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校对)第5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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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其他朝臣,也是各有看法,斩、贬、谪、流、惩、罚,各有说辞。万历皇帝今天心情不好,眼见话题一开,一只鸭子就变成了五百只鸭子,叽哩呱啦吵得不知所云,心中真如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朱翊钧不耐烦地转向首辅申时行,问道:“申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为人圆滑,他是比较倾向于顺从皇帝的意思的,他当然清楚皇帝恨极了叶小天,只有赞成判处叶小天死刑才能取悦天子。不过作为文官代表,他敏锐地发现许多文臣都倾向于宽赦叶小天。
  对于这些文官的态度,他也不能不予考虑,否则作为首辅、文官集团的最高代表,却处处同本阵营的人唱反调,那他很快就会被大家孤立起来,变成一个空架子首辅。
  所以,申时行只一斟酌,便提出了一个折衷之策:“老臣以为,叶小天之所为,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可酌判流……或谪之刑。”
  申首辅又打起了马虎眼,流刑是要免除官职,流放边荒的,而谪则是降低职务异地安置,头一条是为了迎合皇帝,后一条是向百官妥协,这样的说法两方面都不会很满意,但也不会因此对他产生敌对的情绪。
  万历现在已经不指望处死叶小天了,申首辅的回答虽然些圆滑,却也勉强能让他满意,便顺水推舟地道:“阁老所言有理,叶小天擅杀土官,虽有情由,不可原宥,可免去官职,充军琼州崖县。”
  万历一句话,就把叶小天发配去了瘴疫横行的天涯海角。可万历话音刚落,就听文官之末又是一声清朗的高呼,那抑扬顿挫的腔调,很明显和李博贤一样,是在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臣,反对!臣~~~有本奏!”就见一抹靛青色的身影倏地一下从文班末尾闪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上前来,顿时百官侧目。
  这老夫子正是刘恒邑,刘老夫子做了半辈子御史,名声并不彰显,很多朝廷大臣都不见得认得他,可现在认得他的人却极多。因为他挨过廷杖,挨过廷杖就意味着他是清流中的清流,贤臣中的贤臣,刘御史的大名已经在士林中广泛流传开来,一朝成名天下知了。
  “臣,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恒邑,弹劾阁臣申时行,专恣自断,威凌皇上!”
  明明是万历顺水推舟,引用了申时行模棱两可的意见,可刘御史却直指内阁首辅,显然是要挑起科道官与行政官之间的大战了。
  本来打算袖手旁观的一些行政官和监察官登时精神一振,叶小天算个屁,事情关乎到他所在阵营的兴衰了,这就直接关系到他本人的利益了,岂能不予关心。
  刘御史一边走一边高声弹劾其罪:“各部各院都设《考成簿》,记录官吏功过,送内阁考察升降,则命官之权,系于其手矣;吏部、兵部挂选官员,都得经内阁认同,则吏、兵两部形同虚设,文武权柄集于一处矣;督抚巡接办事,无不密谒内阁大臣请教;内阁首辅奉诏拟旨,独自行事。则置我圣天子如虚设矣!”
  刘御史步伐不快,但声音铿锵有力,等他赶到御案前面时,稳稳站住,高声道:“我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斩!’今内阁首辅虽为阁老,无异于宰相!臣请诛申阁老,以正朝廷!臣请削内阁之权,以正天下!”
  刘恒邑临退休,事业焕发了第二春,士林声名就是权势地位,他现在有底气这么说话。
  申时行也很干脆,刘恒邑点出他的名字时,他就把官帽摘下来了,刘恒邑说到第二条罪名时,申时行已经跪在地上。
  这也是规矩,只要有台谏官弹劾,不管你自认为有罪无罪,又或者皇帝会不会惩罚你,你都得先免冠下跪,以领教训,要等皇帝问你时才能申诉。
  腹黑宅男天子看了申时行一眼,幽幽地问道:“申阁老,你怎么说?”
