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校对)第3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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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秋池皱起眉头道:“奈何知府大人死了心要让东翁您主审此案,一时半晌学生也想不出推脱的办法,不妨先把此案拖着,章程只要弄得繁琐起来,也就容易找到漏洞让东翁脱身了。”
  叶小天苦笑道:“眼下这般情形,如何拖延?”
  李秋池道:“原被告如今都是‘入词’,这是人命大案,岂能只是口头控告?如今既已进入正式审理阶段,叫他们‘入状’合情合理吧,他们要想补上状纸总得需要一段时间,如今都过了晌午了,这一折腾,今天便拖过去了。
  这是人命大案,按朝廷律法,须得有现场勘验及相关调查,此外还要让仵作对尸体进行检验,并提供《检验格目》一式三份,大人一份,报备提刑司一份,死者家属一份,这个流程也不能少。
  否则大人不依法勘验,那就是大人犯了‘出入人罪’,东翁还要去勘验现场、要将当日在场的官宦子弟及其仆从下人们一一调来问询,如此下来,怎么也可以拖上几天。”
  叶小天赞道:“妙哉!便依此处理罢!”抬头一看,就见戴同知和张土舍又在堂上练起了角抵,双方的随从下人也是拳脚相加,互不相让,刑厅大堂已经变成了“全武行”。
  叶小天立即抓起惊堂木,“啪啪”地拍着公案喝道:“肃静!肃静,本官有话说!”
第13章
风云突变
  叶小天都快把惊堂木拍碎了,这才引起戴崇华和张绎的注意。叶小天大声道:“两位大人,你们既然要本官来审,还请两位大人能遵守我刑厅的规矩,如果你们再这样目无本官咆哮公堂,本官只能让知府大人另请贤明了!”
  戴同知和张土舍将架起的双臂用力一推,分开身子,悻悻地对视了一眼,叶小天咳嗽一声,道:“此案乃人命大案,不容轻怠。张土舍仅有口头控告是不行的,还请土舍大人准备一份状词呈递给本官。”
  叶小天对张土舍说罢,又道:“本官问案,向来不会只听一面之辞,戴同知的女儿既然是本案的重要人证,也该上堂接受询问才是。不过,既然戴同知的女儿有恙在身,不宜抱病上堂,那且宽限几日。”
  张土舍刚要提出抗议,叶小天已加重了语气道:“况且人命大案,依律,本官必须要去现场勘验一番,对于尸体也要令仵作进行检验,确认有无其它死因,如此种种都需要时间,因此……”
  叶小天把惊堂木一拍,大喝道:“且把嫌犯朴阶押回大牢,张土舍请随后向本官递上诉状。明日一早,本官将亲自前往岭嶂山勘验案发现场,再等仵作拿出《检验格目》,本官继续审理不迟,退堂!”
  叶小天说完把袖子一甩,当即扬长而去。眼见张土舍和戴大人还站在堂上,而主审大人却已溜之大吉,众衙役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本来上堂要喊“堂威”,退堂该有“退堂鼓”,可是看土舍老爷和同知大人气势汹汹的样子,那敲鼓的皂隶实在没有勇气举起鼓槌。张绎冷冷地看了戴同知一眼,对手下人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老子找个状师来,写状子!”
  李秋池站在公案边,很眼热地看着张土舍,写状子?他拿手啊!李秋池做状师做得太久了,一时之间角色转换的还是不够彻底。
  戴同知看着张绎恨恨离去的背影冷冷一笑,也举步走了出去。朴宗基趁机赶到儿子身边。朴宗基在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司狱官任忆冰便睁一眼闭一眼只作未见,直到父子二人洒泪告别,这才吩咐人把朴阶带走。
  司狱官任忆冰背着手儿走在前面,四名狱卒押着全副枷锁脚镣的朴阶走在后面。监牢距刑厅并不远,就在府衙西北角。他们沿着府衙外的院墙正往西北角走着,路旁突地闪出一人,大喝道:“朴阶!”
