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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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他终于接着说道,“你就说:‘佩格蒂啊!巴基斯一直在等回音哪!’她也许会问:‘什么回音呀?’那你就说:‘对我转告你的话给个回音呀。’她问:‘那是什么话呀?’你就说:‘巴基斯愿意呀!’”
伴随着这番极为巧妙的指示,巴基斯先生还用胳臂肘在我的腰部重重捅了一下。在这以后,他又按他的老样子,朝前俯着身子,对这个话题不再多说什么。过了半个来小时,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粉笔,在车篷里面写上“克莱拉·佩格蒂”几个字——这显然作为私人备忘录了。
啊,现在我回的已不是自己的家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从前那个快乐的家,而那个家已像我永远不能再做的梦了,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我母亲,我,还有佩格蒂,我们三人相亲相爱,没有任何人插在我们中间的那些日子,一路上一直让人伤心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因而我没法断定,我是愿意回那个家呢,还是宁愿留在外地跟斯蒂福思做伴,忘掉那个家呢。话虽如此,我还是到家了,很快就来到家门口。只见光秃秃的老榆树在凛冽的寒风中扭动着手臂,那些旧鸦巢也一片片地在随风飘零。
马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园门边就走了。我沿着园中的小径朝住宅走去,眼睛不住地朝那些窗子打量,每走一步都生怕看到谋得斯通先生或者谋得斯通小姐,从其中的某扇窗口出现。不过,总算没有露面。我来到屋门前,因为知道在天黑前怎样开门,我没有敲门,便悄没声息、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
当我的脚迈进门厅时,就听到从旧客厅里传来我母亲的声音,上帝知道,它在我心中唤起的是多么孩子气的回忆啊。她正低声唱着歌。我想,当我是个婴儿时,我一定也是这样躺在她的怀中,听她这样对我唱歌。我觉得这歌曲是新的,但又那么熟悉,它充满了我的心房,就像是一个久别归来的朋友。
从我母亲低声哼唱时那孤寂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独自一人。于是我轻轻地走进房间。她正坐在火炉旁,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朝下看着婴儿的小脸,低声对他唱着歌。我猜得一点没错,没有别的人跟她在一起。
我叫她,她吃了一惊,喊出声来。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就把我叫作她的亲爱的大卫,她的小宝贝了!她走过半个房间朝我迎了上来,跪在地上吻我,又把我的头搂进怀中,挨近偎依在那儿的婴儿,还把他的小手放到我的唇边。
我真盼当时就死去。真盼当时就心怀那份感情死去啊!那时候,我比后来任何时候更有资格进天堂。
“他是你的弟弟,”我母亲爱抚着我,对我说,“大卫,我的好宝贝!我可怜的孩子!”接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吻我,搂住我的脖子。正在这时,佩格蒂跑进来了。她奔到我们跟前,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在我们俩的身旁闹了有一刻钟。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车夫比往常到达时间提前了许多。好像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都到邻居家串门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希望。我也从来不曾想到,我们三个还能不受干扰地待在一起。当时,我只觉得,仿佛旧日的光景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佩格蒂要按规矩在旁边伺候我们,可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要她跟我们一起吃饭。我用的仍是我自己的老盘子,上面绘有一艘张着满帆的棕色战舰。我不在家时,佩格蒂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哪怕给一百镑,她也不肯把它打破的。我用的杯子也是我自己的,上面刻有“大卫”两字的那只,还有我原来用的不会割破手的小刀和叉子。
当我们坐在餐桌旁吃饭时,我觉得,这是把巴基斯先生的事告诉她的好机会。可是没等我把要告诉她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了起来,还把围裙蒙到了脸上。
“佩格蒂!”我母亲说,“你这是怎么啦?”
佩格蒂笑得更厉害了。当我母亲想把围裙拉开时,她却用它紧紧地蒙住脸,坐在那儿,就像是头上套着一只口袋似的。
“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个笨东西?”我母亲笑着说。
“噢,这该死的东西!”佩格蒂叫了起来,“他想要跟我结婚呢!”
“跟你正好相配呀。难道不好吗?”我母亲说。
“噢,我不知道,”佩格蒂说,“别问我了。哪怕他是个金子打的人,我也不要他。我谁也不要。”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告诉他呢,你这可笑的东西?”