  申时行马上一顿首,慷慨陈词起来。
  他和言官的矛盾由来已久。其实双方也曾有过一段蜜月期。申时行本是张居正的心腹,但张四维上台后,清算张居正,申时行也不得不违心附和,在张四维丁忧,由他继任首辅后,也只能沿用张四维的路子,广开言路,此举当时颇得御史和文官们赞誉。
  但言官们指斥张居正遏阻言路罪状时,不可避免地要提及张居正的得力助手申时行,申时行忍无可忍,从此便与言官们公开交锋了。今日申时行没想到台谏官会利用这个机会向他发起挑战,陷入了被动,不免心中凛凛,马上打起精神全力应对。
  申时行高呼道:“刘御史所责,皆为内阁应有之权,所议所决,无不呈交御览,从无擅自行事。内阁中若有大臣御私舞弊,皇上圣明,可罢黜之。但若因一二阁臣徇私舞弊,削弱内阁之权,未免因噎废食!失去臣劳君逸的目的,如果科道以为老臣跋扈,臣自请处分,告老还乡就是,但内阁诸务乃祖宗成法,不可变!”
  申时行固然圆滑,可能做到内阁首辅,又岂是常人。这番话说的漂亮,他自辩的这番话,完全把内阁的利益放在最前面,至于他个人,只是略略一提,最后更提出他可以去职,内阁不能削权的话来。
  这一来,他就把自己扮成了整个行政官团体的利益代表,获得了全体行政官的认可与支持。果不其然,申时行话音刚落,内阁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六部九卿,各衙司大臣,纷纷下跪,声援起来。
  武官行列,勋戚功臣行列之外就是文官行列,众行政官这一跪,满堂朱紫中,文官序列里只剩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叶千尺和右都御史严亦非在那儿“金鸡独立”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出班,跪倒,除冠,高呼道:“申阁老自辩犀利,然听其言如何,观其行如何?今叶小天一案,还不是申阁老一言而决?阁臣跋扈,科道唯有噤若寒蝉矣。台谏官不可言,留来何用?臣请除官,告老还乡!”
  二人言犹未了,可以不请自来的众言官忽然自金銮殿外一拥而入,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居首,六科给事中紧随其后,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多人鱼贯而入,齐齐跪倒,官帽铺了一地:“臣请除官,致仕为民!”
  对于科道官和行政官的狗咬狗,腹黑宅男皇帝朱翊钧平时是很喜闻乐见的,因为身为皇帝,最重要的帝王心术就是在大臣们中间搞平衡,可今天万历皇帝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只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感。
  在他看来,为什么有备而来的科道官把目标对准了内阁,继而瞄准了整个文官团体?为什么行政官们也把对手放在了监察官身上,而不是他这个皇帝?很简单,因为在人家眼里,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他。
  “呵呵……”
  面对纷纷摆出辞职自清的行政官和监察官,万历皇帝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对于高踞上座的自己,更是感到由衷的厌恶。不过,他毕竟是皇帝,而且是个很聪颖的皇帝,只是简单一思索,他就做出了权衡。
  要保申时行!
  原因很简单,老申作为首辅,还是很听话的,而台谏官们近来却是风头正劲,得压一压。万历皇帝开口道:“申阁老所言有理,刘御史所劾夸大其词了,申阁老请辞之举,朕不准。申阁老请起!”
  申时行本来就没想走,一听这话,马上把官帽又扣回头上,站了起来。
  万历皇帝看了看端端正正跪在那里的叶千尺和严亦非,道:“科道官之职责,本就是纠察百官之失。为了能让你们畅所欲言,国朝规矩,台谏官可风闻奏事,你们有所弹劾,便是尽了本份。动辄声言辞官,岂非要挟君上?”
  这帽子扣得重了点儿,一向以忠臣中的忠臣自诩的叶千尺和严亦非面对这句诛心之语,立即顿首道:“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万历皇帝淡淡地道“既无此意,那就起来吧!”
  叶千尺和严亦非无奈,只好拾起帽子站起,万历皇帝冷冷地道:“朕令尔等所议者,唯卧牛司长官叶小天之罪,众卿不必涉及其他,只议叶员之罪便是了。”
  叶千尺和严亦非与申时行、许国等人虎视眈眈地对视一眼,终于放弃了决战的念头。兵部尚书乔翰文眼见情状,向同属鹰派核心成员的几名死党悄悄递了个眼色,礼部右侍郎林思言便轻咳一声,出班奏道:“对于叶员该当如何处置,臣有一番见解,愿奏于天子裁断!”
