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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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种感觉没有多少,因为到底找到她了。我只要想到,已经找到她,痛心的感觉也就过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干吗这会儿还提这事。一分钟前,我心里压根儿没有想到要说我自己,一句话也没想说。可这话来得那么自然,连我自己都还没觉得,它就溜出来了。”
“你是个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我姨婆说,“你会得到好报的。”
树叶的影子在佩格蒂先生的脸上横斜摇曳着,他的头吃了一惊似的朝我姨婆点了点,对她的赞许以示感谢,然后重新拾起刚才放下的话头。
“我的艾米莉,”他一时间满怀愤怒地说,“被那条花斑蛇给关在屋子里,就像大卫少爷知道的那样——那条蛇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但愿上帝惩罚他!——她从屋子里逃出来时是在夜里,天漆黑一团,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她就像疯了似的,沿着海滩奔跑,相信那条旧船就在那儿。她还一路叫喊着,叫我们转过脸去,因为她要过去了。她听到自己的叫喊,就像是听到另一个人叫喊似的。她在那些尖利的大小石头上碰得破破烂烂,但她毫无知觉,仿佛她自己也是一块石头。她跑了很远,眼里冒着火光,耳中呼呼作响。突然间——要不她以为这样,这你们懂得——天亮了,又下雨,又刮风,她躺在岸边的一堆石头旁,有个女人在跟她说话,说的是那个国家的话,问她怎样会弄成这样?”
他说的这一切,就像是他亲眼目睹一般。他说的时候,那光景那么生动鲜明地出现在他眼前,加上他叙述的态度认真诚恳,因而比我此刻所能表达的要清楚得多。事情已过去这么久,但是现在我写到这番情景时,我都很难相信,说我当时并没有在场,因为这番景象给我的印象,竟逼真得如此惊人。
“艾米莉的眼睛——本来是迷迷糊糊的——这会儿把那女人看得清楚一点了,”佩格蒂先生接着说,“她认出,她就是过去在海滩上常跟她聊天的那些女人中的一位。因为以前她常常沿那儿的海滩走出许多英里,有时步行,有时坐船,有时坐马车,和那一带地方的人都认识;因此那天晚上她尽管跑了那么远(我已经说了),还是遇上了熟人。这个女人是位年轻太太,自己还没有小孩,不过不久就要有小孩了。我要为她祷告,求上帝赐给她一个好孩子,让她一辈子得到幸福,得到安慰,得到荣耀!愿她的孩子在她上年纪时爱她,孝顺她,自始至终照顾她,在她的今世和来生都成为她的天使。”
“阿门!”我姨婆说。
“以前,艾米莉跟孩子们谈话的时候,”佩格蒂先生说,“这个女人起初因为有些胆小、怯生,就坐在离开稍远的地方,干着纺纱一类的活儿。但是艾米莉注意到了她,就过去跟她说话;因为这年轻女人也喜欢小孩,这样她们俩很快就成了朋友。后来她们的关系愈来愈好,每逢艾米莉去那儿,她总是给艾米莉送花什么的。这时她问艾米莉,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艾米莉把情况告诉了她,于是她——她就把艾米莉带回家去了。她确实那么做了。她把艾米莉带回家去了。”说到这儿,佩格蒂先生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打从艾米莉那天晚上出走以来,我不曾见过,有什么事儿比那女人的这番好心善意更使他感动过。我姨婆和我都不想去打扰他。
