触怒首辅大人,自然是名落孙山了。”
  汤显祖道:“当时,有一个叫沈懋学的人答应了,结果他被取为状元,而首辅大人的儿子张嗣修则中了榜眼。到了万历八年,汤某再度赴试,不巧得很,这一次张首辅的三子张懋修又要参加科举,首辅大人让他叔父来笼络汤某,为其子做陪衬,汤某依旧拒绝,这一遭儿,首辅大人更是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取其子为状元,而汤某自然再度名落孙山。”
  叶小天惊讶地道:“张江陵名满天下,不想竟然做出这种事事,小弟却是闻所未闻。”
  说到这里,叶小天不禁望了汤显祖一眼,暗生钦佩之意,张江陵权倾朝野,谁敢背后非议他,一旦被人听到,纵然张江陵自己不出面,甚至不以为然,也自会有人奉迎巴结施加报复,这汤举人一介书生,胆量却大。
  汤显祖看到叶小天的眼神儿,恍然笑道:“叶兄弟可是觉得你我初识,汤某便有诽谤首辅之言相告,有些交浅言深了么?”
  叶小天微微一笑,汤显祖道:“怎么叶兄弟你还不晓得,张江陵已然因病过世了么?”
  叶小天对此还真的一无所知,登时站住脚步,愕然道:“张江陵过世了?”
  汤显祖颔首道:“不错,前不久刚刚过艺。张江陵死后的第四天,由他举荐入阁的潘晟便受人弹劾被迫辞职,此后,弹劾张党的奏疏便接二连三,再无一日停歇,被张江陵弹压许久的人全都蹦出来了。”
  汤显祖叹了口气,道:“现在有人说,张江陵并非勤于国事,疲病而死,而是因为耽于女色,常服虎狼之药而殒身。只是朝廷为了体面,才弹压此事不提,以病故颁告天下。还有人弹劾张江陵侵占辽王府第,大肆收受贿赂,又弹劾说有地方官府为了巴结他,屡屡动用公款为他大建私第等等,嘿!当真是宦途险恶啊。”
  叶小天道:“这些事,究竟是真是假?”
  汤显祖略一沉吟,道:“十之八九都是真的。想要弹劾一位威望隆重、名满天下的首辅,若是捕风捉影,岂不反被张党捉住痛脚?不过,在汤某看来,张江陵虽私德有亏,于大节却无损!”
  叶小天道:“汤兄是说……”
  汤显祖道:“张江陵乃不世出的一代奇才,负豪杰之才,整齐操纵,百官凛凛,各率其职,纪纲就理,朝廷肃然,其效旦夕可见,为政十年,海内安宁,国富兵强。尤长于用人,筹边料敌,如在目前。
  想他平都蛮之乱,用凌云翼平罗旁之乱,并拓地数百里;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辽左屡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驯治水而河淮无患。居正之功如是,虽有威权震主之嫌,较之严嵩判若黑白矣,实为一世良相!
  依汤某看来,身为宰相者,这才是他最重要的方面,没有必要让他按圣人的要求来约束自己,一个能做大事的人,也绝不可能成为圣人。能成为圣人的,都做不了大事。
  所以其私德固有瑕疵,却无损于大节。然则如今以私德抨击他的人,又岂是为了公义呢?不过是以其道德瑕疵攻击他的政策,而张江陵的政策无疑是朝廷力挽颓势的良策,一旦因此遭致毁损败坏,后果不堪设想。”
  叶小天听到这里,对汤显祖不禁肃然起敬,这个汤显祖的个人前程,可以说全因张江陵的一己私念而葬送,可在墙倒众人推,无数人落井下石的时候,他还能如此公允地评价此人,当真是胸怀磊落,光霁日月。
  叶小天大赞汤显祖,汤显祖摆手笑道:“叶兄弟谬赞了,一是一,二是二,所谓持公之论,不过是凭自己的良心说话罢了。汤某一生为人,但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也活得坦然了。”
  汤显祖又向叶小天问起他的来历,叶小天把自己的事情对他一说,汤显祖哈哈大笑起来,道:“叶兄弟,以我看来,你所料定然是不错的。某虽不知你因何入狱,可下令抓你的人必是张党。
  如今张党成了过街老鼠,昔日不遗余力地巴结他们的人,这时都在落井下石,只求撇清关系,谁会在这时来处理你,以使自己招人误会呢?你就安心住下去吧,眼下京里那些大人物正忙着争权夺利,地方上的大员们都在观望风色,只有待一切尘埃落定,才会有人想起你来,这番博弈除非张党大胜,否则你必然化险为夷。”
  叶小天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张江陵垮台,固然令人扼腕叹息,于我个人而言,却是一桩大大的好处。”
  汤显祖欣然道:“我还要在南京长住一段时间,今与叶兄弟一见如故,正好时常往来。如今汤某正要出去见几位朋友,叶兄弟可要同去么?”
  叶小天迟疑道:“这个……汤兄的朋友叶某并不认得,冒昧前往,只怕不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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