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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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米考伯太太和你府上的人都好吧,先生。”我姨婆说。
米考伯先生低下了头。“特洛伍德小姐,他们,”他停了一会,才不顾一切地接着说,“就跟化外之人、无家可归的人所能盼望的那样。”
“哎呀,我的天!”我姨婆突然叫了起来,“先生,你说的是什么呀?”
“我一家人的生计,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我的雇主——”
说到这儿,米考伯先生让人着恼地戛然停住了,动手削起柠檬皮来;这些柠檬,连同供他用来调制潘趣酒的其他物品,全是在我的安排下放在他面前的。
“你刚才说到你的雇主。”狄克先生说,一面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臂,提醒他。
“我亲爱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说,“你提醒了我,多谢你啦。”他们又握了一回手。“特洛伍德小姐,我的雇主——希普先生——有一次承他的情告诉我说,要不是他雇用了我,赐给我薪水,那我十有八九要流落江湖,走遍全国,干吞刀吐火的把戏了。即使我自己还没有落到这种地步,我的孩子仍有可能沦落街头,靠表演弯腰、曲体、拿大顶、翻跟斗为生,而米考伯太太,就得奏起手摇风琴,为他们那些违反常情的技艺助兴了。”
米考伯先生富有表情地把手中的刀子信手一挥,表示他死了之后,孩子卖艺为生的事是有可能发生的,然后便又带着绝望的神色,继续削起柠檬皮来。
我姨婆把胳膊肘搁在她平常放在身旁的小圆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虽然我不喜欢用圈套把他不打算说的话套出来,我本来还是想趁此机会拾起他的话头的。可是,这时我看到了他的一些异常举止,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他把柠檬皮倒进了水壶,把糖倒在放烛花剪子的盘子里,把烈酒倒进了空壶,还坚信不移地想从烛台里倒出开水来。我知道紧要关头就要来了。果然如此,他把所有用具、器皿全都哐哐当当地收成一堆,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掏出口袋里的小手帕,突然大哭起来。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用手帕捂着脸说道,“在所有活儿里,这是件最需要无忧无虑和自尊心的活儿。我干不了啦,这活儿我不可能干啦!”
“米考伯先生,”我说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请你说出来吧。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呀。”
“都是自己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复了一句;接着,他原先憋在心里的一切,便都迸发出来了,“天哪,主要就是因为我是在自己人中间,我的心情才会这样的啊。这是怎么回事,先生们?这不是怎么回事?奸谋恶行就是这回事;卑鄙无耻就是这回事;撒谎欺骗、阴谋诡计就是这回事;把所有这些恶行坏事汇集在一起,总名就叫——希普!”
我姨婆拍起了手,我们都像着了魔似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挣扎过来了!”米考伯先生说,一面拿着手帕猛烈地打着手势,还不时挥出双臂,仿佛在非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下游泳似的,“我再也不要过这种生活了。我是一个可怜虫,凡是能让生活过得好一点的东西,我全被剥夺了。给那个魔鬼似的恶棍当差,我受尽了一切禁忌。把我的太太还给我,把我的家庭还给我,把现在脚下戴着刑具走来走去的小可怜虫,换成真正的米考伯吧。就是要我明天去吞刀吐火,我也去干,而且还干得津津有味!”
我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这般激愤的人。我想使他平静下来,可以稍稍恢复理性。可是他越来越激动,别人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在我把——把那条——呃——万恶的——毒蛇——希普——炸成碎片以前,”米考伯先生像个在跟冷水搏斗的人似的,喘息着,喷着气,呜咽着说,“我决不把手伸到任何人手里!在我把——呃——维苏威火山[5]——搬到——呃——那个无耻的恶棍——希普——头上喷发之前,我决不接受任何人的款待!在我把——呃——那个说谎骗人的——希普——的眼睛——从他脑袋上——呃——抠出来以前——这个屋子里的——食品——呃——特别是潘趣酒——呃——我咽不下去!在我把——呃——那个空前绝后、遗臭万年的伪君子——作伪证者——希普——碾成看不出的尘粉以前——我——呃——我谁也不认——呃——什么也不
说——
呃——哪儿也不待!”
我真的有点害怕米考伯先生会当场气绝身亡。他挣扎着口齿不清地说出这些话来,不论什么时候,凡是说到希普这个名字时,他都是踉跄向前,有气无力地朝它冲去,接着以近乎惊人的猛烈劲头吐出来,那样子看上去实在吓人。不过,这会儿他已瘫坐在椅子上,喘着气,两眼朝我们看着,脸上出现了种种可能有而不应有的颜色;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团块,连续地急冲进他的喉头,接着好像又从那儿冲进了他的前额,那样子简直就像到了穷途末路。我本想过去照顾他一下,但他挥手叫我走开,也不肯听我说一句话。
“不,科波菲尔!——在威克菲尔小姐——呃——从那个——无恶不作的恶棍——希普——那里所受的侮辱——呃——洗刷干净以前——什么也不说!”(我深信不疑,要不是他觉得“希普”这个名字要出现,使他激发出惊人的劲头来,他是三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要绝对保密——呃——对全世界——呃——没有例外——下星期的今天——呃——早餐时间——呃——这儿所有的人——呃——包括姨婆——呃——还有这位特别友好的先生——呃——都到坎特伯雷的旅馆——在那个——呃——你跟米考伯太太和我——呃——同唱《往日的时光》——呃——的旅馆里——呃——我要揭发——那个无法容忍的恶棍——希普!我没有要说的了——呃——也不要听劝告——马上就走——跟别人在一起——呃——我受不了——快去盯住那个该死的、气数已尽的背信弃义者——希普!”