“她的家是座小房子,这你们可以猜得到,”他马上又接着说,“不过她还是挤出地方把艾米莉安顿下来了——她丈夫出海去了——这事她一直保守秘密,她还说服那几家邻居(附近只有不多几家)也保守这一秘密。接着艾米莉便发起高烧来,我觉得奇怪的是——也许有学问的人并不觉得奇怪——她原来会说的那个国家的话,她的脑子里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只会说自己国家的话了。而这种话那儿没一个人能听懂,她记得,当时她躺在那儿,像做梦一般,一直说着自己本国的话,始终相信那条旧船就在海湾的下一个岬角那儿,哀求他们到那儿报个信,说她快要死了,再带个回信回来,说那儿的人宽恕她了,哪怕只有一句话也好。几乎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老是觉得——一会儿,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家伙,就在窗子外面躲着要抓她,一会儿,那个把她糟蹋成这个样子的坏男人就在房间里——于是她就哀求那位好心的年轻女人,千万别把她交出去,同时她也知道,她的话别人听不懂,因而一心害怕,自己一定会被抓走。她眼里依旧冒着火光,耳中依旧呼呼作响;没有今天,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可是她这辈子里所有有过的事,或者可能有过的事,以及所有不曾有过的事,或者决不可能有的事,全都一下子来到她的脑子里,没有一件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一件是让人高兴的。可是她对这些事儿,却又唱又笑!她这样到底过了多久,我说不上来;不过后来她就睡着了;在这场睡眠中,她那股比她原本有的大许多倍的劲儿,一点都没有了,变得像最小的小孩般软弱。”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仿佛觉得自己的叙述太可怕了,要放松一下似的。他缄默了一会后,又继续说起他的故事来。
“她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四周静悄悄的,蓝色的海上没有浪潮,除了那小小的水波轻轻拍打着海岸之外,没有一点声音。一开始,她只当那是星期天早上,她在自己家里,可是她看到了窗前的葡萄叶子,还有远处的小山,这些都是老家没有的,是跟她老家不一样的。跟着她的朋友走了进来,到床前看她来了;这时她才明白过来,那条旧船并不在海湾的下一个岬角那儿,而是在老远老远的地方;她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于是她就伏在那个好心的年轻女人怀里大哭起来了。我真盼望那年轻女人肚子里的婴儿,这会儿正张着可爱的小眼睛,在逗她开心呢。”
他一提到艾米莉这位好心的朋友,便禁不住会流下泪来,要想不流怎么也办不到。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还竭力为她祝福。
“这一哭,对我的艾米莉有好处,”他这样大动感情后继续说,我看到他这样,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至于我姨婆,则更加尽情地哭了一通,“这一哭,对艾米莉大有好处,她的身子渐渐地开始好起来了。可是那个国家的话,她一句也不会说了,只好靠做手势。她就这样过下去,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虽然很慢,但很实在;同时她还努力学习普通东西的叫法——这种叫法好像她一辈子从没听到过似的——直到有一天傍晚,她正坐在窗前,望着一个小女孩在沙滩上玩耍。突然间,这个小女孩把手一举,说了一句话,它在英语里的意思就是‘渔夫的女儿,你瞧这贝壳!’——因为你们知道,起初,人们都按那个国家的通常叫法,叫她‘漂亮的小姐’,可她要他们叫她‘渔夫的女儿’。那小女孩冷不防说了句‘渔夫的女儿,你瞧这贝壳!’,艾米莉听懂了她的话,于是便做了回答,还一下哭了起来,跟着她学过的那种话,全都记起来了!
