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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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大人包涵,他挂在刹车——后闸的链子上面。”
“谁?”这赶路人追问。
“大人,那个人。”
“让魔鬼把这些白痴都摄了去!你怎么样叫那个人呢?你认识这一带乡下所有的人嘛,他是谁?”
“求大人开恩!他不是这一带乡下的。我这一辈子哪天都算上,也没见过他。”
“挂在链子上?要勒死吗?”
“求大人恕我直言,这事儿透着新鲜。他的脑袋——像这样搭拉着!”
他侧转身子蹭到马车前,背靠着车,仰脸朝向天空,头搭拉下来;随后他又站好,不知所措地摸着帽子,鞠了一躬。
“他什么样子?”
“大人,他比磨面的还白。浑身是土,像鬼魂一样白,像鬼魂一样高!”
这种形容,在那伙人中间引起一阵骚动;可是所有的目光,用不着和别人交换眼色,都一致投向侯爵老爷,很可能是在观察,他良心上是否有什么鬼。
“真是,你干得可真好,”侯爵说,他恰如其分地意识到这样一类蛆虫,是不配搅得他心烦意乱的,“发现了一个贼跟着我的马车,可是一声不吭。呸!加贝尔先生,把他拉到一边去!”
加贝尔先生是驿馆长,还兼管一些收税的差事,他早已出来,奴颜婢膝地为这场盘查帮腔,并且一直以官家派头抓着受盘问人的衣袖。
“呸!一边去!”加贝尔先生说。
“这个生人今天要是想在这儿过夜,就把他抓起来;弄清他是不是干坏事的,加贝尔。”
“大人,蒙您抬举,甘愿为您的命令效劳!”
“喂,那家伙,他是不是跑了?——那个该死的这会儿到哪儿去了?”
那个该死的已经和五六个特别友好的伙伴钻到车底下,用他的蓝帽子指点着链子。这时另外五六个特别友好的伙伴立刻把他拉出来,把他气喘吁吁地带到侯爵老爷跟前。
“你这个傻蛋,这个人在我们停下装刹车的时候是不是跑了?”
“他从山坡上头朝下倒栽下去,就像一个人朝着河里扎猛子。”
“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加贝尔。继续走!”
那五六个窥看链子的人,还像一群羊似地一直挤在车轮中间。车轮猛然转动起来,他们侥幸才没有伤了皮肉筋骨,除此之外,他们简直也没有什么可伤着的地方了,否则他们也不会有这样运气。
马车一溜烟冲出村外,上了那边的高地,因为那座山坡度很陡,车立刻放慢了速度。渐渐地,车慢到了和步行一样,在夏夜的种种芳菲之气中颠簸摇摆着向上爬行。两个车夫周围环绕着数不清吐游丝的蚊虫,而不是复仇女神,他们一声不响地挥动着鞭子,以改善自己的处境;跟班随在马旁步行;开道差役小跑上前,消失在暮色之中,脚步声依稀可辨。
在山顶最陡之处,有一小块墓地,上边有个十字架和崭新的救世主大雕像;那是木制的简陋雕像,是个没有经验的乡村雕刻匠做的;不过,他事先在生活——可能是他自己的生活——中把这个雕像琢磨透了,因此这像瘦削得厉害。
面对这不断加深、永无尽头的苦海的凄惨象征,一个妇人屈膝长跪。马车向她驰来的时候,她回过头来,一跃而起,站到了马车门口。
“是你呀,大人!大人,求你一件事。”
大人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可是脸上毫无变化,往外瞧着。
“噢,怎么了!什么事?总是求这求那!”
“大人,看在伟大天主的爱的份儿上!我男人,那个看林子的。”
“你男人,那个看林子的怎么了?你们这些人总是一个样。他交不起什么东西是不是?”
“他什么都交了,大人,他死了。”
“好哇!那他就安宁了。那我还能让他给你活过来?”
“哎呀,不是,大人!可是他躺在那边,在一小堆乱草下面。”
“嗯?”
“大人,那边不是有那么多一小堆一小堆的乱草吗?”
“还有呢,嗯?”
她看上去像个老妇人,实际上很年轻,浑身都是哀婉忧戚。她不断地一会儿使劲把两只青筋暴露、骨节突出的手握在一起,一会儿把一只手放到车门上,放的时候那样轻柔,那样爱抚,仿佛那是一个人的胸膛,还能希望它感觉到这种表示哀告的触摸。
“大人,你听我说!大人,你听听我的求告!我男人是穷死的;那么多人都是穷死的;还有更多的人要穷死。”
“还有呢,嗯?难道我能把他们都养着?”
“大人,这好心的天主知道;可是我并不要求这个。我求告的是,在一小块石头或木头上刻上我男人的名字,好安在坟头,能看出来他葬在哪儿。不然的话,那地方很快就记不清了,等我也得那么死了的时候,就更找不着了,我就得安葬在另外哪一堆乱草底下了。大人,有那么多孤坟,它们添得那么快,这儿穷得这么厉害,大人啊!大人!”
