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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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再来回顾一下我一生中一段难忘的岁月吧。让我站在一旁,看着那如烟似梦的年华,伴随着我的身影,影影绰绰地从我身旁鱼贯而过吧。
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季又一季,相继而去。但是这些岁月,却似夏日的一天和冬日的一晚。一会儿,我和朵拉散步的空地上开满鲜花,一片灿烂的金黄;一会儿,石楠已被积雪掩埋,成了一坨坨一堆堆的,再也看不见了。流过我们周日散步场的河水,在夏日的阳光下金光闪闪,可一转眼,就被冬季的寒风吹皱,或者积起堆堆的浮冰。河水比往常更快地奔向大海,它忽明忽暗,滚滚而去。
在那两位小鸟似的老小姐家中,丝毫都没有改变。那只座钟仍在壁炉架上嘀嗒作响,那个晴雨表依然在门厅的墙上挂着。不管是座钟还是晴雨表,没有一样是准确的,但我们把它们奉若神明,虔诚地相信它们。
我依法已经成年,已经有了二十一岁的尊荣身份。不过这是一种硬塞给你的尊荣,现在还是让我来看看,我已经取得一些什么成就吧。
我已经驯服了野性十足的、神秘的速记术,靠它挣了不少钱。由于我在这种技艺方面的各种成就,我有了很高的声望,因而跟另外十一个人一起,给一家《晨报》报道国会的辩论。我夜复一夜地记录着那永不实现的预测,从不兑现的诺言,只能使人糊涂的解释。我一直在文字上打滚。不列颠尼亚[1],这个不幸的女子,在我面前永远像一只被扦串牢,被绳缚住的鸡。这扦便是衙门刀笔,把它的全身串了又串,这绳便是官样文章,把它的手脚缚了又缚。我因为深入内幕,所以深知政治活动的价值。我十足是个政治活动的离经叛道者,而且永远也不会归化。
我的好朋友特雷德尔也在这同一行里尝试过,不过这一行跟他不对路。他对于自己的失败,完全处之泰然,还提醒我说,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很迟钝的。他偶尔也给那家报社做点事,采写一些题目枯燥无味的事实,然后交由那些更有文思的高手加工润色。他已经取得了律师的资格;凭着他令人称许的勤勉和刻苦,他又一点一点地积攒起一百镑钱,交给一位承办产权转让事务的律师,作为在他事务所里习艺的学费。在取得律师资格的那一天,消耗了大量很热的红葡萄酒。从金额上看,我想,内殿法学院一定在这上面赚了不少钱。
我又打开了另一条出路。开始战战兢兢地干起写作这一行来。我偷偷地写了一篇小玩意儿,投给一家杂志社,后来居然在那个杂志上发表了。打那以后,由于受到鼓舞,接着我又写了许多微不足道的小文章。现在,我经常可以在这方面获得报酬。总的说来,我混得挺不错的;当我用左手来算进账时,第三个指头已经用完,第四个指头都用到中间一节了[2]。
我们已经从白金汉街搬到一座舒适的小屋里,这座小屋,跟我第一次热情迸发时看到的那座小屋离得很近。不过我姨婆(她已卖掉了多佛的那座小屋,价钱很合算)却不肯住在这儿,而要搬进附近一座更小的小屋。这预示着什么呢?我要结婚了吗?是的,没错!
没错,我是要跟朵拉结婚了!拉芬妮娅小姐和克拉里莎小姐已经同意我们结婚;如果说金丝鸟还有忙乱不安的时候,那就是她们了。拉芬妮娅小姐自动负责监制我的宝贝的嫁衣,她一刻也不闲着,不是用牛皮纸剪出胸衣的式样,就是跟一个腋下夹个长包袱和量尺的体面青年因意见不同而争吵。一个胸前老是插了枚穿了线的针的女裁缝,就在她们家吃住。我看她无论吃喝或者睡觉,手上的顶针好像从来没有取下过。她们把我那位亲爱的当成了人体模型,老叫她到她们那儿试穿这个,试穿那个。晚上,我们俩好不容易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可是还不到五分钟,就会有个不知趣的女人来敲门,说:“哦,朵拉小姐,可不可以请你上楼去一趟!”
