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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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她的话虽然已够激烈,但也只能少量地表达出她内心的愤怒。虽然她的嗓音不仅没有提高,反倒比平时还低,可是全身都表现了她的无比愤恨。我的一切描写,都不足以表达出她当时那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我见过形形色色的愤怒,可从来未曾见过像她这样的。
我赶上佩格蒂先生的时候,他正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缓缓地往山下走去。一等我赶上他,他就对我说,原本打算在伦敦办的事,这会儿已经办完,所以他想在当天晚上就“上路”。我问他打算去哪儿,他只回答说:“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少爷。”
我们回到杂货店楼上的住处,我找了个机会,把他对我说的话,告诉了佩格蒂。她反过来告诉我说,当天早上,他对她也说了同样的话,至于他要去哪儿,她并不比我知道得多,不过她相信,他自己心里也许多少已经有了谱。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就不愿马上离开他,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吃了牛肉饼——这是佩格蒂的许多拿手美食之一。我记得很清楚,这次吃的牛肉饼,味道中还掺混着从楼下铺子里不断冒上来的茶叶、咖啡、奶油、咸肉、干酪、新鲜面包、劈柴、蜡烛、核桃酱等等各种气味。饭后,我们在窗前坐了约摸一个小时,话却说得不多。随后,佩格蒂先生站起身来,拿过他的油布袋和粗手杖,放在桌子上。
他从他妹妹的现款中,拿了他名下遗产中的一小笔钱,我认为这还不够维持他一个月的生活。他答应,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写信给我。跟着他背上油布袋,拿起帽子和手杖,和我们两人告别。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老妹子,”他搂抱着佩格蒂说,“祝你也万事如意,大卫少爷!”他握着我的手说。“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不在家时她回来了——不过,哦,大概不会!——或者是我把她找回来了,我打算跟她住到一个没有人责备她的地方,直到在那儿死去。要是我出了什么岔子,记住,我要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爱我的宝贝孩子,我原谅她了!’”
他光着头庄重地说了这句话,然后才戴上帽子,走下楼去。我们跟着他走到门口。那天傍晚,天气暖和,尘土飞扬,在小街与之相通的大道两旁,原本川流不息地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这时正是行人稀少、红霞映照的时候。在我们那条阴暗的小街街口拐角处,他独自一人拐了弯,走进了一片灿烂的霞光中,我们也就看不见他了。
每当黄昏时分降临,每当我半夜醒来,每当我仰望月亮星星,每当我看到瓢泼大雨,听到凄厉风声,我总是会想到那位可怜的流浪汉,孑然一身,艰辛地跋涉前行,并且记起他说的那句话: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出了什么岔子,记住,我要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爱我的宝贝孩子,我原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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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一章第二节。
[2].此处可能指身高八英尺七英寸的爱尔兰巨人奥布赖恩。
第三十三章 无



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我对朵拉的爱愈来愈强烈了。对她的思念,是我失望和痛苦时的慰藉;即使在我失去朋友时,它也能给我一些补偿,使我得以消忧解愁。我越是怜悯自己,或者怜悯旁人时,我就越想到她的音容笑貌,从中得到慰藉。世上的欺诈、烦愁越积越多,高悬世界上空的朵拉这颗明星,也就显得越来越光亮、皎洁。至于朵拉到底来自何方,她在高级神灵中究竟属于什么级别[1],对此我还难以说清。不过我敢说,如果有人说,她只是个普通人,跟别的年轻姑娘一样,那我一定会用愤怒和鄙夷的态度加以驳斥。
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沉浸在朵拉的爱河中了,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条爱河不仅把我淹没,而且已经把我全身泡透。打个比方的话,从我身上拧出的爱,足以把任何人淹死,而我身上里外剩下的,还足以淹没和浸透我整个人。
我回来后,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夜晚步行去诺伍德,一面想念着朵拉,一面像儿时猜的一个古老谜语一样,“围着房子转圈子,从来不碰那房子”。我相信,这个古老谜语的谜底是月亮。不管它是什么吧,我这被朵拉弄得昏昏然的奴隶,真的围着她家的房子和花园,转了有两个小时之久,时而从栅栏缝里窥探,时而使劲把下巴搭到栅栏顶上生锈的钉子上,往窗子里的灯光送去飞吻,时而又无端地呼求夜神保护好我的朵拉——至于保护她免遭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我猜是火灾吧。不过也许是老鼠,因为她最讨厌老鼠。
我的心中既然充满了对朵拉的爱,所以我把我的心事吐露给佩格蒂,这是很自然的事了。有一天晚上,她又带着她旧日的那套针线工具,在我那儿整理我的衣柜,为我缝补衣服时,我就委婉地把心中的这一大秘密,告诉了她。佩格蒂听了非常感兴趣,可是我怎么也没法使她赞同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她一味地只知道偏袒我,完全不了解我为什么要为这件事担心,以及为这事弄得无精打采。“这位小姐能得到你这样一位英俊郎君,”她说,“她应该想到这是她的福气。至于她的那位爸爸,”她说,“我的天哪,那位先生到底还想要什么呀!”
不过我发现,斯潘洛先生的代诉人长袍和硬领,使佩格蒂的神气稍有收敛,也使她对这位先生的敬意不断增高;因为这位在我眼中日益崇高的人,当他笔挺地端坐法庭时,文书档案围绕身旁,就像平静大海中的一座小小灯塔,周身发出光辉。顺便说一句,我还记得,当我也坐在法庭上时,我一想到那些老迈昏聩的法官和博士,即使认识朵拉,也不会喜欢她的;要是有人对他们说,他们可以跟朵拉结婚,他们也不会高兴得丢魂失魄的;朵拉能唱歌,能弹那因她生辉的吉他,听得我差点要发疯,但决不能使这班迟钝家伙中的任何一个,越出雷池一步;想到这些,实在让人觉得十分奇怪!
