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校对)第3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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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俊亭昨晚便听堂弟于海说出了岭嶂山上发生的命案,于俊亭只一听就觉得机会来了,张绎是张铎的胞弟,戴同知是张铎的副手,他们两个人打官司,无论谁胜谁败,都会让另一方心生怨愤。
  如今张铎的局面并不好,如此雪上加霜的事儿,她怎么可能不来落井下石,是以久不上衙的于俊亭一大早就带了于海赶过来。她要促成此事由张胖子亲自处断,如此才能进一步打击张胖子的人望。
  人群中,华云飞早已挤近了,将几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个是知府亲信戴同知,一个是知府的胞弟张土舍,华云飞弄清了他们的身份和之间的恩怨,马上折身返回。
  叶小天已经下了马,正牵马候在外面,华云飞急急赶回,把事由一说,李秋池登时大吃一惊,人命案子,事涉两位土司,一个头人,这案子审不了啊!
  李大状在贵阳时办的多是民事纠纷、经济案件,命案他也办过,可是从来没有两位土司人家发生命案,一个成了原告,一个成了被告的先例。
  并非土司与土司平等身份的人家就从来不发生人命案子,问题是在贵州地头儿上,土司这一阶级已经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物了,如果是土司打死了普通百姓,罚点钱就成了,人家不用打官司。
  一个土司的儿子打死另一个土司的儿子,这种事在非战争时期还从未发生过,都是带着大票保镖随从的公子哥儿,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亲自动手了?如果真发生这种事,还是不可能打官司,双方要么密商苟合,要么决一死战,血债血偿,哪里需要什么状师,哪会丢人现眼地上什么公堂打官司。
  在这种朝廷默认的家族部落式统治地区,特权阶级一抓一大票,根本就是朝廷律法不能约束的,这种案子怎么审?双方势力都比自家主公大,不管断谁胜诉,另一方的怒火必定扑面而来……
  李秋池马上凑到叶小天身边,小声道:“东翁,双方都非寻常人物,这案子难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接手,无论东翁你怎么判,都难令双方心服口服,到时必定惹祸上身。”
  叶小天点点头,道:“我明白,此案本身并不重要,难就难在双方并非律法可以约束的人,我这执法者还能有何作为?”
  李秋池道:“东翁英明!安全起见,东翁马上回府吧,学生去刑厅说一声,就说东翁偶感风寒,要歇息两日。”
  叶小天果断地道:“两日功夫恐怕不够避过此劫。你就说我刚到铜仁,水土不服,昨夜又因应酬多喝了几杯,以致上吐下泻,挣扎不起,替我告个十天半月的假罢。”
  叶小天说完翻身上马溜之大吉。就在刚才,他还在为终于有人到刑厅告状而欢欣鼓舞,如今眼看生意要开张,却因苦主和被告来头太大而屁滚尿流地跪了,世事难预料啊!
第10章
有样学样
  戴同知和张绎见到知府后,依旧是各执一辞,相争不下。于俊亭坐在一旁,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时不时地插上一句话,虽然只是只言片语,怎么听都像是在劝说双方要理智一些,但效果往往是火上浇油,把个本无急智的张大胖子急得直冒虚汗。
  张雨桐是晚辈,而且没有任何职司在身,他私下里与父亲计议事情自然是可以的,但是这种场合却不能出现,即便出现也不宜插嘴,所以张知府想找个人商量都不行。
  张绎是他的手足兄弟,戴同知是公认的他的心腹手足,不管他断哪一边有理,都会让另一方不满,而眼下这种局面,显然无论他是否公道处断,都会让一方心生怨愤。
  戴同知道:“知府大人,朴阶现今就在厅下候着,知府大人唤他上来一审便知。”
  张绎道:“大哥,当时在塔顶的,唯有我儿孝天、朴阶和戴崇华的女儿三人,要查真相,岂可不让他的女儿上堂?”
