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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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信件中,时常有那些老是埋伏在博士公堂附近的外界人士中的一个,对我恳切地提议,想假借我的名义来从事代诉人的业务(如果我能把尚未办完的做代诉人的必须手续都办妥的话),并答应分给我一定比例的利润。但是我拒绝了这种提议;因为我知道,这种冒名顶替的代诉人已经够多了,而且我认为,博士公堂已经够坏了,用不着我来帮上一把,使它坏上加坏了。
当我的名字在特雷德尔的门上璨然出现时,那班姑娘已经回家了。那个挺机灵的小伙子,似乎整天都不知道有苏菲这个人似的。她终日把自己关在后面的一个房间里干活儿,只是偶尔看一眼楼下那满是煤灰的狭小天井和天井里的一台水泵。不过我经常发现她仍是一个快乐的家庭主妇;在没有陌生人的脚步上楼时,她就时常哼起德文郡的民歌,那优美的歌声,把待在橱柜似小办公室里那个机灵的小伙子,都听得变迟钝了。
起初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经常看到苏菲在一个习字本上练字,可是每次我一露面,她总是急忙把它藏进抽屉。不过这个秘密不久就暴露了。有一天,特雷德尔冒着洒落的冰雨从法院回来,他从自己的书桌里拿出一页纸,问我觉得上面的字写得怎么样。
“哦,不要,汤姆!”正在炉前给特雷德尔烘便鞋的苏菲突然喊了起来。
“我亲爱的,”特雷德尔心情愉快地回答说,“为什么不要呀?科波菲尔,你说说这字写得怎么样?”
“完全是文书体规格,而且十分工整,”我说,“我想不起我曾见过这样刚劲的笔迹。”
“不像女人的笔迹,是吗?”特雷德尔说。
“女人的笔迹!”我重复道,“砖石、泥瓦才更像女人的笔迹呢!”
特雷德尔突然大笑起来,接着告诉我说,这是苏菲写的字;他还告诉我说,苏菲发誓说,过不多久,他就需要一个抄抄写写的文书,而她能担当起这一职务;她已根据字帖学会了这一手字,她可以在一小时内抄写——我已记不得是多少页了。苏菲听到特雷德尔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说,“汤姆”要是当上了法官,他就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把这件事给说出来了。“汤姆”不同意这一说法;他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同样都会以此为荣的。
“我亲爱的特雷德尔,她是一位多么可敬可爱的太太啊!”当苏菲笑着走开后,我对特雷德尔说。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雷德尔回答说,“毫无疑问,她的确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你知道,科波菲尔,她管起这个家来,一切井井有条,准时不误,懂得勤俭持家,精打细算,而且还乐天知足!”
“一点没错,你夸奖她真是太应该了!”我回答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我相信,你们共同努力,一定会使你们俩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敢说,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特雷德尔回答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承认这一点。哎呀,天还没有亮,我就看到她点起蜡烛起床了,忙着安排一天的生活;不管天气好坏,文书们还没来上班,她就上市场了;她能用最普通的原料、想法做出最可口的饭菜,什么布丁啊,馅饼啊;每一样东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整整齐齐,光彩动人;要是晚上我工作到很晚,她总是坐着不睡,陪着我,总是温柔体贴地鼓励我,一切都为了我;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事,科波菲尔!”
当他换上便鞋时,他对这双苏菲为他烘暖的便鞋都怜悯起来了,把脚愉快地伸到炉栏上。
“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特雷德尔说,“再说,还有我们的享受呢!哎呀呀,这些享受花钱不多,可是十分有趣!晚上,我们就在这个家里,把外面的门一关,拉上窗帘——窗帘都是她亲手做的——哪儿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地方啊?遇上天气好,傍晚我们就出去散步,街上有着许多有趣的事儿。我们往珠宝商店那些光彩夺目的橱窗里张望,看到盘在白缎子衬里盒子里的钻石眼睛蟒蛇,我就指给苏菲看,说等我买得起时,我一定买一条给她;苏菲则指给我看带有卧轮卡子和机绘花纹外壳等等镶宝石的金怀表,说等她买得起时,她一定买一只送我;我们还挑选了我们俩喜欢的匙子、叉子、分鱼刀、抹黄油刀、方糖钳子,说等我们买得起时,我们一定全都买下。我们离开时,真觉得已经把那些东西全都买下了!跟着,我们就溜达到广场和大街上,看到有出租的房子,有时就去看看,并且问自己,如果我当上法官,住这座房子行不行?接着,我们就分配起房子来——这间房子我们自己住,那几间给姑娘们住,如此等等;直到我们安排得使我们自己满意,根据情况认为这座房子行或者不行时,才算告一段落。有时候,我们买半价票,到戏院的正厅后座看戏——依我看,照我们出的这点钱来说,哪怕只买到那儿的气味,也是够便宜的——我们在那儿尽情地欣赏着戏剧;苏菲相信戏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也如此。回家的路上,我们也许在食品店里买点什么,再不就在鱼摊上买一只小小的龙虾,带回家中作一顿豪华的晚餐;我们一面吃着,一面聊天,谈我们的所见所闻。哦,你知道,科波菲尔,要是我当了大法官,我们就不能作这样的事了!”
