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校对)第3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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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小天本已转过身去,忙又止步回身,定睛望去,顿时眼前一亮,转身之际他在香客之中瞟见一人,本来以为眼花,此刻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正是今日在清平街路口见到过的那个白袍人。
  那白袍人正拾阶而上,笑吟吟的,在他旁边还有一位二十许人的俏丽女子,身着木兰青双绣缎裳,下系一条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头戴玲珑点翠镶珠银簪,白里透红一张鹅蛋脸,颇显妩媚。
  在那小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环,穿一身青缎子袄裙,显得很是利索。这妇人与那白袍人隔着有两尺远,似乎是同行人,又似乎只是一同走进寺院,叫人难以分辨。
  这时铜鼎香炉中的烟气顺风飘了过去,那白袍人立即扬起手,向那香烟挥袖一拂,不过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这一拂,自己面前的烟气并未拂去几分,却把那俏妇人面前的烟气拂了个干干净净。
  叶小天见状,心中不由一动,眼见他们走进大雄宝殿,忙也跟了过去。大雄宝殿里端坐着如来佛祖,许多香客顶礼膜拜。那俏妇人去案上取了一封信香,叶小天站到侧厢角落里盯着,就见那白袍人也上前取香,趁机在那妇人白嫩的小手上摸了一把,换来她娇嗔妩媚的一个眼神儿。
  叶小天登时心中笃定,这两人必然是同路而来,而且绝非夫妻,若是夫妻,朝夕相处惯了的,何必在此时沾些许便宜。只见两人在烛火上引燃了信香,拜了三拜插进香炉,又后退几步,就在蒲团上跪倒了。
  那俏妇人顶礼膜拜,神态十分虔诚,白袍人就不然了,他的蒲团比那妇人落后一个身位,小妇人膜拜时白袍人跪在后面,借着叩拜的机会,悄悄伸出手去,在她的红缎子鞋上偷偷地捏了一把,小妇人娇躯一颤,赶紧一缩腿,把绣鞋藏到了裙下。
  叶小天冷眼旁观,简直要拍案叫绝了。好一对狗男女!兰陵笑笑生所著《金瓶梅》中,西门大官人情挑潘金莲的一幕,一定是他的经验之谈,眼前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
  在叶小天眼中,那白袍男子此时俨然就化作了西门大官人,面上正经礼佛却连耳根子都羞红了的俊俏小妇人显然就是潘氏小娘子了,那谁才是武大呢?叶小天眼前慢慢浮现出了李经历的那张老脸:腮有横肉,阔口如蛤……
  那小妇人拜了几拜,双手合什念念有词地祈祷一番,便起身去一边往功德箱里塞香油钱,白袍人忙也站起身跟了过去。小妇人似是恼他方才的调戏,趁着知客僧合什称谢的当口儿,小手轻轻一提裙裾,鞋尖儿便踩到了那白袍人靴子上,慢慢地辗动着,神情十分的俏皮,而那白袍人笑眯眯地往功德箱里放着钱,仿佛丝毫未觉。
  “这位仁兄真是太牛了!”
  叶小天一旁看得清楚,对这白袍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今儿上午他还和黎教谕的女儿卿卿我我,下午便又换了一个女人。看这女子的发髻款式,分明也是人妇,便是西门大官人也没这么厉害吧。
  眼见二人礼佛敬香后退出了大殿,叶小天没有再跟上去,只是唤过一个侍卫,悄声吩咐道:“你去,小心盯着这对男女,如果他们分开,你只管盯着那男子,伺机查明他的身份!”