第44章
道貌岸然
  朱翊钧眉头一展,赞许地看了林思言一眼,虽然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态度,起码这跑得不知所云的话题终于又算是回来了。朱翊钧欣然道:“林卿有话只管讲来。”
  林思言欠身道:“臣以为,叶小天在贵州固然有擅杀四大臣之罪,然则这四位土官目无朝廷,刺杀命官,挑起争端,亦有不容宽赦之大罪。叶小天是在受到他们刺杀的情况下愤而反击,方才杀人。
  方才首辅大人讲,叶小天是情有可原,罪无可恕,依臣看来,他是罪无可恕,情有可原。故而对叶小天,臣以为,可贬其官,这也合乎我大明祖制。对于无为、犯过,而无极罪的土官,朝廷一向是以贬其官爵为惩的。”
  “臣反对!”跳出来的居然不是某一位迎合圣意的勋戚功臣,也不是专门跟行政官过不去的监察官,而是林思言同衙为官的礼部左侍郎高启愚。
  高启愚跟林思言一向不合,原因无它,只因他们两个是竞争对手。高启愚做左侍郎有年头了,眼看着礼部尚书老迈,快要到了致仕的年龄,如果右侍郎之位虚悬,高侍郎就有极大可能上位,不提防半路跳出个林思言来。
  林侍郎比他年轻几岁,但是精明能干,官声极好,而且官场人脉也不俗,通政司、兵部、都察院等几个要害部门都有关系极为融洽的朋友,高侍郎深深地感受到了威胁,所以自从林侍郎进入礼部,两人便明争暗斗,一刻也不消停。
  高启愚躬身道:“罪无可恕,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罪无可恕。堂堂大臣,在这殿堂之上,居然玩弄这些文字游戏么?叶小天有罪无罪?擅杀大臣就是有罪!擅用匹夫武力用诸于公事,就是有罪!
  就算他是迫于无奈,他事前可曾告发于官府?事后他可曾向朝廷请罪?以上种种,一样也无,何也?盖因此人同样目无朝廷!说到底,叶小天与四位土官不过是私人恩怨,挟隙仇杀理当严惩。是故,臣以为,该当把他发配琼州!”
  林侍郎冷冷地道:“四土官居心不良,屡下毒手,时抚台未曾上任,叶小天求告无门,予以反击,有何不可?”
  高侍郎反驳道:“抚台不曾上任,还有阜台,阜台之上,还有朝廷,难道那贵州便是不法之地,只能任由他自行其是吗?”
  林侍郎仰天一声长笑,道:“贵州情形如何,高大人你不会不清楚吧?如果你要说那里是法治之地,朝廷管得了那些跋扈的土官,那就是欺君罔上!土司自治其民,自统其地,自征其税,自领其兵,俨然国中之国,叶小天一案,足可以看出该地土官是何等的目无朝廷!朝廷要加强对贵州的治理,改土归流是唯一的良策!”
  严亦非捧起笏板道:“臣附议!”
  乔翰文也捧起笏板道:“臣附议!”
  吏部考功司郎中文竹生肃然道:“贵州是否改土归流,牵一发而动全局,臣以为,该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太仆寺丞胡承嗣出班道:“文大人所言极是,我朝自太祖时起,就已开始经营贵州,所用之策时急时缓,因时因势而定。今贵州无事,偶有不法,未涉叛乱,骤起刀兵,恐酿大变呀……”
  万历皇帝无力地扶住了额头,他依稀记得,是要议叶小天之罪来着,后来好象发展成礼部左右侍郎互相攻讦,礼部的内斗尚未战出个结果,话题又变成了一项关乎朝廷的重大国策:改土归流!这个淡扯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礼部高侍郎沉声道:“诸位大人,皇上要议的是叶小天之罪!这改土归流之事,还是先放一放吧!”高启愚话音刚落,云南道监察御史王留川长笑一声,又跳了出来。
  礼部右侍郎林思言和都察院右都御史严亦非是好友,志同道合,同属鹰党。当然,鹰党并没有明确的政治纲领,也没有开宗立派,只是为了概括这些人,由笔者归纳总结的一个名字,朝廷诸公并不知道他们这个小团体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只知道他们私交甚笃。可仅此一桩就够了!
