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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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室的小屋里有五六个人,最年轻的也是年近花甲,全都压着声音说话,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警察昨天上我们家去了,你呢?”
  周老先生说:“也去了,问老林的事,来了俩小孩,我把他们糊弄过去了。我这一路都小心再小心的,就怕有人跟着。”
  “其实跟着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哎,许教授他们那的东西都是要出口的,市面上得贵出五六倍去,都是为了给咱们拿点福利,才偷偷从厂家直接运出来的,不走正规坑钱渠道,咱们也悄悄的,别给人家找麻烦——你那个红外护膝用得怎么样?”
  周老先生掀起裤腿,露出一个护膝,得意洋洋地说:“管用,关节里热乎乎的,膝盖都不冷了。这东西我都是藏在枕头底下,每天在被子里偷偷戴上,不能让我闺女看见。这帮小年轻们,什么都不懂,跟她讲,她又忙这忙那,没工夫听你说——小丫头片子,我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哼。”
  “好用就行。”给他开门的老太太说着,指着门口的纸盒子说,“许教授给咱们拿了点土鸡蛋,都是不吃饲料的,一会大家伙分一分。对了,许教授说,最近从厂家那边拿的货太多了,被人知道了,厂家那边有人眼红举报,咱们得小心点,下次‘养生’课换地方了,到时候再通知,教授说,到时候他争取一下,没准有免费体检,早晨都别吃早饭。”
  众人纷纷去挑“土鸡蛋”,红光满面的,感觉占了天大的便宜。
  周老先生却没动,他原地站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问:“老林……是真走啦?”
  “过年前一天,警察说的。”
  “看看人家那魄力!”给周老开门的老太太一伸拇指,“人家也没天天挂在嘴上念叨,就说过那么一次,然后招呼都没打一声,说走就走了!我现在谁也不佩服,就佩服老林!”
  周老先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点光:“那你们是怎么想的,咱们以前计划的那事还实行吗?”
第三十八章
  “韩哥!明天用车安排可不可以帮忙落实一下!”
  “明天有‘空气重污染预警’啊,单双号限行,咱们单位的车实在不够用……”
  “啊,那怎么办,您快想想办法!”
  “这……哎。”
  “韩哥,救命,打印机又卡纸了!”
  “稍等一会……”
  “急用啊!”
  “……就来。”
  “东升,咱们坐办公室的,别的本事没有,笔杆子怎么也得过得去,你看看,让你写个函件……这错别字……还有这句,这句不妥吧,老局长不喜欢用这个词,上次开会都说过了……”
  “那个小韩——嚯,你屏幕上的字怎么调这么大!四十不到就眼花啦,花得早了点吧?回去买点那个鱼油吃,护肝的,肝通眼。”
  韩东升匆匆忙忙从单位跑出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原来他住在老丈人家,还能坐公交车上班,公交车除了不太准点和经常堵之外,其他倒也还好,现在搬家改成了地铁,准时倒是准时多了,可也让他领略了什么叫“黑暗的地下世界”。
  六点正值晚高峰,又因为私家车限号,今天挤地铁的人格外多。
  人越多、地铁安检越是要限流,两边拉起了长长的“一米线”,韩东升探头张望,一眼望不到头,脑门上顿时见了汗。
  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周周班主任”又发来信息问:“周周爸爸您好,我已经下班等了您两个小时了,请问您还有多久能到呢?”
  是的,韩周小朋友今天被留堂请家长了。
  韩东升一咬牙,想回地面上打车,可是回头一看,就这一会功夫,他身后已经排了二十多个人,像长出了一条沉重的尾巴,把他挤在了中间。
  地面也堵车,更不保准,再说……堵车的时候,出租车费多贵呢。韩东升连乘坐个交通工具也要纠结为难好一会,犹豫半天,只好作罢,他试着拍拍前面的人,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解释:“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赶时间,能不能让我先走一下,实在不好意思……”
  “别人没急事了吗?我还急呢。”
  “着急你不会打车?坐什么地铁……”
  “哎哟,别挤了!”
  “我说,城市人口密度都这么大了,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减点肥!有没有公德心!”
  好在,赶早晚高峰的上班族大多是嘴炮,只要对方不还嘴,或是多道几声歉,顶多就是骂上几句,没有谁会誓死捍卫自己的位置,坚决不让别人插队。
  暖气“呼呼”地对着人吹,跟稠密的人气混在一起,让人窒息。
  从安检口杀出一条血路,韩东升觉得自己都快融化了。他顾不上喘匀这口气,眼看地铁已经进站,急急忙忙地随着人潮往前冲。
  两米多宽的地铁门像个黑洞,好像不管多少人往里冲,都能张嘴吞进去,里面垒起一座实心的人肉墙。即将关门的提示音响得人心烦气躁,像定时炸弹快爆炸了,韩东升在最后一秒强行把自己贴在人墙上,恨不能把自己降个维。
  由于毕竟不是纸片人,“哔哔”作响的地铁门夹住了他宽阔的后背,又一卡一卡地重新弹开。
  站台的乘务人员扯着嗓子喊:“等下一辆了啊,别挤了,麻烦等下一辆!”