  那侍卫听令而去,叶小天又往四处闲逛了一阵,便回了自己租住的院舍。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侍卫怏怏地回来了,耷拉着脑袋对叶小天道:“尊者,属下把人追丢了。”
  叶小天原本是想,此人说不定也是铜仁府的一个什么官员,或许可以派上用场,但是刚刚过完大年,衙门里积压了一些公务,正是繁忙时候,这人如此悠闲,却也未必是官,说不定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子弟,无所事事,才行此勾当。
  因此听了那侍卫的回禀,便无可无不可地道:“丢了就丢了吧,咱们在这铜仁府人生地不熟的,原也不易寻他。”
  ※※※
  翌日一早,叶小天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头发盘了个道髻,插了一根羊脂玉的簪子,足下蹬一双青缎黑皮靴,便离开了寺庙。
  他这身打扮虽然贵重,却又不显得张扬。经过几年的历练,叶小天现在比起初离京城时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沉稳,英俊的相貌、沉稳的气势,再加上得体的衣着,倒也涵养出几分官威气度来。
  今日是觐见知府大人的日子,又是在年节期间,一身鲜亮得体的装束是应该的。叶小天持了名刺赶到知府衙门,投贴进去,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引了他进了知府衙门。
  这知府衙门就是原本的提溪长官司的土司府,呈回字状,与普通的官邸大不相同。叶小天被引到二进院落,跨过一个天井,进入一个面阔三间、进深五间的阔敞厅堂。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叶小天一进客厅,就发现早就坐了许多客人,有那相熟的正在交头接耳,厅堂中嗡嗡声一片,一见叶小天进来,众人都停了声音,纷纷向他望来。
  叶小天见这些人有穿常服的,有穿官袍的,还有土著打扮的,五花八门,各不相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是各地的地方官,来铜仁府争赈款的,这都是竞争对手啊!
  叶小天心里想着,脸上却是笑呵呵的,向众人行了一个罗圈揖,窥见一个空座,便走过去坐下。厅里静了片刻,嗡嗡声再起,众人再度交头接耳起来,叶小天左手边坐了一人,穿一身藏青色的土著袍服,布帕缠头,腰间挂了一口短刀,仿佛哪个寨子里出来的土司老爷。
  见叶小天在身边坐下,那人向叶小天抱了抱拳,问道:“这位小兄弟面生的很,未敢请教尊姓大名。”
  叶小天拱手道:“小弟葫县县丞叶小天,这位仁兄是?”
  “哦!”那位土司老爷笑容一敛,淡淡地扭过头去,不理他了。叶小天双手还拱在胸前,莫名其妙地想:“这人什么毛病,我都不认识他,不可能得罪过他吧?”
  这时就听对面一人对他身边的这位土司老爷说道:“洪东兄,我听说你们大万山司这次打算在去年的份例之上,再向知府大人多要一成的赈款?”
  大万山司?
  叶小天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位土司老爷对自己怀有敌意,原来他是大万山司的。
  一身藏青袍子的洪东阴阳怪气地道:“是啊!朝廷每年拨下的款项本极有限,我大万山司也想为知府大人分忧,不欲与诸同僚相争,奈何年前老虎关上出了点岔子,致使我县税赋大减,只好向知府老爷伸手了。”
  对面那灰色棉袍的老者“喔”了一声,道:“你们大万山司的事儿,我也听说过。你们只是去年税赋略减,我们乌罗司可不同了,地处偏远,既靠不了天,也靠不了地,只好年年觍颜请求救济了。”
  在他身左坐着的那人一听这话马上接口道:“你们乌罗司好歹与思州府接壤,有些商税收入,我们平头著可司才是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呢,我这位土司老爷,如今也只能两天才吃一顿香猪肉了。”
  “算了吧,扎西土司,你两天吃一顿肉就觉得窘迫了么,我们邑梅洞司去年遭了旱,颗粒无收啊,那才真叫窘迫,你看我,今日觐见知府大人,本该衣装得体才显敬重,可你看我的袍子,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袍子,足足打了六个补丁。”
  “阿加赤尔,你别蒜了成吗?在我石耶洞司面前,你也好意思哭穷?我们司可是位居深山,连庄稼都不种的,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偶得山珍,卖些钱财,穷啊!我的山寨现在都改成一日两餐了。”
  一时间,众土知县、土长官、土司老爷,纷纷加入了比穷的行列,越说越是凄惨,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若不是明知他们的身份,只听他们说话,还以为是一群叫花子在破庙里摆龙门阵。
  叶小天听着他们说话,再看看自己锦袍玉带,朱履轻裘,不觉深感惭愧。他来铜仁,本来是绞尽脑汁讨赈款的,可是听这些土皇上们说的凄惨模样,他都恨不得掏光自己的银子去救济他们了。
  这时候,厅外一声长笑,有人高声道:“诸位大人,年年今日,你们都来知府衙门哭穷啊,长此下去,我看这一天可以定为我铜仁府的‘哭穷节’了,哈哈哈……”
  随着爽朗的大笑声,一个身材修长的三旬男子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头戴乌纱帽,身穿靛青色的团领衫、腰系素银带,胸前补子上绣着一对紫鸳鸯。叶小天愕然于座:“哎呀!这不就是那位‘西门大官’人么?”