  朴阶正目光呆滞地拖着脚镣前行,忽听有人唤他,愕然抬头看去,就见明晃晃一口单刀,向他狠狠地劈了下来。这一刀贴着木枷,从朴阶的脖子上一闪而过,一颗人头便带着惊愕莫名的神情,轱辘辘地滚落在地。
  任司狱和四名狱卒被这一幕给吓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府衙之畔居然有人行凶杀人,而且杀的居然是个有命案在身的囚犯。
  那人一刀砍下朴阶的人头,居然并不逃走,只是横刀而立,瞋目大喝道:“某!张孝天之弟也,此獠杀我兄长,还诬赖吾兄清誉,我张孝全今日替兄长手刃此獠,不亦快哉!哈哈……”
  ※※※
  “你这孽子,真是气死我啦!”张孝全刚站起来,就被他爹张绎一脚踢倒,再爬起来,又是一脚踹出去,再度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刀杀了朴阶的张孝全被任司狱带回了刑厅,叶小天正在偏厅和李秋池琢磨这桩令人头痛的案子,一听竟发生了这样的事,马上派人去找张土舍。
  张土舍此时还未离开,他离开刑厅后又去了府衙后宅,正向他兄长张铎大发牢骚,一听他儿子跑来一刀作掉了朴阶,张绎简直气个半死。
  张土舍急急赶到刑厅,一见他儿子正站在堂上,跳过去就是一脚,把他儿子踢成了一个滚地葫芦,张土舍指着张孝全厉声喝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不是在部落里吗,怎么跑到城里来了,你为何杀掉朴阶?”
  张孝全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愤愤地道:“爹!咱们是谁?是张家呀!咱们是铜仁的主人!他朴阶是个什么东西,他太祖父本是戴氏土司的厨子,因为侍奉的好,被提拔为小头人,历三代才爬到大头人的位子上,说到底,不过是戴氏一介家奴,可他居然敢害死我大哥……”
  张孝全说着,不禁声泪俱下,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愤慨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朴阶都亲口承认是他害死我大哥,可推官居然偏袒姓戴的,还要延期再审,审什么?要证明我大哥有取死之道么?朴阶一日不死,我张家便受辱一日,儿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不容许杀兄仇人活在世上!”
  张绎气得头昏脑胀,哆哆嗦嗦地道:“你……你这个混帐!谁告诉朴阶已经认罪?谁告诉你害死你大哥的就是朴阶?”
  张孝全道:“爹,我在部落里听说大哥遇害,马上就赶来了,方才衙向刑厅衙役打听,得知朴阶已经认罪,可那推官却推三阻四不肯定罪,若非包庇又是为何?推官不为我张家主持公道,儿子就以手中刀讨公道!”
  “你……”张绎被这个糊里糊涂、莽莽撞撞的浑账儿子气得嘴歪眼斜,他手指哆嗦地指着张孝全,突地双眼一翻,一下子晕了过去。
  叶小天见状大惊,赶紧吩咐道:“张土舍气怒攻心,昏过去了,快!快抬到小厅里救治,去唤个郎中来。”
  知事章彬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这张孝全杀了朴阶,你看……”
  叶小天叹了口气,面色沉重地道:“说起来这朴阶本有取死之道,张孝全又是替兄报仇,罪无可恕,情有可原,究竟该如何处置,还是待我向知府大人禀明原委,请知府大人定夺罢!”