  韩东升又奋力往前拱,他深吸一口气,当场放了个九曲十八弯的长屁,腾出肚子空间,硬是把肚皮收了回去。
  在旁边人愤怒的嘘声里,地铁门总算关上了,“咣当”一启动,所有麻木疲惫的身体都震了三震,发生没有规律的碰撞,在这里,连年轻女孩们的肉体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香水味、汗味、腋臭、头臭、韭菜味……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被空调暖风加料,搅成一锅粥。
  外放电视剧的老男人跟扯着嗓子嚎的小女孩互相攀比音量似的,一会东风压倒西风,一会西风压倒东风,战得不亦乐乎。
  在燕宁早晚高峰、热门线路的地铁上,一个人要是胆敢怀揣尊严上车,尊严恐怕会被挤爆的。
  更倒霉的是,地铁偶尔也会遇到突发情况——比如开到一半,车里的灯突然全灭,车也停了下来,广播提示线路故障——这种突发情况,往往在乘客们赶时间的时候才会发生。
  等韩东升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四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
  他拖着虚弱的腿冲出地铁站,大吸了一口西北风,这才觉得自己被挤扁的身躯重新鼓了回来,一看时间,赶紧给老师道歉,但连着给周周班主任发了两条信息,对方都没回,等他冲到学校一看,发现教学楼已经熄了灯。
  老师没等到他,孩子应该也已经回家了。
  韩东升愣了一会,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这才提起脚,缓缓地往家走去。
  仿佛是西北风喝出了滋味似的,他希望这段路能长一点。
  附近的老小区都有停车位不足的问题,好多私家车就不讲究地停在马路边,车窗上映出他的身影,韩东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觉得那影子像是“酒囊饭袋”一词的注释。
  跨进一百一十号院的院门,还没来得及往楼里走,就见传达室里一个正在跟人打牌的老太太探出头来,告诉他:“小韩刚下班啊?你老丈人今天被警察送回来啦!”
  韩东升停住脚步,好一会,才勉强笑了一下,跟人家道谢,手心里像是犯了低血糖,冒起了虚汗。
  果然,他刚一进家门,一个靠枕就气势汹汹地飞了过来。
  韩东升一把接住,很有经验地赶紧带上身后的门,怕自己家里的声音漏出去。
  下一刻,他老婆周蓓蓓就咆哮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老师下午两点就给你打电话、发微信,下了班还一直等你,等到新闻联播,学校里流浪猫都走光了,就剩你儿子自己趴那写作业!你死在外面了?!”
  “我今天单位实在是走不开……”
  “好,你忙!你日理万机!什么时候升官啊韩主任?我们娘儿几个就等着沾你的光了!呸!”周蓓蓓听他还敢还嘴,气炸了,“一把年纪了,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小破科员,连个副主任都混不上,你有狗屁的事走不开!你儿子不是亲生的,是充话费送的,是不是!”
  女人的尖叫声像炸雷,韩东升被她吼得手指发麻,一声不敢吭。
  小卧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隙,周老先生从缝隙里往外塞了一句话:“唉,不就这点事吗,不至于,别吵啦,蓓蓓,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呢?”
  “吃你的神仙蛋!煎炒烹炸,吃完直接升天,省修炼了!”周蓓蓓闻声,立刻又把炮火对准了老父亲,“三千买治疗仪——就他妈一根发光二极管;一千六买个塑料洗脚盆,收破烂的都不要!给你俩鸡蛋,看把你美的,那蛋是公鸡下的吗?”
  周老先生好脾气:“消消气,生气减寿,生一次气,等于抽好几根烟呢。”
  “减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嫁个老公是窝囊废,赚不来钱就算了,还往外败家,名牌包化妆品我想都不敢想,可你不能让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外面租房住吧!”
  这都是事实,韩东升抬不起头来。
  “我白天,为了几个破订单,到处给人赔笑脸,见了谁都当孙子,谁给我几句都得听着,打十个电话被人挂九个,回来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老师叫到学校接这个讨债鬼——韩周!全家人都为了给你上好学校削尖了脑袋,生怕你输在起跑线上,你倒好,上课不好好听,叠纸鹤玩!你上什么学?明天别去了,地铁门口支小摊去吧!”
  韩周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蘑菇。
  “刚一进院,就有八婆赶着来通知我,生怕我不知道——哟,小周,你爸让警察送回来了,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回答,嗯?爸,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说?我为了赚钱,没脸就没脸了,回了家,你们能不能让我少丢点人,啊!”周蓓蓓说着说着,怒火喷尽了,悲从中来,她站在客厅中间,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三个男人围着她,沉默又柔顺,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这让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混不讲理,是个泼妇。
  “泼妇”不是什么好话,谁都知道,如果不是被生活欺负到一定程度,谁还不想体面一些呢?
  周老先生从卧室里走出来,想拍拍女儿的头,像她还小的时候那样,周蓓蓓却忽然红着眼抬起头:“我觉得我妈命最好的地方,就是她死得早。”
  周老先生愣住了,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星星点点的霉菌。
  周蓓蓓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转身回自己屋了。
  韩东升过意不去地说:“爸,都是我招的。她这是冲我来的,不是冲您。”
  周老先生眨巴眨巴眼,摆摆手,又慢吞吞地问了一遍:“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呢?”
  晚上,三个男人一起在厨房吃了炒饭,周蓓蓓关着门不理人,周老先生就给她盛了一碗鸡蛋多的,用保鲜膜封好。
  第二天早晨起床,炒饭没有人动过,保鲜膜里的米粒已经干瘪了,结了一层隔夜的水汽。韩东升庞大的身躯缩在沙发上,困倦的呼噜声震得天花板簌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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