“不管你当上什么,我亲爱的特雷德尔,”我心里想,“你都会作出一些令人高兴、愉快的事来的。顺便说一句,”接着,我出声说,“我猜,你现在再也不画骷髅了吧?”
“说实在的,”特雷德尔大笑起来,红着脸回答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不能完全否认我画过。前几天,我手里拿着一支笔,坐在王座法院后排的一个位子上,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想试试我是否还有那种才能。因此,恐怕在那张桌子的横档上,现在还留有一个戴假发的骷髅呢。”
我们俩都尽情地大笑了一通。笑过后,特雷德尔面带笑容看着炉火,结束了这一笑谈,并用他那宽容的态度说:“哦,那个老克里克尔呀!”
“我这儿有一封那个老——恶棍的来信。”我说,由于想到当年他怎样毒打特雷德尔,而现在看到特雷德尔竟这样轻易地就宽恕了他,我就更加觉得不能宽恕他了。
“克里克尔校长来的信?”特雷德尔叫了起来,“不会吧!”
“在那些被我越来越大的名声和成功吸引的人中间,”我翻阅着寄给我的信件说,“在那些突然发现他们自己一直很关心我的人中间,就有这位克里克尔。他现在不当校长了,特雷德尔。他不干那一行了。他当上米德尔塞克斯的治安官了。”
我原以为特雷德尔听到这消息也许会感到奇怪,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你猜他是怎么当上米德尔塞克斯的治安官的?”我说。
“哎呀!”特雷德尔回答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可太难了。也许他投过某个人的票,或者借过钱给某个人,或者买过某个人的什么东西,要不就是给过什么人好处,或者帮什么人干过什么事,而那个什么人又认识一个别的什么人,而那个别的什么人,就叫郡长任命他担任这一职务。”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把这个差使弄到手了,”我说,“他给我的这封信上说,他们正在实行一种唯一正确的监狱监禁制度,他很乐意让我见识一下这种制度的执行情况;这种唯一无可挑剔的、能使囚犯永远真诚悔过自新的办法,就是——你知道,单人囚禁。你觉得怎么样?”
“觉得这个制度怎么样?”特雷德尔态度认真地问道。
“不,我说的是接受他的这一建议你觉得怎么样,能跟我一起走一趟吗?”
“我不反对。”特雷德尔说。
“那我回信就这么说啦。且不说这个老家伙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就是这同一个克里克尔,他怎样把儿子赶出门外,让妻子和女儿过那种困苦的生活,我想,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全都记得。”特雷德尔说。
“可是,要是你看了他的信,你就会发现,他都成了对待各种重罪囚犯最慈爱的人了,”我说,“虽然我看不出他会把他的这种慈爱施加在别种人身上。”
特雷德尔把肩膀一耸,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我早已料到他会这样,所以我对此也就没有觉得奇怪;要不,那就是我对现实生活中的这类讽刺,见得太少了。我们把去参观的时间定下来,当晚我就给克里克尔先生写了封信。
我约定的那一天——我想就是第二天,不过这没有关系——特雷德尔和我,一起来到克里克尔先生当权的监狱。这是一座耗费巨资建成的坚固庞大建筑。在走进监狱大门时,我不禁想到,要是有个不识事务、想入非非的人提议,用这座监狱建筑费的一半,给青少年盖一所工读学校,或者给该得到救济的老人盖一座养老院,那这个国家里,就会发生怎样的叫嚣啊!