  监察官们是反对严惩叶小天的,林侍郎也是认为应该从轻发落的。现在高侍郎和林侍郎唱反调,林侍郎和监察系统的二把手又是好朋友,御史言官们会站在谁一边?
  王御史早就憋足了劲儿要表现一把了,只是林侍郎太会打岔,莫名其妙地就把话题引到了改土归流上,现在高启愚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正好方便他出手。
  王御史捧笏向皇帝行了一礼,道:“皇上,四土官跋扈枉法,无视朝廷,害的是朝廷的百姓,动摇的是陛下的江山!叶小天愤而反击,悍然杀死四个土官,宵小凛凛,震慑的是不法之徒,维护的是大明天下。纵然有先斩未奏之罪,难道应该严惩吗?”
  不等皇帝回答,王御史身形一转,便向高侍郎一指:“此人居心叵测,主张严惩叶小天,实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高启愚又惊又怒,道:“你胡说,我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王御史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冷笑一声,又复转向朱翊钧,高声道:“臣王留川,弹劾礼部左侍郎高启愚,有谋反不轨之心!”
  “卟嗵!”高侍郎直接就跪了,把官帽一摘,跟方才内阁首辅申时行一样,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也只能耐心听人弹劾。
  万历皇帝眼见他们互相攻讦,把这一场朝会变成了一场闹剧,心中好不悲凉:“我老朱家的江山,就是找了这么一批,在替朕管着么?”
  可饶是他早知道这些御史有些喜欢夸大其词,听到谋反这么敏感的事儿,还是不由提高了警惕。
  万历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御史虽有风闻奏事之权,也不可无端诬陷大臣。高侍郎有何不轨之心,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朕绝不饶你!”
  王留川昂昂然道:“皇上,礼部左侍郎高启愚主持南直隶乡试时,曾出题《舜亦以命禹》,嘿嘿!谁是舜?谁是禹?高启愚主持南直隶乡试,是当时的首辅张居正指定的人选。此人居心不良,这是要劝进张居正做皇帝呀,他故意出此命题,测试士林民意,同时也是有所暗示,希望能明白其意又想钻营的人劝进!”
  高启愚都快气哭了,他真想高呼一声“冤枉”,可皇上还没问他话呢,他什么都不能说。把个跪在金銮殿上的高侍郎气得浑身哆嗦。万历皇帝再度转向申时行,淡淡地道:“首辅以为,高卿有罪么?”
  申时行一听万历皇帝依旧称高启愚为卿,显然是未曾因此怪罪,急忙说道:“王御史以此暧昧陷人死罪,若皇上信从其言,臣恐谗言将接踵而至,文字之狱,绝非太平王朝气象!”
  万历皇帝微微颔首,申时行向他的同党吏部尚书黎秋雨使了个眼色,到底是官场上的老搭档,黎尚书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怒气冲冲出场道:“王留川依仗御史特权,谗言欺君,构陷大臣,若不严惩,台谏官将肆无忌惮了!臣以为,当把王留川贬出京城,以作惩罚!”
  万历对这些人早已深恶痛绝,马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可还没等他说话,都察院左都御史叶千尺和右都御史严亦非便不约而同地出班,跪倒,除冠,高呼起来。风闻奏事乃言官之权。皇上若准了黎尚书所言,从此科道万马齐喑了!
  给事中王士性、御史李植双双跪倒,高呼道:“臣王士性(李植)弹劾吏部尚书黎秋雨,阿附权臣之意,蔽塞朝廷言路!”
  有人弹劾就得免冠听劾,高启愚免冠听罪还没起身,吏部尚书黎秋雨又摘了帽子,在他旁边跪下听参了。万历皇帝怒极,忍不住正话反说,道:“诸御史所言有理,既如此,便罢了高启愚的官儿,叫他回家养老去吧。”
  高启愚听得脸儿一白,他只是想跟林侍郎别一别苗头而已,哪想得到会掺和进这么多人、搅出这么多事儿来?正懊恼间,首辅申时行怒了。
  申时行固然圆滑,可也不是毫无脾气,高启愚是第一个站出来附和他的人,又是堂堂一部侍郎,如果就这么被御史们赶出京城,他这个首辅算是干什么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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