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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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安,雅克!”密探又说了一遍。在这种逼视之下,他说得不那么有把握,笑得也不那么自然。
“你弄错了,先生,”酒铺老板答道。“你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叫欧内斯特·德发日。”
“反正都一样,”密探轻快地说,可是也显得有些狼狈,“日安!”
“日安!”德发日干巴巴地回答。
“我正跟太太说话儿,你进来的时候我有幸正跟她闲谈起他们告诉我在圣安东区这里——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很多人提到可怜的加斯帕的不幸遭遇都非常同情和非常愤怒。”
“谁也没跟我这么说,”德发日摇着头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说着这句话,从小柜台后边走过去,手搭在他太太椅子背上站着,隔着那座柜台看着这个人,他们俩都面对着这个人,而且他们俩都想把这个人枪毙了才甘心。
这个密探既然颇精于他的行当,自然并不改变他那种大大咧咧的态度,只是干了他那一小杯白兰地,呷了一口清凉的水,然后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德发日太太给他倒了一杯,又织起她的毛线活,边织边哼小曲儿。
“你好像对这个区很熟悉,就是说,比我还熟悉吧?”德发日说。
“一点儿也不,可是我希望更熟悉一点儿。我对这里可怜的居民深切关怀。”
“嗯!”德发日哼了一声。
“德发日先生,有幸和你这样愉快地交谈,使我想起我有幸一直藏在心中的一些与你的姓名有关的趣事。”
“真的?”德发日漠不关心地说。
“是真的。我知道,马奈特大夫被释放的时候,由你这个他从前的仆人照顾过他。他是交给你的。你看,那些情况我都清楚吧?”
“当然,这是事实,”德发日说。他太太织着毛线活,歌喉婉转的时候,她的胳臂就便触了他一下,他就得到了这样的信息:他可以尽量回答他的话,不过总要十分简短的。
“他女儿来找的是你,”密探说,“他女儿从你这里把他接到英国去了,还有一位穿着整洁的褐色衣服的先生陪同;他是怎么称呼的?——戴着个小小的假发——劳瑞——台鲁森银行的。”
“这是事实,”德发日又说了一遍。
“回想起来非常有趣!”密探说。“我在英国结识了马奈特大夫和他女儿。”
“是吗?”德发日说。
“你现在不大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吧?”密探说。
“就是,”德发日说。
“其实,”太太做着活儿,哼着歌儿抬起头来插嘴说,“我们从来就没听到他们的消息,我们收到他们安全到达的消息,可能还收到过一封或许是两封信;可是从那以后,他们就慢慢走上他们谋生的道儿——我们,走我们的——我们和他们没通信。”
“完全如是,太太,”密探回答。“她快要结婚了。”
“快要?”太太应了一声。“她够漂亮的,早就应该结婚了。可见你们英国人心肠冷。”
“噢!你知道我是英国人?”
“我听出你的口音是,”太太回答,“一个人是哪儿的口音,我就认为他是哪儿的人。”
他并不把这样认出了他当作一种恭维来看;但他还是尽量把它往好处引,并以一笑了之。等他把白兰地一口一口地呷到了最后,他加上了一句:
“是呀,马奈特小姐快结婚了。可是不是和英国人;是和一个像她自己一样有法国血统的人。至于说到加斯帕(唉,可怜的加斯帕!那真残酷,残酷!),令人莫名其妙的事情是,她是要和侯爵老爷的侄子结婚,为这个侯爵的事,加斯帕给吊到四十英尺高;也就是说,她要和现在的侯爵结婚。不过,他隐姓埋名住在英国,在那儿他不是什么侯爵。他是夏尔·达奈先生。道内(2)是他母亲娘家的姓。”
德发日太太不为所动,继续织毛线活,可是这个消息却显而易见在她丈夫身上发生了作用。他在那个小小的柜台后面不管做什么事,比如擦火柴和点烟斗,都心烦意乱,手都把握不定。那个密探如果没有把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也就不成其为密探了。
总算这样赢了一分儿,且不管它是否有价值;再说又没有别的酒客进来帮助他再赢分儿,巴塞德先生于是付了刚才喝的酒钱,并且告辞;他离开之前乘机以客客气气的口吻说,他盼望着有幸能与德发日先生和太太再见。等他已经走到圣安东街面上几分钟了,这对夫妇仍然还保持和他离开他们的时候一模一样,以防他万一再回来。
“他所说马奈特小姐的事,”德发日把手搭在他太太的椅背上,一边抽烟一边低头看着她低声说,“能是真的吗?”