  张绎心中想得明白,如果凶手真是朴阶也就罢了,如果不是,从戴同知这儿是休想看出什么端倪的,但他的女儿才十三岁,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娃儿,如果她是真凶,心虚胆怯之下,众人面前必定容易露出马脚,所以执意要求把她唤到大堂。
  戴同知道:“小女昨日见了血腥场面,受了惊吓,现今神思恍惚,上了公堂能问出什么?我这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如果因为惊扰有个好歹,你张绎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戴同知又转向张知府道:“知府大人,凶手朴阶现就在阶下。而且他自己也亲口承认了,张绎执意要我女儿上堂,戴某不服!张绎只因与戴某一向不和,这是故意找戴某的麻烦。”
  于俊亭眼珠一转,对张知府道:“府尊大人,张土舍和戴同知各执一词,只听他们争论于事无补,不如先把朴阶提上堂来,若是问得有不清楚的地方,再找其他佐证也就是了。”
  于俊亭根本不在乎戴同知和张土舍谁能胜诉,她只想促使张胖子接手这桩案子,只要他接到手里,就一定砸锅,无论怎么判,对他都是有利无害。
  但张胖子事先已经得了儿子提示,深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插手其中,否则就是自断一臂,所以马上摇头,正色道:“于监州此言差矣,事涉戴同知和本府胞弟,本府来断此案,纵然公道,谁认公道呢?”
  于俊亭一怔,以她对张铎的了解,这个死胖子根本就是个没能力、没主见的笨蛋,若不是比他兄弟早出生了两年,断然轮不到他来做土知府,今天怎么蛮有主意的样子。
  张铎严肃地道:“新任推官叶小天来自葫县,与我铜仁各部均无交情,正可秉公而断,此案便发付刑厅,由叶推官审理罢。戴同知,二弟,本府只希望,小儿辈年少无知,他们之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作为本府的臂膀心腹,都能精诚团结,莫要因此生出嫌隙。”
  于俊亭秀气的眉儿微微一皱,叶小天?那个被她抓进铜仁晾起来的死猴子?毫无疑问,此案推到谁身上谁倒霉,可问题是,她要籍此案让张胖子难做啊,折腾那只死猴子有什么意思。
  如果此案真要推到叶小天头上,那无论怎么判,张知府都能置身事外了。若是审理结果确与戴同知的女儿无关,那自然皆大欢喜,而这恰恰是她于监州不想看到的一幕。
  由张知府来断,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可以大做文章,此案判了朴阶是真凶,她就可以传出风声,说张知府唯恐戴同知与他离心离德,宁可委屈自己胞弟,叫各地不明真相的土司们更加轻视张氏。
  如果张知府判了戴同知女儿偿命,本来跟着她摇旗呐喊的戴同知就会冲到最前线,做“倒张”的急先锋,从而最大程度地保存于氏的实力,如今交给叶小天去审,这如意算盘可不都要打乱了?
  由叶小天来审,无论结果如何,案子是叶小天审的,也是叶小天判的,于俊亭都无法推波助澜,从中得利了。可是,久不入府衙的她,今日是打着带涉案的堂弟前来协助办案的幌子才出现的,如果干涉太多,张胖子势必有所警觉。
  于俊亭权衡了一番得失,心中稍稍犹豫,还没等她想出办法,张知府已经把此事决定下来。
  张绎和戴崇华同样各有打算。张绎是张氏家族的土舍,一向只在部落里替胞兄打点本族内部事务,不大理会官场中事。
  他只觉得,他是知府的胞弟,而且他要求的是真正公道,如果真相与戴家女儿有关,绝不能放过,如果与她无关,他也不会纠缠不休,这个姓叶的既然端着他大哥的饭碗,叫他查明真相秉公而断应该不难。如果执意要由自己大哥断案,恐怕戴同知又有了遁词借口,而且张家的形势现在很不利,他也清楚,这一点不能不考虑,他也不想让大哥为难。
  可戴同知这边呢,他与叶小天接触虽然不多,但是总比张绎要亲近些。而且从他与叶小天接触中对叶小天产生的印象:此人是个极为油滑之辈,水银山之乱叫他去调停,他用的也是搅混水、推诿扯皮的手段,可见所谓“疯典史”的传言不实,此人实是八面玲珑之徒。
  此案交给他去办,张家要的只是凶手而已,他已经给了,只要叶小天能配合他把朴阶坐实了就是凶手,张家便无话可说,而他也因此欠了叶小天一份人情,以叶小天如此精明油滑的性格,不会不明白该怎么选择,所以他也同意了张知府的这一安排。
  张胖子见他二人均无异议,暗暗松了口气,马上吩咐道:“来人呐,速传叶推官来见!”