克拉里莎小姐和我姨婆则走遍伦敦城,为我们挑选家具;她们看中后还要叫我和朵拉去看。其实,用不着要我们去看这一套,她们看中什么东西,马上买下来就是了,那样反倒更好。因为,当我们去看厨房的炉栏和烤肉板时,朵拉看到了一个屋顶带小铃铛的中国房子式狗窝,她就喜欢上了,非要给吉卜买下不可。我们把它买回来以后,吉卜对它的这个新居很长时间都住不习惯。不管什么时候,每当它进出它的新居时,总会把所有的小铃铛弄得丁当乱响,把它吓得够戗。
佩格蒂也到伦敦帮忙来了,她一到马上就动手干起活来。她那部门的工作好像是专管把一切东西一遍又一遍地擦干净。凡是能擦的东西,她都擦了,一直擦到所有东西,都像她那个忠实的脑门子一样发光,才肯罢手。就在这段时间,我开始见到了她的哥哥,夜晚在昏暗的街道上踽踽独行,一面走,一面朝过往的行人脸上张望。在这种时候,我从来没有跟他打过招呼。当他的身影庄重地走过去时,我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寻找的是什么,害怕的是什么。
当我有时间时,为了装装样子,我偶尔仍去博士公堂走一走。这天下午,特雷德尔来博士公堂找我,他看上去那么郑重其事,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是我这男孩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我要去领结婚许可证了。
这只是一份小小的文件,但管着这么大的事。我领来后把它放在我的写字台上,特雷德尔望着它直出神,半是羡慕,半是敬重。那上面,大卫·科波菲尔和朵拉·斯潘洛两个名字,像是往日甜蜜的梦境似的联结在一起;在结婚许可证的一角,印有印花税局这个父母机关,它慈祥地眷注着人生的各项活动,也关切地俯视着我们俩的结合。上面还印有坎特伯雷大主教为我们祝福的话,这是一项要价极为低廉的善举。
尽管如此,我却好像仍在梦中,在一个激动不安、欢天喜地、仓促匆忙的梦中。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就要结婚。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在街上碰到的每个人,必定都有点觉出,后天我就要结婚了。我去宣誓签证时,主教代理人认识我,很顺当地就把我的事办妥了,好像我们之间一说就能声气相通、彼此谅解似的。其实,根本用不着特雷德尔,不过他还是在场做我的总支持人。
“我希望下一次你来这儿,我亲爱的朋友,”我对特雷德尔说,“是替你自己办同样的事。我还希望,这不会过多久。”
“谢谢你的这番好意,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回答说,“我也希望这样。想到她不论多久都肯等我,她真是个最可爱的女孩,真令人心满意足——”
“你什么时候去公共马车站接她?”我问道。
“七点钟,”特雷德尔看了看自己那只普通的旧银壳怀表说——就是在学校里读书时,有一次从里面拆下一只齿轮来做水车的那只表,“这大概也是威克菲尔小姐到达的时间吧,是不是?”
“比她稍微早了一点。她到达的时间是八点半。”
“我敢向你保证,我亲爱的伙伴,”特雷德尔说,“想到这件事有这样一个美满的结局,我简直就跟自己结婚一样高兴。你要苏菲亲自来参加这次喜事,请她和威克菲尔小姐一同做伴娘,这份深情厚谊,实在使我感激不尽。我深切感到你的这份情谊。”
我听到他的话,还跟他握了手;我们一块儿谈话,一块儿散步,一块儿吃饭,等等,但是我仍不相信这一切,我感到,什么都不像是真的。
苏菲按时来到朵拉的姑妈家。她有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虽非绝对美丽,但是特别可爱——这是我见过的姑娘中最为亲切、天真、坦率、动人的一个。特雷德尔把她介绍给我们时,得意极了。当我在一个角落里,祝贺他选中这样一位好姑娘时,他直搓手,按照那只座钟的时刻,足足搓了有十分钟之久;而且,头上的根根头发,都踮起脚尖,站得笔直。
我从坎特伯雷来的公共马车上,接来了爱格妮斯。她那欢快美丽的容貌,已是第二次出现在我们中间。爱格妮斯非常喜欢特雷德尔,看到他们见面时的喜悦,看到特雷德尔把他那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介绍给她时脸上的喜色,真是太有趣了。