“因为是他说的,”太太微微挑起眉梢说道,“那八成是假的。可那也可能是真的。”
“假如那是——”德发日欲言又止。
“假如那是?”他太太照说了一句。
“——而且假如那件事真发生了,而且我们活着亲眼见到了成功——我希望,为了她,命运之神别叫她丈夫回到法国。”
“她丈夫的命运,”德发日太太照旧镇定自若地说,“会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还会把他领到该结果他的那个结果。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不过这很奇怪——至少现在,难道不很奇怪吗?”——德发日说,颇有点儿想说服他太太对这件事表示赞同的意思,“我们一直对她父亲那位先生和她本人满怀同情,可是她丈夫的名字现在却得由你亲手列归到刚刚离开咱们的这条永世不得超生的恶狗一边。”
“等到那件事真发生了的时候,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呢,”太太答道,“他们俩在我这儿都记得分毫不差,他们俩都凭自己的功过记在这儿,这就够了。”
她说完这些话,把她的毛线活卷了起来,然后立即从缠在她头上的那条手绢里把玫瑰花拿下来。或者是圣安东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敏感,觉得这种令人不快的装饰品已经没有了;或者是圣安东的人一直守望着,看到它已经消失;反正圣安东的人不一会儿工夫就鼓起劲头溜溜达达地走了进来,这座酒铺也又一切照常了。
傍晚,在所有季节中的这个季节里,圣安东的人都从家里拥到外面,坐在门口台阶上和窗台上,走到龌龊的大街和院子的角落去,换点新鲜空气。德发日太太,手里拿着她的活计,通常总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伙人走向另一伙人,像一个传教士——有很多人都像她一样——世界上要是没培养这号人才好呢。所有的女人都织毛线活。她们织没用的东西;不过,机械性的工作是用来作为吃喝这种行为的机械性替换的;双手动作是代替嘴的咀嚼和肠胃的消化的;如果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停下不动了,那么腹中就会更加饥肠辘辘。
然而,随着那些手指的活动,那些眼珠也在转动,那些脑子也在转动。所以随着德发日太太从一伙人走到另一伙人那里,在每一小伙女人中间,只要是她谈过话又离开的,她们的手指、眼珠和脑子这三样就都活动得更迅速更厉害了。
她丈夫在门口抽烟,用赞美的眼光追随着她。“伟大的女人,”他说,“坚强有力的女人,有气派的女人,有气派极了的女人。”
暮色四合,随后传来教堂的钟声和远处王宫庭院内的军鼓声,这时女人都坐着织了又织。夜色笼罩着她们。有朝一日,全法国高耸入云的尖塔阁楼之上此时正叮当作响、悦耳齐鸣的教堂大钟,将要熔化浇铸成雷鸣的大炮;嘭嘭作响的军鼓要压倒一片哀号,那片夜色就要变得强大雄壮,成为权力与富有、自由与生命之声,而到那时,另一种夜色也就确实逼拢而来了。这夜色朝坐在那里织了又织的女人逼得已经很近了,从而她们,就是她们本身,也逼拢在一架如今尚未造成的机器周围,她们得坐在那儿,一边织了又织,一边还在数着那一颗一颗落下来的人头。
本章注释
(1)
即巴塞德。此人已在本卷第三章出现。
(2)
达奈是由道内化出的姓。
第十七章 难忘之夜
在一个永世难忘的傍晚,大夫和他女儿一起坐在那棵法国梧桐树下,太阳落山照到叟候这个幽静街角,那彩霞从来也没有那样光辉;月亮升起,看到他们仍然坐在那棵树下,透过树叶照在他们的脸上,将清辉洒遍伟大的伦敦,从来也没有像那天夜晚那样柔和。
露茜明天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一个夜晚留给父亲,所以只有他们俩坐在那棵法国梧桐树下。
“你高兴吗,亲爱的父亲?”
“十分高兴,孩子。”
他们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可是并没说什么。天还亮得能够做活儿念书的时候,她既没有自己做平常做的活儿,也没有念书给他听。过去有很多很多次,她都在这棵树下他的身旁做这两桩事;可是这次和哪一次都不大相同,而且什么事也不能让它再像那样。
“我今天晚上也很高兴,亲爱的父亲。我为上天赐福的爱——我对夏尔的爱,夏尔对我的爱——深深感到幸福。可是,假使我的生命不是一直奉献给你,或者假使我结婚后的安排,比如说要把咱们分开,即使是几条街那么远的距离,我都会比我所能对你说出来的还要觉得难过、内疚。即使是现在这样——”
即使是当时这样,她也难以控制自己的嗓音了。
在凄清的月光下;她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那永远凄清的月光,就像初升和将落的太阳的光——就像所谓人生之光。
“最最亲爱的!你能不能在这最后的时刻告诉我,你感到确实确实很有把握,我的新的感情和新的义务不会把我们隔开?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可是你是不是也清楚呢?在你自己的心里,你是不是觉得十分肯定?”