  ※※※
  张胖子派去的人只片刻功夫就从刑厅转了回来,对张胖子道:“知府老爷,刑厅的人说,叶推官初至铜仁,水土不服,昨晚又因应酬多吃了几杯酒,以致身染重疾,上吐下泻,如今告假在家,不曾上衙。”
  张胖子愣了一愣,突地明白过来,拍案大怒道:“胡说八道!铜仁他又不是头一次来,怎么以前不见他水土不服?葫县距铜仁十万里之遥么,嗯?居然水土不服!如此怕事,如何任事!”
  张胖子转向于俊亭道:“于大人,劳烦你走一遭,推官主管我一府刑名,此案定得交给他审理!”
  于俊亭本待拒绝,转念一想,又点头答应下来,只含笑问道:“府尊大人,若叶小天推脱不来呢?”
  张胖子瞪起眼睛道:“那就绑他来!”
  叶小天回到府邸,恰有黎教谕带了一位西席先生来,这位西席先生在铜仁府颇有名气,只可惜铜仁风气不大向学,蹉跎至今,也没教出几个能让他扬眉吐气的弟子来,但老先生的道德文章还是相当不错的。
  既是黎教谕引介,叶小天自然信得过,马上把哚妮和遥遥唤来,让她们拜见老师。老先生一瞧这两个女弟子,大的明眸皓齿,小的粉妆玉琢,俱都是靓丽俏美的女子,倒是赏心悦目的很。
  虽然说女弟子纵然肯一心向学,将来也不能科举中第,为他扬名,但他已经偌大年纪了,名声远不及眼前利益实在,叶小天给的束脩丰厚,老先生也就欣然认下了两个女弟子。
  黎中隐小坐了一阵儿,便即告辞去府学应卯。西席老先生即刻进入角色,带了两名女弟子去读书了。叶小天脱下公服,换了常衣,刚刚坐下,李秋池就替他告完假,从刑厅匆匆赶回来了。
  李秋池在告假的时候,趁机打听了一下戴氏和张氏之间的纠纷,一见叶小天,李秋池便把他打听来的消息对叶小天学说了一遍,道:“此案若是敷衍了,张家必然不答应,如果真的去审,又怕审出个‘案中案’来,万一朴阶真是顶包的,戴家必然记恨东翁。幸好这两家来头都不小,旁人审不来,他们找知府大人主持公道去了,东翁能避过一劫,幸甚,幸甚!”
  叶小天摇头叹息道:“这铜仁府果然不比葫县,这里的庙太多,神佛也太多,断个案子也不能只考虑案子本身,还须思量方方面面的关系,做个想做事的推官,实在不比做个不管事的闲官容易,难怪……”
  话未说完,若晓生跑进客厅禀报道:“老爷,本府监州于大人到了。”
  叶小天大吃一惊,于俊亭?那个妖女来干什么,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叶小天赶紧道:“李先生,你去接她吧,我到卧室去等着,切记,本官病了,病得很重!”