跟班把她从车门那儿推开了,马车随着马的一溜小跑被赶走了,车夫把马越赶越快,妇人给远远地甩在了后边,而大人,又由复仇女神护送着,迅速缩短着他与他府邸之间那一里格(4)或二里格的距离。
他周围,夏夜的芳菲之气四溢,正如甘霖普降,也一视同仁地落在离此不远聚在水池旁边的人身上,他们满身尘垢,衣衫褴褛,筋疲力尽;而那个修路工,仍然在向他们添枝加叶地讲着他那个像鬼怪似的人。他一边讲,一边用那顶蓝帽子指指画画,只要他们还能听下去,他就一直讲下去。如果没有那顶蓝帽子,他就微不足道了。渐渐地,他们再也听不下去了,就一个个地退了回去;于是一扇扇小小的窗扉闪烁起点点灯火,它们闪闪烁烁,等到窗扇变成黑洞时,更多的星光闪现出来了,仿佛是这些灯火射到了天上,而不是熄灭了。
此时,侯爵大人临近一幢高顶大厦和许多垂枝树木的阴影了。等他的马车停住,他那府邸的大门向他打开,这片阴影已变成火把的光亮。
“我候着夏尔老爷;他从英国回来了吗?”
“还没有,大人。”
本章注释
(1)
当时欧洲贵族以象征出身高贵之“蓝血”而自矜,以面色苍白为美,视面色红润为粗俗低下。
(2)
当时一村之磨坊属地主所有,地主可以据此控制和剥削村民。
(3)
希腊神话传说之复仇女神,为三姐妹,她们的头发是由许多毒蛇盘结而成,手执一由蝮蛇扭成的鞭子,专司惩罚犯罪之人。
(4)
长度名,在英美约为3英里。
第九章 女妖之头
侯爵老爷的这座府邸是一堆硕大无朋、重叠累赘的建筑,外加上前面的一个大石头场院。主门前面的石头平台连着两溜石头阶梯。整个都是石头玩艺儿,四面八方都有笨重的石头栏杆、石头坛瓮、石头花朵、石头人面、石头狮首,仿佛是两个世纪以前这府邸建成的时候,就让戈耳工的头一一看过似的(1)。
侯爵老爷由火把引路,从马车里出来,走上一段平缓的宽阶梯,这一来颇惊动了暗夜,惹得远处树林中高大宽敞马棚的棚顶上一只猫头鹰大声抗议。其他一切都寂静无声,连那引路的火把以及另一支举在大门口的火把,都好像是在一间关闭的大厅当中燃烧着,而不是在夜间的露天里。这里除了猫头鹰的叫声之外,只有喷泉落到它那石头水池里的声音,因为这正是那样一种漆黑深夜,它一小时一小时地敛声屏气,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长叹,于是又重新敛声屏气。
大门在侯爵老爷身后咣地一声关上了,于是他走过一座大厅,那里陈列着一些古老的猎野猪的梭镖、剑和狩猎用的刀,显得阴森可怖;其中还有笨重的马杖和马鞭,显得更加阴森可怖。许多农民回归到他们的恩人死神那里去之前,在他们的老爷大发雷霆的时候,是感受过这些东西的分量的。
侯爵老爷绕过那些漆黑的、夜晚上锁的大屋子,由他那持火把的仆人在前边带路,走上楼梯,来到走廊里的一扇门前。门打开了,他随即走进他自己这三套间的私室——一间卧室,另外两间作其他用场。这是几间高拱顶房间,地上没铺地毯而显得凉爽,壁炉那边安着粗大的炉架,供冬天生火之用,摆设应有尽有,豪华奢侈,符合一个豪奢时代和国家里的一位侯爵的身份派头。那倒数第二个路易的风格,那永不终缀的世袭王祚——路易十四——的风格(2),在他们那富丽堂皇的家具上表现得十分明显;不过,由于又摆设了在法国历史典册当中可作说明插图之用的许多东西,这种风格又有所变化。
在第三间屋里,摆了两个人的晚餐,这是一间圆屋子,在这座府邸四座灭烛器形楼顶的塔楼之一的里面。这是一间高高的小屋子,窗户大开着,木板条百叶窗关闭着,因此黑夜只能露出一条条黑色的窄横条,和百叶窗板的石青色宽横条交互杂错。
“我侄子,”侯爵老爷看了一眼晚餐准备的情形说,“他们说他还没有到。”
他没有到,不过原来一直是盼望着他和大人一起来的。
“唉!他今夜大概是不会到了;不过,让餐桌就这样吧。我一刻钟就准备好。”
一刻钟工夫,大人准备好了,独自面对他的盛宴,落座用餐。他的椅子面对窗户,他已经喝完了汤,把一杯波尔多葡萄酒(3)举到唇边,随即又放下了。
“那个是什么?”他聚精会神地瞅着那交互杂错的黑色和石青色横条,不动声色地问。
“大人,哪个?”
“百叶窗外边。打开百叶窗板。”
百叶窗打开了。
“嗯?”
“大人,没有什么。不过是树和夜色罢了。”
说话的仆人刚才推开了百叶窗,朝着空旷无边的黑暗里看了看,然后背对窗子站着,转过头来听候吩咐。
“那好,”镇定自若的主人说,“再把它们关上吧。”
这也照办了,于是侯爵继续用饭。他吃到半途,听到了车轮的声音,手里拿着杯子又停了下来。车子轻捷地赶了过来,直到府邸前面。
“问问谁来了。”
大人的侄子来了。午后不久,他在侯爵后面只差几里格路。他迅速地缩短这段距离,但却没有快到能在路上就赶上侯爵,在几个驿馆他都听说侯爵就在他前面。
大人吩咐过,要通知他晚饭准备好了在等着他,请他去就餐。过了一小会儿,他来了。在英国,人们都叫他夏尔·达奈。
大人彬彬有礼地接待他,可是他们没有握手。
“你是昨天离开巴黎的吗,先生?”他在桌旁落座的时候向大人问道。
“昨天。你呢?”
“我直接来的。”
“从伦敦?”
“就是。”
“你来花了很长时间。”侯爵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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