他所以能够一直说下来,靠的就是这个具有魔力的名字;现在他以超过以往历次所用的劲头,最后再重说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便冲到房子外面去了,把我们留在了兴奋、希望、惊讶的状态之中,使我们变得比他好不了多少。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他写信的热情依然强烈得难以抑制;因为当我们还处在兴奋、希望、惊讶的高潮中时,邻近的小旅馆里就有人给我送来了下面这封牧函[6]式的短信,信是他到那家小旅馆里后写的:——绝密
我亲爱的先生:
敬启者,吾适才激动失态,恳请先生代向令姨婆深致歉意。火山闷燃,受抑已久,今日喷发,盖因内心斗争之结果,其情易于意会,难以言传也。
有关约会事,想必前已约略表明:其时为下周今日之早晨,其地为坎特伯雷招待公众之小旅馆,亦即米考伯太太与吾,一度有幸与君同唱特威德河彼岸不朽税收官著名歌曲[7]之地也。
一旦吾责得尽,吾过得补(唯有如此,才能使吾得以正颜面向世人),吾将不复闻于人世矣。吾但求能瘗骸骨于人人归宿之地,正如
村里无文诸父老,各自长眠小穴中,[8]
碑文则可简单书
威尔金斯·米考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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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三十三章第三十节。
[2].颠倒写的米考伯太太姓名的首字。
[3].此处指自杀。因基督教教义反对自杀,所以说“有渎神明”。
[4].指拳击运动。
[5].位于意大利西南部,为欧洲大陆唯一的活火山。
[6].指主教写给其教区内神职人员或教徒的公开函件。此处所以称牧函式,因为信最后一段与圣保罗给提摩太牧函中的几句话相似。详见《圣经·新约·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六、七节。原文为:“我现在被浇奠,我离世的时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7].指苏格兰诗人彭斯之《往昔的时光》。彭斯出生于苏格兰特威德河北面之艾尔郡阿洛韦镇,曾任小税官。参见第十七章及第二十八章注。
[8].引自英国诗人格雷(1716—1771)的长诗《乡村教堂墓地挽歌》。
第五十章 梦



自从我们在河边和玛莎见面以来,到这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打那以后,我从没见过她,不过她跟佩格蒂先生曾通过几次信息。她的热心介入还没有见到任何效果,而且从佩格蒂先生告诉我的情况看,我也无法断定,有关艾米莉的命运,一时能得到什么线索。我得承认,我对于能否找到她,已经开始绝望,渐渐地愈来愈深深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佩格蒂先生的信心却始终未变。据我所知——我相信,我已把他那颗真诚耿直的心,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直深信他一定能找到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的耐心始终不曾失去。虽然我担心,他那坚强的信心一旦破灭,他会深感痛苦,但是他的信心是那么虔诚,表现得那么令人感动,因为它是植根于他高尚天性最纯洁的深处的,所以使我对他的尊敬,一天胜似一天。
他的信心并不是一味希望,懒于行动,无所作为。他一生始终是个会坚定地身体力行的人。他知道,不管做什么事,如果需要别人帮忙,首先得自己尽力好好干,自己帮助自己。我知道,他由于担心亚茅斯船屋窗口的蜡烛也许偶尔没点上,他曾在夜里徒步前往亚茅斯查看。我也知道,他由于在报上看到一则也许跟艾米莉有关的消息,就拿起手杖,长途跋涉了七八十英里。我转告他达特尔小姐告诉我的消息,他听了后,就乘船到那不勒斯去走了一个来回。在所有这些旅程中,他都省吃俭用,因为他一直都抱定为艾米莉攒钱的目的,以备找到她时给她用。在整个这么长时间的寻访中,我从没听到他有过抱怨,从没听到他说过劳累,也从没见到他有过灰心。
自从我们结婚以后,朵拉经常见到佩格蒂先生,而且非常喜欢他。我现在还能想起他在我眼前的身影:他手中拿着自己那顶粗质的便帽,站在朵拉沙发近旁,我那孩子气的太太,抬起她那蓝莹莹的眼睛,含着怯生生的惊奇,看着他的脸。有时候在傍晚,黄昏时分,他来和我谈心,我会劝他在花园里抽一会烟,我们就一块儿慢慢地在花园里来回溜达。这时,他撇下的那个家,晚上炉火熊熊时,在我童稚的眼中那种舒适的气氛,以及在那个家周围呜咽的凄风,这些景象全都在我的脑子里清晰逼真地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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