“这样告诉他?”佩格蒂从围裙缝里朝外瞧着说,“有关这件事,他从没对我提过一个字呀。他这还算明白事理。要是他胆敢对我说一个字,我一定掴他的耳光。”
她自己的脸就红得厉害,我想,我从没见过她的脸或者是任何别的人的脸,有这般红过。每当她发出一阵狂笑时,她就又把脸蒙上一会儿。这样笑过两三次之后,她才接着吃起饭来。
我注意到,我母亲虽然在佩格蒂看着她时面带微笑,却变得更加严肃,更加心事重重了。我第一眼就看出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美,可是带有忧伤,显得太纤弱了。她的手又细又白,我觉得简直像是透明似的。但是我现在说的变化还不止这些,而是她的神态变了,她的神态变得忧心忡忡,忐忑不安。后来,她伸出一只手,亲热地放在老仆人的手上,说道:
“亲爱的佩格蒂,你一时还不会去嫁人吧?”
“我,太太?”佩格蒂瞪着眼睛回答说,“我的天哪,不会!”
“眼下还不会吧?”我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永远不会!”佩格蒂大声说。
母亲握住她的手,说道:
“别离开我,佩格蒂。跟我待在一起吧。也许不会有多久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我离开你?我的宝贝!”佩格蒂喊了起来,“说什么也不会的呀!嗨,你这个小傻瓜,你的小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因为佩格蒂当年跟我母亲说话时,已经习惯时常把我母亲看成孩子。
可是我母亲除了对她表示感谢外,没有做出回答。于是佩格蒂便以自己的那种方式说了下去。
“我离开你?我想我知道我自己。佩格蒂离开你?我倒要看看她做不做得出那种事!不会,不会,不会,”佩格蒂抱起双臂,摇着头说,“亲爱的,她不会的。有那么几个人,要是她那么做了,他们会很高兴的。可是他们高兴不了,他们只会更加恼火。我要跟你待在一起,直到我变成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婆子。等到我耳朵聋了,眼睛瞎了,腿瘸了,牙掉了,话也说不清了,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就连毛病也不值得挑了,那时我就去找我的大卫少爷,求他收留我。”
“那时候,佩格蒂,”我说,“我一定非常高兴见到你,我会把你当女王一样欢迎你。”
“谢谢你的好心肠!”佩格蒂叫了起来,“我知道你会的!”接着她预先吻了我一下,对我的款待表示感谢。吻过之后,又用围裙蒙住头,对巴基斯先生笑了一通。接着,她从小摇篮里抱起那婴儿,哄了一会,然后才收拾起饭桌来。忙完这些,她重又回到小客厅,头上换了顶帽子,手上端着针线匣,还有那支码尺和那块蜡头,完全跟以前一样。
我们围坐在火炉旁,欢快地交谈着。我告诉她们,克里克尔先生有多凶暴,她们听了都非常同情我。我还对她们说斯蒂福思是个大好人,一直照顾我。于是佩格蒂说,哪怕走几十英里地去看他,她也愿意。小婴儿醒来后,我也把他抱在怀中,亲热地逗他。等他又睡着时,我就悄悄地走到我母亲身旁,按照中断多时的老习惯,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坐在那儿,把我红彤彤的小脸靠在她的肩上,再次感觉到她的秀发垂在我的身上——我记得,当时我老是认为她的秀发就像天使的翅膀——我真是幸福极了。
当我这样坐在那儿,注视着炉火,看到火红的煤火中呈现出种种幻景,我几乎相信,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家;几乎相信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都是这样的幻景,煤火灭了,他们也就消失了;几乎相信,除了我母亲、我自己和佩格蒂,我所记得的一切,全都不是真的。
在光线亮得能看清时,佩格蒂总是在补袜子。现在她又坐在那儿,袜子像只手套似的套在左手上,右手拿着针,每当火光一亮时,她就缝上一针。我想不出,佩格蒂一直在补的到底是谁的袜子呢?这么多需要补的袜子,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打从我最早的婴儿时期起,她好像老是做着这种针线活,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别的活儿。
“我真想知道,”佩格蒂说,她有时候会对某个最出乎意料的问题追究起来,“这会儿大卫的姨婆不知怎么样了。”
“天哪,佩格蒂!”我母亲突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说,“你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
“呃,我可真的想知道呢,太太。”佩格蒂说。
“你脑子里怎么会想起这样一个人来的?”我母亲问道,“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人可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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