  叶小天举步向外走,李秋池立即紧随其后,两人离开刑厅,来到正院,李秋池忽地急行几步,绕到叶小天前面,向他长揖一礼,笑吟吟地道:“恭喜东翁,贺喜东翁,东翁洪福齐天,朴阶一死,此案再不为难了。”
  叶小天“咳嗽”一声,板起脸训斥道:“这叫什么话!让人听去不成体统!本官是怕事的人么!本官正要剥丝抽茧,查明真相,叫原告被告心服口服,谁料朴阶竟然死了,塔顶一共三人,如今死了两个,可谓死无对证,实在令人遗憾。”
  叶小天一本正经地说着,终究绷不住笑意,嘴巴一咧,连后槽牙都露了出来。
  叶小天见到张知府的时候,张知府正在大快朵颐。
  张胖子脖子上系着一块锦缎绣花的餐巾,吃的不亦乐乎。这些日子可真难为了他,果基家和于家纷争不断,现在他张家又和他甚为倚重的戴家发生了纠葛,把张胖子愁得食欲大减。
  方才他二弟从刑厅跑来向他聒躁,听得他烦恼不已,恰在这时有人急急来报,说是张绎的儿子张孝全当街斩杀了朴阶。张胖子大喜过望,他甚为头痛的难题竟然迎刃而解。
  张胖子胃口大开,马上吩咐厨下给他加了一餐。叶小天见了张胖子,把他的处理意见对张胖子说了一遍,张胖子一面用膳,一面点头答应下来。叶小天试探地道:“只是张土舍那里,不知是否会接受这一结果……”
  张胖子抹抹油嘴,道:“朴阶都死了,他不接受又能如何,这案子再审下去,难道还能审出朵花儿来?况且朴阶早已亲口认罪,你就按此办理吧,老二那里我跟他说,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
  夜晚,码头上寂静一片,全无白日里的繁华喧嚣。高高的灯竿上,两盏气死风灯轻轻地摇摆着,停靠在码头的船舶随着河水轻轻起伏涌动,只有码头一角一片低矮的茅草屋子里还亮着灯,那是一群船夫伙计正在聚众赌博。
  不知何时突然来了一群劲装佩剑的武士,三步一岗,从码头外一直排到码头前的一艘大船上,过了许久,有两盏灯向这个方向冉冉地行来,两个佩剑武士提灯在前,一个白袍玉带的中年人温文尔雅地跟在后面,正是戴同知。
  两盏灯笼头前导引,引着戴同知登上大船,那艘大船便悄然离开码头,沿着锦江悠游地飘向远方。
  舱帘儿一掀,戴同知缓步走进船舱,船舱里绑着数十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被绑得结结实实,口中塞着麻布,一见戴同知进来,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朴宗基眼睛立即凸了起来,拼命地挣扎着身子想坐起来。
  戴同知走到他身边,抬起一只脚,靴底踩到他的脸上,像辗臭虫似的辗了几辗,直到朴宗基喘息着再不挣扎,这才慢慢弯下腰,依旧是一脸和煦的微笑:“给你一个庄子,还嫌不够,还想要我的店铺和船行。你知不知道,我买通张绎的那个庶子花了多少钱?只有一千五百两!”
  戴同知从朴宗基脸上抬起脚,淡淡地道:“沉江!”
  朴宗基“呜呜”地叫着,脸庞胀红,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惜嘴里塞了麻布,什么也说不出来。戴同知转身向外走,冷冷地道:“这就是贪得无厌的下场!”
第14章
拳头是老大
  这个夜晚,朴宗基一家永远地从铜仁府消失了。对此,叶小天毫不知情,此刻他正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
  李秋池坐在他对面,掩袖哽咽道:“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东翁这头一把火,学生未能帮东翁烧好,心中实在惭愧啊~~~啊~~啊~~~”
  叶小天没理会他的惺惺作态,轻轻摇头道:“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违。这等意外谁能料想,先生不必自责。我是在想……”
  叶小天沉吟了一下,缓缓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窦:“此案对我来说固然左右为难,但是对张知府来说难道也很为难么?他是铜仁之主,一方的土皇帝,何以也是顾忌重重,要把此事推到我的身上呢?”