对他们这班人,我一个也看不起。他们全是些在爱之花坛中被霜雪冻僵的老园丁,我个人对他们都觉得反感。在我看来,法院只不过是个麻木不仁、愚昧无知的错误制造者,法庭并不比酒吧有更多的温情和诗意。
我得以亲手处理佩格蒂的事务,觉得非常得意。我鉴定了遗嘱,在遗产税局办好了手续,然后又带佩格蒂去银行,很快就把一切事办得妥妥帖帖。在办理这些法律手续的过程中,我们也调剂了一下生活,去舰队街看了冒汗的蜡像(我想,经过这二十年,已经融化了),参观了林伍德小姐的刺绣展览。我记得,它就像是一座绣品的陵园,很适合人们作反省和忏悔。我们还去看了伦敦塔,登上了圣保罗大教堂的屋顶。所有这一切奇观,都给了佩格蒂在当时情况下所能享有的无限乐趣。不过,我想,只有圣保罗大教堂是例外,因为她多年来一直喜爱自己的那只针线匣,而这个真的教堂成了那个匣子盖上图案的竞争对手,两者相比,她认为,在某些方面,它远远比不上她那件艺术品。
佩格蒂的事务,在我们博士公堂通常称为“例行公事”(是一种既省力、又赚钱的事务),办完之后,一天早上我带她到事务所交费。老提费说,斯潘洛先生带一位先生去做领取结婚证的宣誓去了。不过我知道他过一会就会回来,因为我们的事务所紧挨着主教代理人事务所,离大主教代表的事务所也不远,所以我就叫佩格蒂在这儿等一下。
在博士公堂里,我们在办理有关遗嘱的业务时,多少都有些像丧事承办人那样,跟穿丧服的主顾应酬,通常都多少作出难过的样子。同样为了表示服务周到,对于领取结婚证的主顾,我们则总是作出心情愉快、欢欢喜喜的样子。因此我对佩格蒂示意说,她会发现,斯潘洛先生很快就会从巴基斯先生去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果然,他像一个新郎似的走进了事务所。
不过,佩格蒂和我两人都没有朝他看,因为我们看到了跟他一起进来的谋得斯通先生。谋得斯通先生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他的头发还是跟从前一样密,自然也跟从前一样黑;他的眼神也跟以往一样不可信任。
“哦,科波菲尔!”斯潘洛先生说,“我相信,你一定认识这位先生吧?”
我对那位先生冷淡地鞠了一个躬,佩格蒂则几乎没怎么理他。他一下子碰上我们两个,开始时显得有点张皇失措,可是很快就有了主意。他朝我们走了上来。
“我想,”他说,“你干得还不错吧?”
“这不会使你感兴趣,”我说,“不过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得说还不错。”
我们互相打量了一下,随后他跟佩格蒂说起话来。
“你呢?”他说,“看样子是你丈夫去世了,我很难过。”
“这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丢亲人了,谋得斯通先生,”佩格蒂回答说,答话时她从头到脚都颤抖着,“我高兴的是这回不用怪任何人——不能要任何人负责。”
“哈!”他说道,“这样想你就心安理得了,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了,是吧?”
“我从没把什么人折磨得送了命,”佩格蒂说,“想起来真得谢天谢地!是的,谋得斯通先生,我没有折磨、吓唬任何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害得她早早死掉!”
他阴郁地看着她——我想,还有点懊悔的样子——看了一会儿,跟着目光转向我,但是只看着我的脚,没有看我的脸,说:
“我们大概一时不会再见面了,毫无疑问,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好事,因为像这样的会面,是决不可能让人愉快的。以前,我为了你好,名正言顺地管教你,要你改过学好,可你总是反抗我,谅你现在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好感。我们两人之间,有着一种反感——”
“我相信,这是个老问题了。”我打断他的话头插嘴说。
他笑了笑,那双黑眼睛尽可能恶狠狠地朝我瞥了一眼。
“这种反感从小就在你心里折腾了,”他说,“也害苦了你那可怜的母亲。你说得不错。我希望你会干得更好,希望你能改过学好。”
我们的这番对话,本是在事务所外面一个角落里低声进行的,这时他打住了话头,走进了斯潘洛先生的办公室,用他最温和的语调高声说:
“干斯潘洛先生这一行的各位先生们,对于家庭里的分歧和争执,都是看惯了的,而且知道家务事总是非常复杂,非常难断的!”说完就付了办结婚证的手续费。斯潘洛先生把折得整整齐齐的结婚证交给了他,跟他握了握手,还客气地对他和他的那位女士道了喜。谋得斯通先生接过结婚证,走出事务所去了。
听了这番话,佩格蒂已怒不可遏,就要发作(她只是为了我才这样生气,真是个大好人!),我只得先劝她说,我们不便在这儿跟他争论,求她不要发怒。要不是为劝佩格蒂费了好大的劲,我早已按捺不住,开口跟他顶上了。佩格蒂平时从来没有生过这样大的气,因而我情愿当着斯潘洛先生和那几位文书的面,用亲热的拥抱来安抚她,免得她又想起旧日我们所受的创伤,从而使事情得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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