  叶小天急急赶到卧室,脱了靴子拉过一床被子盖在身上,仔细想想,又跳起来,到桌前从熏香炉中倒出一点香灰,往手心搓了搓抹在脸上,又跳回榻上,拉过被子一盖,作奄奄一息状。
  叶小天闭着眼躺在榻上,忽然想起了那位爱装病的葫县主簿王宁,曾几何时,王宁的这种作为最为叶小天所鄙弃,谁料今时今日自己竟也有样学样,当真是莫大的悲哀。
第11章
魔鬼契约
  于俊亭睨着李秋池:“叶推官真的病了?”
  李秋池一脸焦虑地道:“是啊大人,我家东翁风尘仆仆赶到铜仁,又忙着清理刑厅,劳累过度,水土不服,昨晚又拖着疲累的身子强自应酬,结果今儿一早突然病倒,实在突然得很。”
  于俊亭“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听说一早有人在府衙门前看到叶推官了,看来真的是突然病倒,的确突然的很。”
  李秋池当场被人戳破谎言,却面不改色,依旧煞有介事地道:“是啊是啊,病发太过突然,府中上下都慌了手脚,在下刚刚请郎中给东翁诊治过了,说是服药歇养,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恢复。啊,于大人,这边请。”
  两个人各自说着鬼话,已经到了叶小天门口,于俊亭用小扇一挑门帘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咳咳咳咳……”
  于俊亭刚一进去,叶小天就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身子佝偻得虾米一般,努力憋着气,让脸庞泛起一片潮红。一见于俊亭,叶小天喘息着道:“啊!于……于……咳咳咳,于大人,下官病……病体不支,不能行……行……”
  “免了吧!”
  于俊亭声音清脆,就像玉盘上落了几颗冰豆子,潇潇洒洒地走过去,一撩长袍后摆,在榻边锦墩上坐了,仔细打量打量叶小天的神色,惊讶地道:“哎呀,叶大人,你真的病得不轻啊。”
  叶小天道:“是啊是啊,病……病来如山……咳咳咳……倒,病……病去……”
  于俊亭满面关切地道:“叶大人,快不要说话了,我怕你一口气上不来,马收就得一命呜呼。”
  叶小天窒了窒,干笑道:“不……不至于,咳咳,郎中说,下官……只要歇……歇息几日就好。”
  “果真如此?”
  于俊亭欢喜起来,模样俏媚的很:“那就好,那就好,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看来当真不假,这样本官就放心了。”
  叶小天被她刺得翻了翻白眼儿,于俊亭欣赏了一下叶小天吃瘪的表情,神情忽地一怔,叶小天正眯着眼睛做半死不活状,就见于俊亭伸出一指修长白皙的手指,指肚往他脸上轻轻一抹。
  叶小天愕然瞪大了眼睛,于俊亭看看手指肚,又看看叶小天的脖子,叹了口气道:“叶大人,你也太不小心了,下回记得脖子上也要抹上香灰。”
  李秋池赶紧解释道:“于大人误会了,我们请来的那位郎中……是巫医!”
  叶小天也反应过来,道:“对对对,是巫医。巫医治病,大人你也是晓得的,常用些偏方,这香灰就是……咳咳咳咳……”
  于俊亭目光一垂,落在叶小天的靴子上,叶小天看她目光下垂,嘴角牵起耐人寻味的微笑,心里咯噔一下,他刚才穿着袜子下地抹香灰,双脚先是踩在靴子上的,靴面现在是扁的,以于俊亭的精明……
  叶小天可是记得,当初在于家寨的时候,于福顺死时神情、眼神有所异样,都被于俊亭发现并揣摩出了事情的原委,可见此人心思之缜密,实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靴面被踩扁,旁人看不出什么,她却未必看不出。
  叶小天刚想到这里,于俊亭已猛地伸出手去,“哗”地一下掀开了叶小天的被子,就见叶小天衣装整齐地躺在榻上,只有双脚未着靴,于俊亭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又一回头,看看叶小天袜底的尘土,似笑非笑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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