但是我依然不相信这些都是真事。那天晚上,我们过得十分愉快,非常高兴;可是我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一直定不下心来。幸福来到了,我竟不能如数接收。我只觉得如在云雾之中,心神不定,好像在一两个星期之前很早起床,打那以后就没有睡过觉似的。我已弄不清昨天是什么时候。我好像口袋里装着结婚许可证,跑来跑去,跑了有好几个月了。
第二天,我们成群结队地去看新房——我们的家——朵拉和我的——当时,我仍没能把自己当作是这个家的主人。好像是经过别人允许,我才在那儿的。我心里似乎在想,真正的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会对我说,他见到我很高兴。这座小房子真是太美了,里面的每样东西,全都雪亮、崭新;地毯上的花儿,看上去像是刚采下来的;墙纸上的绿叶,仿佛刚长出来的;细纱布的窗帘,洁白无瑕;玫瑰色的家具,红光闪闪;小钉子上挂着朵拉一顶有蓝缎带的草帽——我现在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戴着这样的草帽,我看着多么爱她啊!那只装在盒子里的吉他,也已得体地竖放在房间的一角。每个人几乎都差一点要被吉卜那座塔式住宅绊倒,因为对这座小房子来说,它实在太大了。
我们又过了一个快乐的晚上,也像其他晚上一样,一切同样如在梦幻之中;离开之前,我悄悄走进平时常去的房间。朵拉不在那儿。我猜想,她们试衣服一定还没试完呢。拉芬妮娅小姐伸进头来看了看,神秘地告诉我说,朵拉不用多久就会来。话虽如此,她还是过了很久才来。不过我终于听到门口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人在轻轻敲门。
我说:“请进!”可是那人仍在敲门。
我走到门口,心里想,这是谁呀。在门口,我看到面前是一双晶莹的眼睛,一张绯红的脸,这是朵拉的眼睛和脸;原来是拉芬妮娅小姐把昨天的衣帽等等全给她穿戴起来,打扮齐全,带来给我看了。我把我娇小的妻子搂在怀中,拉芬妮娅小姐发出一小声尖叫,原来是我把朵拉的帽子给碰歪了。看到我这般高兴,朵拉立刻又叫又笑的。这一来,我更不相信这是真的了。
“你觉得这好看吗,多迪?”朵拉问。
好看!我当然觉得好看。
“你真的非常喜欢我吗?”朵拉又问。
这句话对那顶帽子有着极大的危险,所以拉芬妮娅小姐又发出一小声尖叫,要求我明白,朵拉是只许看,绝对不许碰的。于是朵拉高兴得不知所措地在那儿站了有一两分钟,让我赞赏;然后才摘下帽子——不戴帽子显得非常自然!——拿在手中,跑开了。没过多久,她又换上平时穿的衣服,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来,问吉卜,我是不是娶了一个漂亮娇小的妻子,它是不是原谅她嫁了人;接着她又跪在地上,叫吉卜站在那本烹饪书上,表演把戏给她看,作为她做姑娘时最后一次看它表演。
我回到附近的住处,比先前更加疑惑了。第二天,我一早就起身,骑马去海盖特接我姨婆。
我从没见过姨婆这样打扮。她身穿淡紫色绸衣,戴了一顶白帽子,看起来令人惊奇。珍妮特给她穿戴好之后,就在那儿等着,她要看看我。佩格蒂准备去教堂,在那儿的楼厢里看我们举行婚礼。狄克先生则代表女方家长,要把我的宝贝搀到祭坛前面;为此他还特意卷了头发。特雷德尔,我跟他约定在收税路[3]的卡子旁边碰头;他身穿米色和浅蓝色的服装,两色相配,让人眼花缭乱。他跟狄克先生给人的总的印象是,全身上下都是一副参加重要场合的派头。
毫无疑问,这一切我全看到了,因为我知道是这样;可是我犯迷糊了,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而且什么都不相信。不过,当我们坐着敞篷马车往前走着时,这场梦幻似的婚礼,却显得有些真实了,因而使我对那些无缘参加婚礼,却要打扫店堂,准备忙于日常业务的人,心中充满惊讶和怜悯。
一路上,姨婆都握着我的手。离教堂不远处,当我们叫马车停下,让坐在车夫旁的佩格蒂下车时,她捏了捏我的手,吻了我一下。
“愿上帝保佑你,特洛!就是我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能比你更亲了。今天早上,我想起可怜的宝贝娃娃了。”
“我也想起了,还想起了你对我的所有恩德,亲爱的姨婆。”
“得了,别说了,孩子!”姨婆说道,接着亲热无比地把手伸给特雷德尔,特雷德尔随着把手伸给狄克先生,狄克先生又把手伸给我,于是我又把手伸给特雷德尔;然后我们来到了教堂门口。
其余的,则多少只是一场断断续续的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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