她父亲用一种一向难得的高高兴兴充满坚定信心的态度回答,“十分肯定,我的宝贝!还不只这个呢,”他温柔地吻了她,又加上一句,“因为你的婚事,我的前景更加光明得多了,露茜,比起你可能一直不结婚来——不对,是比起你还没结婚的时候来——更加光明得多。”
“要是我能盼望到这样就好了,父亲!——”
“相信吧,亲爱的!确实是这样的!它应该是这样的,你想想这是多么自然而然,多么不言而喻,亲爱的。你孝顺,又年轻,还不能充分体会我所感到的焦虑,我总觉得不应该让你的年华虚度——”
她的手朝她父亲的嘴唇挪过去,可是她父亲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里,又把那个词重复了一遍。
“——虚度,孩子——不应该虚度——不应该为了我的缘故,逃避万物的自然规律。由于你丝毫不考虑自己,所以不能完全了解我在这件事情上心事多么重;不过,你只要反躬自问一下,你的幸福如果不圆满,我的幸福又怎么能十全十美呢?”
“如果我从来就没见到夏尔,父亲,我就会一直十分幸福地和你在一起了。”
她父亲笑了,因为她无意间承认了,她在见到夏尔以后,如果没有他就不会幸福了,他于是答道:
“孩子,你确实见到他了,而且那就是夏尔。假如不是夏尔,就会是别人。不然的话,假如没有别的人,那我就是那个原因,那就是我一生当中那个黑暗岁月不仅会把阴影投在我的生活上,而且也投到你的身上了。”
除了那次审判之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他提到他受苦受难的那个时期。这些话进入她耳朵里的时候,使她感到又陌生又新奇,过了很长时间她都记得这些话。
“看!”这位博韦的大夫举起手来指着月亮说,“我曾从监狱的窗口看着她,那时我受不了她照射的亮光。我曾看着她,心里因想到她正照在我所失去的东西上而痛苦难熬,用头在监狱墙上乱碰。我曾看着她,那时极其麻木昏沉,所以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在满月的时候,我能在她上面画多少道横线,还能画多少竖线和那些横线交叉。”他看着月亮的时候,带着他那种性格内向和沉思默想的样子,随后又加上一句,“我记得那横线和竖线都是二十道,而且那第二十道线要挤进去都是很困难的。”
她以一种奇异的紧张神情听着她父亲追述往昔,这种神情随着她父亲继续详述而更加深切,但是他提及旧事所显现出来的态度,却没有什么会令她惊恐战栗的。他看来不过是在以现在的欢快和满足与那已成过去的可怕苦难对比。
“我看着她,成千上万次地想着那个还没出世就让人强行把我和他拆散了的孩子。不知他是不是活着。不知他是活着出生了,还是因为他可怜的妈妈担惊受怕而使他夭折了,不知他是不是一个儿子,有朝一日能给他爸爸报仇(我在狱里,有一个时期报仇心切,简直按捺不住),不知他是不是这样一个儿子,永远不知道他父亲的身世;甚至可能终生都在思量,他父亲是否有可能是出于自愿而自行隐遁的。不知他是不是一个女儿,终究会长成一个成年女子。”
她和他挨得更近了,吻他的脸和手。
“我一直自己想象着,我那个女儿完全把我忘了——或者不如说完全不知道我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有我这个人。我一年又一年地计算着她的年龄,我想象着她嫁给了一个对我的遭遇一无所知的人。我已经从活人心目中完全消亡,而在下一代人当中,我的位置是个空白。”
“父亲!虽然你这么想的那个女儿根本不存在,可是听你这么一说,就打动了我的心,仿佛我就是那个孩子。”
“你,露茜?正是由于你给我带来的安慰和复活,才使这些回忆油然而生,并且在这最后一个夜晚在我们和月亮之间一一浮现。——刚才我说什么啦?”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事,她一点儿也没关心你的事。”
“是啊!可是在另外一些月光照人的夜晚,忧伤和寂静却以另外的方式触动我——以一种有些类似静谧的哀愁的东西影响我,就像任何一种由痛苦而生的强烈情感所能够起到的作用那样——我想象着,她走进我的牢房,把我领到塔楼外面,使我获得了自由。我常常在月光下看见她的幻影,就像我现在看见你这样;只是我从来也没有把她抱在怀里;她站在装了铁栏杆的小窗和门之间。可是,你懂得吗?那并不是我正在说的这个孩子。”
“那个人影不是;那——那——是幻影;是幻觉?”
“不是。那是另外一种东西。它站在我迷乱模糊的眼前,可是一动不动。我脑子里追索的影子,是另一个而且是更真实的一个孩子。至于她的外表,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她像她的妈妈。那另外一个也有那种相似之处——像你所有的那样——但不是一回事。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露茜?我想不大容易吧?恐怕得当过单身监禁的囚犯,才能理解这些难以说清的区别。”
他力图这样剖白他过去的心理状态,他的神态那样集中,那样镇定,可是也没能不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在这种比较宁静的状态下,我想象她乘着月光到我这儿来,并把我带出去,让我看到她婚后所生活的那个家里,处处都有她对她失去的父亲满怀深情的纪念。我的画像在她的屋子里,而她也每天为我祈祷。她的生活朝气蓬勃,兴高采烈,富有意义;而我那不幸的身世却浸透了所有这一切。”
“我就是那个孩子,父亲。我还没有她的一半好,可是就我对你的爱来说,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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