  李秋池放下袖子,一滴眼泪都没流:“东翁这就是当局者迷了。天下间哪有人真能做到随心所欲唯我独尊,就算九五至尊的天子,也有文臣武将、皇亲国戚等各种势力的制衡约束着。
  土司们也有总理、家政乃至势力较大的土舍和头人制约着他,若是他一意孤行,行事违背了部落中大部分权贵的意志,同样不可行。众部落间也是一样。即便是最强大的土司,在他之下也总有一些势力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
  或许平时这些势力还未必有能力与他抗衡,但是只要有外力扶持又或者最强大的那个土司被他人削弱,那么这些蛰伏的势力就有后来居上的可能了。”
  叶小天一点就透,马上明白过来,这种架构下,最强大的那个土司就会一直保持危机感,不敢一味地对外穷兵黩武,也不敢对内为所欲为。这种架构最稳定,所以不管是天意还是人意,都会促成这种势力架构的产生。
  特例当然有,永远都会产生强者,超脱于这种平衡之外,但是因为它是不平衡的,所以曾经的特例即便辉煌过,也已迅速灭亡。物竞天择,能够长期存在的,必定是最稳定最富生命力的,纵有强权人物能打破它于一时,终究也要回归本质。
  洪武、永乐两代大帝英明神武,一个一统天下驱逐北元,一个五征漠北,吓得草原天骄望风而逃,但他们都不能就此占领大漠,也不能把西南一举纳入流官治下,这就是在他尚不具备更先进客观条件下必须遵循的天道规律。
  思州思南两地八府失去了他们的最高统治者,历百余年而下,原本的架构已经不再那么稳定,曾经的铜仁之主渐渐控制不住那些小土司。眼下的铜仁,不!也许不仅仅是铜仁,还包括两州的其他七府,就像日趋崩坏的西周帝国,接下来会怎么样?会不会出现“春秋五霸”,会不会“始皇一统”,完成一个历史的循环……
  叶小天越想越深远,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他对李秋池道:“作为推官的这头一把火,我们没有烧好,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起码我们知道,戴同知也许并不是一个只知追逐于妇人裙下的纨绔子,张知府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强大。
  铜仁作为土官统治的地方,适用于葫县的许多经验和办法在这里都是行不通的,在这里,朝廷不足恃、律法不足恃,民心同样不足恃,在这里,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
  李秋池愕然望向叶小天,能够总结出这样的认识,足可以看出叶小天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做好一个推官。原来自己还对一时得失而耿耿于怀的时候,东翁已经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想问题了。
  这倒是好事,李秋池不怕叶小天野心大,就怕他没野心,见叶小天如此,李秋池登时欢喜起来。叶小天似乎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重大决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李秋池道:“夜深了,先生去睡吧。”
  李秋池离开后,叶小天也离开了书房,折身向耶佬的住所赶去。鉴于耶佬研究的是蛊虫,这东西太过危险,所以叶小天在靠后山的地方给他单独辟了一处宅院。
  叶小天又考虑到上一次无意中跑掉的那只蛊虫,如果不是恰好藏在他的卧室,如果不是恰好害了全副武装,明显要对他不利的潜清清,真不知会误害了何人,所以他又特意嘱咐耶佬,在院落四周下了禁制,防止有蛊虫逃走。
  至于已经练制成功随身携带出了院子的蛊虫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每一只练制成功的蛊虫最后一步程序都是认主,认过主的蛊虫是不会擅自行动,更不会未经命令便离开主人。
  耶佬的院子里有他自己带来的四个弟子服侍起食饮居,并无其他家仆下人。此时夜色已深,耶佬的住处却依旧亮着灯。
  叶小天赶到耶佬所居的院落,四个弟子一见尊者大人到了,赶紧诚惶诚恐地跪下来亲吻他的靴尖,叶小天很无奈地等他们虔诚之极地行罢礼,这才道:“你们歇着吧,本尊有事要与耶长老商量。”
  一个弟子慌忙道:“是是是,弟子这就请师尊出迎。”
  叶小天道:“免了吧,深更半夜的,你们歇着吧,我去见他!”
  谁也不知道耶佬此刻正在房中忙活什么,正在练制什么效用的蛊虫,所以就算是他的弟子也不敢在未打招呼的前提下便贸然进去,那是很危险的行为。但叶小天万蛊不侵,对此却没有什么忌讳。
  叶小天进了房间,又把门掩上,见内室有灯光透出。叶小天绕过屏风,就见桌上放着一盏灯,耶佬坐在墩子上,正拄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沉思,口中还在喃喃有词。
  叶小天咳嗽一声,耶佬回头一头,惊讶地道:“尊者!”耶佬赶紧跳起来,把桌上一堆瓶瓶罐罐乒乒乓乓的盖好,有些局促地道:“尊者,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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