第41章
各出奇招
  扎西土司和大万山司的洪东县令等纷纷站起,向来人拱手道:“戴同知,好久不见!”
  同知?那可是知府的佐官啊,分掌督粮、捕盗、海防、江防、水利等,是从六品的官,是叶小天一直以来奋斗的方向啊!叶小天望着这位从六品的“西门大官人”,登时满眼热切。
  他的热切,可不是想效仿这位戴同知泡良家、追少妇的辉煌业绩,而是因为戴同的六品官位勾引起了叶小天的无限遐想。
  另外就是,同知也叫州同,和州判一起是知府的左右手,那身份比经历更近了一步,看来自家这笔赈款就要着落在这位戴州同的身上了。一时间,叶小天看着戴州同,仿佛看见了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在这一堆奇形怪状的官员当中,长身玉立年轻英俊翩翩佳公子的叶小天便成了一个异类,如鹤立鸡群一般醒目,那戴州同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笑吟吟地望过来,却见叶小天盯着他,两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戴州同登时菊花一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心中暗想:这是何人,为何……为何这么看着我?戴州同清了清嗓子,向众人拱手道:“有劳诸位大人久候,知府大人已经醒了,诸位大人随我来吧。”
  “知州大人才醒?”叶小天看看厅外明媚的阳光,很是无语。
  众官员一窝蜂地跟着戴州同出了大厅,戴州同忽然发现叶小天还在悄悄打量他,神色很是诡异,忍不住转向叶小天问道:“这位大人面生的很,却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叶小天来过两次知府衙门,只是每次都是张知府私下接见,不曾遇到过府衙里的属官,因此与这位戴大人并不相识,如今一听他主动搭讪,马上凑上前去,未语先笑:“下官葫县县丞叶小天,戴州同,久仰,久仰啦!”
  戴州同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了些安全距离,心中暗想:“戴某与你素不相识,你这么热忱干什么?”口中却是不冷不热地敷衍道:“啊,原来是叶县丞,失敬,失敬。”
  张大胖子肉山一般堆在一张大太师椅里,身上穿一件梅红色喜鹊登枝燕居的锦袍,那喜鹊被他肚皮上的肥肉撑得圆鼓鼓的。他本来应该到前厅里听众官员议事,只是身材痴肥,实在懒得走动,就把他们唤到后宅来了。
  “坐吧,都坐吧。”
  张大胖子中气十足,一说话腹动如鼓。众人纷纷向张知府见礼,然后在两侧座椅上坐下,因为他们着装纷乱,无法辨别谁的品级高,是以也无法按照地位高低排座,只能就近找座。
  叶小天不明白这样的习惯,只是微微一愣的功夫,左右第一排座位已经被人抢先占领了,叶小天恍然大悟,赶紧冲向第二排,等他赶过去时,第二排座位也被人坐满了,叶小天只得再冲向第三排,好歹在柱子旁边抢到一个座位,却是最靠厅门口的。
  叶小天坐下身子,松了口气,探头向柱子另一边看了看,想瞧瞧还有谁跟他一样倒霉,一探头就看见大万山司的那位不知何姓,名叫洪东的土知县拉长着的一张脸,像鞋拔子一般难看,叶小天赶紧又缩回了头。
  张知府咳嗽两声,道:“我贵州土地贫瘠,一省税赋尚不及江南一县,朝廷有仁民之意,皇上有慈悲之心,年年拨款赈济,今年也不例外。咳!这笔款子呢,已经到了,关于如何分配,这就议一议罢。”
  张知府话音刚落,便有一位一身儒衫,头戴方巾,颌下三绺长髯的老者站起,拱手道:“太守,我府学书院乃是官学,一向倚仗官府拨款的。依照旧例,每三年朝廷赈款中当有一笔拨付书院。是以下官促请太守循旧例,足额拨付我府学款项。”
  叶小天一看,这人正是黎教谕,方才他去厅中候着的时候似乎并没看见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居然还在张知府身边抢了一个座位。黎教谕口中的“太守”就是指张知府,士人好古,所以雅称知府为太守。
  张知府还没说话,那位扎西土司就站了起来,粗声大气地道:“府学建不建的有什么打紧,抚民才是第一等的要务。知府大人,我平头著可司群山环绕,地形闭塞,经济困顿!就是我这土司,如今也只能两天才吃一顿香猪肉了,可见百姓之苦,大人无论怎么议,都不该先拨款于府学啊,还请怜悯我平头著可司的百姓……”
  黎教谕乜视着扎西土司,不屑地道:“府学乃朝廷所设,聚徒讲授、研究学问的所在,讲经论道、传播教化,承载文运、选贤与能,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要务,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就变成不值一提了?”