“当艾米莉的身子骨重又结实起来后,”佩格蒂先生又缄默了片刻后,接着说,“就打算告别那位好心的年轻女人,回自己的祖国。当时,那女人的丈夫已经回来,他们夫妻俩一起把她送上一条开往里窝那[2]的小商船,从那儿再到法国。她身上还有一点钱,可是,虽然他们帮了她那么多忙,却一点钱也不肯要。其实他们也非常穷。我为这替他们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藏在天上的,天上没有虫子咬,不会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3]。大卫少爷,他们的功德,要比世界上所有财宝的寿命都更长呢。
“艾米莉到了法国后,受雇于港口一家小旅馆,干伺候旅行的太太小姐们的活儿。就在那儿,有一天,那条毒蛇也来了——但愿永远别让他挨近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来治他!——艾米莉一看到他,没等他看到她,她就又害怕了,吓昏了,他还没喘过气来,她便逃走了,她回到了英国,在多佛上了岸。
“我说不上来,”佩格蒂先生说,“她确切在什么时候,泄了她的勇气的。回英国时,她一路上都想着要回到自己那可爱的家。她一到英国,就朝那个家走去。可是她害怕得不到宽恕,害怕被人指指点点,害怕我们中有人因为她死去,害怕许许多多东西,就是这股力量,又迫使她转身往回走了。‘舅舅啊,舅舅!’她对我说,‘我这颗破碎、流血的心,本来十分想做一件事,可是我害怕我不配做,这是所有害怕中最让我害怕的!于是我就转身往回走了,可我的心里一直在祷告,但愿能让我在夜里爬到老船屋的门槛边,吻它一下,把我这罪恶的脸放在那上面,第二天早上让人发现我已死在那儿。’
“她来到了伦敦,”佩格蒂先生把自己的声音压抑成十分害怕似的低语,说,“她——一辈子从没来过这儿——独自一个人——没有一点钱——年纪轻轻的——又这么漂亮——来到伦敦。可几乎一到这儿,一个人正又孤独又凄凉时,她就遇到了一个朋友(她以为是朋友),一个挺体面的女人,跟她说,有艾米莉会做的针线活,能为她揽好多这样的活儿,也能给她找到过夜的地方,还说第二天就可以私下替她打听我和家里所有人的情形呢。正当我的孩子,”说到这儿,他提高了嗓音,表示感激的劲头,使得他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站在我说不上来、也想不下去的边沿上,说到做到的玛莎,救了她。”
我高兴得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大卫少爷,”他用自己那只有劲的手,握住我的手说,“最早对我提到玛莎的是你。我得谢谢你,少爷!玛莎这人真诚心。她从自己痛苦的经验里,知道该在哪儿盯着,该怎么做。现在她已经做到了。还有上帝在上,看着一切!玛莎气急败坏地赶到艾米莉过夜的地方,脸都煞白了;这时艾米莉已经睡了,玛莎对她说:‘快起来,你在这儿比死还要糟呢,快跟我走!’屋里的那些人想拦住她,可是他们就跟想拦住大海一般。‘离我远点,’玛莎说,‘我是个鬼,来叫她从她开了口子的坟墓里出来的!’她告诉艾米莉,她见过我,知道我疼她,而且已经宽恕了她。她匆忙地用自己的衣服把艾米莉裹了起来;这时艾米莉已经晕过去了,浑身发抖,她把她搂在了怀里。她对屋子里那班人说的话,一概不加理会,就像是没有耳朵似的。她只照顾着我的孩子,接着她从他们中间走过,在深更半夜,平平安安地把她从毁灭的黑坑中救了出来!
“她侍候艾米莉,”这时佩格蒂先生松开了我的手,把自己的手按在他那喘息起伏的胸膛上,说,“这时,我的艾米莉累极了,精神恍惚,她照料着躺在床上的她,一直侍候到第二天傍晚。然后她才去找我;后来又去找你,大卫少爷。她没有告诉艾米莉出来干什么,怕她心里紧张吃不消,又去躲起来。至于那个狠心毒辣的女人,她是怎么知道艾米莉在那儿的,我就说不上来了。也许是我多次提到的那个坏男人,碰巧看到她去了那儿,要不,或许是从那个装成朋友的女人那儿打听到的,我想这最有可能;不过这事我没有多想,因为反正我的外甥女儿已经找到了。