在一个结构宏伟、可以作巴别塔[1]底层的办公室里,有人带我们见到了我们的老校长;当时有一伙人正在那儿,其中有两三个治安官之类的忙人,还有一些他们带来的参观者。克里克尔先生接待我时的那副神态,好像我的聪明才智,都是他过去多年来培养起来的,他一向都对我关怀爱护备至。我把特雷德尔介绍给他时,他也摆出了同样的派头,只是在程度上低了一档,表示他一向是特雷德尔的导师、圣哲和朋友。我们这位尊严的老师比以前老多了,而在仪容方面并无改善。他的脸仍像以前那样红红的,眼睛仍像以前那样小小的,只是陷得更深了。我记忆中那稀疏、湿润的白发,几乎完全掉光了,他那秃脑袋上暴起的青筋,看起来一点也不比从前更顺眼。
从那班绅士之间的谈话中,我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不惜以任何代价谋求囚犯的最大舒适之外,再没有别的事值得重视;在狱门之外的广大土地上,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听罢这番高论,我们就开始参观。这时正是正餐的开饭时间,我们先走进那宽大的厨房,在那儿,每个囚犯的饭菜,像钟表似的规律正确地一份份分别摆着(然后送往每个囚犯的囚室)。我悄声对特雷德尔说,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想过,这些量丰质美的食物和水手、士兵、劳动者这些老实勤劳的广大劳苦大众——且不说乞丐——吃的饭食,两者之间有着多么惊人的差别;因为后面这些人中,五百个里面也没有一个像前面那种人吃得一半这么好。不过我听说,这种“制度”就要求让囚犯过高标准的生活;简而言之,为了要使这种“制度”彻底地得以实行,我发现,无论在吃饭问题或者其他问题上,这种“制度”都排斥一切怀疑,扼杀一切反对意见。似乎没有人想到,除了这种“制度”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制度可供考虑。
当我们从一些宏伟的过道走过时,我问克里克尔先生和他的同僚,这种支配一切、凌驾一切的制度,它的主要优点是什么?我发现,原来它的优点是:囚犯完全跟外界隔绝——这样一来,被囚禁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另一个人的任何情况;这种对囚犯的身心约束,能促使他们精神健全,从而达到真诚的悔过自新。
接着,我们动身去单人囚室访问囚犯;经过囚室所在的过道时,我听到他们对我们讲了囚犯去小教堂做礼拜等等情况,这使我突然想到,囚犯彼此很可能非常了解,他们之间也许有一套相当完备的互通消息的办法。这一点,我相信,在我写这一段的时候,已经得到证实;可是在当时,哪怕暗示有一点这样的怀疑,都是对那种制度的亵渎,因此我只好尽我所能,煞费苦心地去寻找悔过自新的事实了。
可是,即使在这一点上,我也有不少疑惑,我发现,囚犯悔罪的形式千篇一律,很像裁缝铺橱窗里挂着的外套和背心一样,有着一样的流行款式。我还发现,大量的坦白忏悔,在性质上很少有不同之处,就连所用的词句,也都大同小异(这使我感到极为可疑)。我发现,有一群狐狸,因为够不着葡萄园里的葡萄,就对整个葡萄园大肆诽谤;就是在够得着葡萄串的狐狸中,我发现值得相信的也几乎没有。更有甚者,我还发现,最善于坦白忏悔的人是最引人瞩目的对象;他们的自负,他们的虚荣心,他们对于刺激的需要,他们对于欺诈的爱好(根据他们的历史可以看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对于欺诈的爱好,几乎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所有这一切,都刺激他们坦白忏悔,借此得以发泄,并从中得到满足。
然而,当我们往来于囚室之间时,我不断听到人们提到二十七号这个囚犯,他是这儿的宠儿,看来真像是个模范囚犯,因而我决定暂时搁置对坦白忏悔的评论,先去会一会这位二十七号。据我了解,二十八号也是一颗特别出色的明星;不过不幸的是,他的光辉却有点让二十七号那特别耀眼的光芒给压下去了。关于二十七号的情况,我听了很多,如他对自己周围的每个人,总是苦口婆心地进行规劝和告诫,他经常不断地给自己的母亲写孝思感人的书信(他好像认为他母亲处境非常困难)等等,因此我急不可耐地很想一睹此人的丰采。
可是我还得耐着性子再等上一阵,因为二十七号是被当作压台戏来表演的。不过,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他的囚室门外;克里克尔先生从门上那个小孔往里张望了一会,接着便以极为敬佩的神情向我们报告说,二十七号正在读《赞美诗集》[2]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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