  扎西土司道:“圣人云:仓廪足而后知礼仪,现在百姓连肚皮都填不饱,还奢谈什么礼仪教化?”
  黎教谕道:“兴旺地方,教化为先。不兴教化,只能贫者愈贫。人民愚昧,何事能为?”
  马上又有一个穿官袍的人跳起来道:“黎教谕说的好不冠冕堂皇,你府学空有建学之名,而无弘道之实,五年才出了一个秀才,大把银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黎教谕老脸一红,强辩道:“我府学虽然五年才出了一个秀才,他却考中了举人,被点选为官员,现如今更是政绩卓著,由典史升为县丞了,我铜仁府学成才数量固然有限,可质量却是很高的。如今正因我铜仁府学贤士才俊太少,才更应该加大投入才是。”
  这是“教育无用论”与“教育万能论”之争啊,眼看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叶小天作为黎教谕的学生,作为铜仁府学教育的最大受益者,可不好不出面声援恩师了。
  叶小天咳嗽一声,站起身,语重心长地道:“诸位大人,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学生啊!我觉得,黎教谕所言甚有道理。”
  叶小天慷慨激昂地道:“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个国家要强盛,一个地方要富强,只有人才济济才有可能。黎教谕高瞻远瞩,用心良苦,真是可敬可佩,本官赞同黎教谕的意见!”
  叶小天说着,心中暗想,“此来铜仁,本想请黎教谕帮忙进言的,怎么反而成了帮他说话了?这府学照旧例每三年拨一次款,今年恰好又轮到了,我想多争取些赈款岂不更难了?但愿黎教谕投桃报李,一会儿记得声援我。”
  “狗屁!全是歪理!”
  他的老冤家大万山司的洪东知县站起来了,反驳道:“我贵州各方土司,传承千百年,靠的是什么?是拳头、是刀子,可不是书本,你们这些读书人百无一用,当然极力吹捧你们的什么狗屁学问了!百姓吃不饱肚子是要造反的,真要出了乱子怎么办?把你们的圣人教化搬出来,能叫他们乖乖回去饿肚子吗?”
  此言一出,众官员纷纷响应,也有人挟带私货,匆匆声援了两句,马上话风一转,开始向张知府诉苦水,大谈他的治下是如何的困苦。
  张知府跟佛爷似的坐在那儿,脸上笑眯眯的,丝毫不以为意,显然类似的经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这又何尝不是他钳控下属的一个手段呢?
  戴州同眼见众官员又开始了晒穷大赛,便道:“各位大人,你们的难处,也不能全指着朝廷赈济,朝廷的赈款有限,救急难救穷,这究竟怎么个分法,还是要议出一个合理的章程来才行。”
  张知府抚摸着手下的翠玉扳指,耷拉着眼皮道:“你们呐,一味地在本府面前哭穷,不过是惦记着本府手里这点银子罢了。银子呢,是要分给你们的,可总要有一个各方都能认可的章程才是啊,我看你们是拿不出主意来了,那就不妨议一议本府的安排,崇华啊,你说给他们听听。”
  戴同知恭敬地道:“是!”
  戴同知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对众人念了一番,“今年府学是要拨款的,依照三年前旧例拨付。大万山司被老虎关一众潜逃税吏顺走了大笔税银,照旧例再加一成。邑梅洞司去年遭旱,照旧例再加一成,石耶洞司俱是山民,衣食无助,照旧例再加一成……”
  叶小天侧耳倾听,葫县不但没有增加,反而比旧例还低了三成,叶小天一听就急了,他还帮黎教谕争取呢,敢情张知府心中早就有了定计,想必黎教谕方才那副模样,乃至跳出来反对他的几个官员,都是在互相帮衬着做戏吧。
  要不然那扎西土司与黎教谕的女婿往来如此密切,怎么也没有道理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黎教谕。况且扎西土司是个粗人,字都未必认识,若没人提前教他说话,怎么也不会说出那么文绉绉的话来。只有他傻乎乎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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