“那天一整夜,”佩格蒂先生说,“我们俩都在一块儿,艾米莉跟我。按时间来说,她说的话很少,说话时总是伤心地流泪。我也很少去看她那张可爱的脸,那张在我家火炉边长成大人的脸。不过,整整一夜,她的胳臂都搂着我的脖子,她的头都枕在我的胸口;我们都十分清楚,我们俩永远可以互相信赖。”
说到这儿他才住了口,他的一只手安安稳稳地放在桌子上,手上的那股坚毅劲儿,足以征服好多只狮子。
“当年我决心要给你姐姐贝特西·特洛伍德做教母的时候,特洛,”我姨婆抹着眼泪说,“那是我的一线光明,可是她使我失望了。除此之外,恐怕再没有比做那个年轻好心人孩子的教母,更会使我感到高兴了。”
佩格蒂先生点了点头,对我姨婆的感情表示理解,但是对于她所赞美的对象,却不敢轻易让自己用任何语言来表达他的想法。我们一时都默默无言,各人都想着各自的心思。(我姨婆擦着眼泪,时而呜咽抽噎,时而放声大笑,还把自己叫作傻瓜),后来还是我说话了。
“有关将来的事,”我对佩格蒂先生说,“你已经完全打定主意了吧,我的好朋友?这事我本来是用不着问的。”
“完全打定了,大卫少爷,”他回答说,“而且也对艾米莉说了。离这儿远远的,有的是广大的好地方。我们以后的日子,要到海那边去过了。”
“他们这是打算一块儿去海外了,姨婆。”我说。
“是的!”佩格蒂先生带着满有希望的微笑说,“在澳大利亚,谁也不能怪我的宝贝不好了。我们要去那儿从头过新的生活!”
我问他是否已定下动身的日期。
“今儿一大早,大卫少爷,我去了一趟码头,”他回答说,“打听了搭船去澳大利亚的消息。从这会儿起,大约再过六个星期或者两个月,有条船要开往那儿——今儿早上我见到这条船了——还到船上走了走——我们就打算搭这条船。”
“就你们俩吗?”我问道。
“哦,大卫少爷!”他回答说,“我妹妹,你知道,她是很疼你跟你家里的人的,而且也过惯了本国的生活,所以叫她去是不合适的。除了这个,还有个人,她得照顾,大卫少爷,这个人是不该忘记的啊!”
“可怜的汉姆!”我说。
“你知道,小姐,我的好妹妹还得照顾汉姆的家,汉姆对她也是很亲的。”佩格蒂先生对我姨婆解释说,为了让她多了解一些情况,“心里有没法对别人开口说的话,他可以坐下来跟她平心静气地说一说。啊,这可怜的孩子!”佩格蒂先生说着,摇了摇头,“留给他的已经没有多少,剩下的这点再拿出去,他也无所谓了!”
“那么葛米治太太呢?”我问道。
“唔,关于葛米治太太,实话告诉你吧,我琢磨了很多,”佩格蒂先生回答说,起初面带为难的神色,可是接着说下去就渐渐地明朗了,“你知道,葛米治太太一想起她那个老头子来,可就不是个你们说的好伴儿了。这话只能你我之间说说,大卫少爷——还有你,小姐——葛米治太太一抽噎起来——这是我们家乡话里哭的意思——她一抽噎起来,不知道她那个老头子的人,会认为她喜欢闹脾气,可我是知道那个老头子的,”佩格蒂先生说,“我还知道他有那些好的地方,所以我了解葛米治太太,但是别的人,你知道可就完全不是这样了——自然也不可能这样!”
姨婆和我两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凭着这一点,”佩格蒂先生说,“我妹妹也许——我没有说她一定会,我说的也许——觉得葛米治太太有时会给她一点麻烦。因此,我不想把葛米治太太跟他们拴在一起,打算另外给她找个窝儿,让她有个安顿的地方(窝儿在当地的方言里是说家,安顿指的是安身过日子),所以我打算,”佩格蒂先生说,“在我走以前,给她一笔款子,让她的日子能过得舒畅点。她这个人真是再忠实也没有了。像她这样一个好大妈,这把年纪了,又孤苦伶仃,当然不能再叫她跟着在船上颠簸,在远处陌生地方的林子里和野地上过流浪日子了。所以我才打算这样安置她。”
他谁也没有忘记,每个人的需求和心愿,他都考虑到了,唯独不考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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