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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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到了一群男男女女,数量还不足以、或者说差不多要占满院子:总共不过四五十人。占有这所屋子的人已经让他们进到大门里,他们便冲了进来,在磨刀石那儿干起活儿来;这磨刀石显然当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架起来的,他们觉得这里既方便,又隐蔽。
可是,这是些多可怕的干活的,又是多可怕的活儿!
这磨刀石有一对把手,发疯似地转动着它的是两个男人,磨刀石飞速旋转,他们跟着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们的长头发朝后飘散着,此时他们的面容,比那些披着最粗鄙的兽皮树叶的、最野蛮的原始人更加可怕,更加残忍。假眉毛和假胡须粘在他们脸上,而他们那狰狞可怕的五官上沾满了血迹和汗水,因狂呼乱叫而变得脸孔扭曲,由于像野兽一样的激动和缺少睡眠而双目圆睁,两眼怒视。这两个暴徒转了又转,他们那一绺绺蒙茸成毡的头发,一会儿吊在眼睛前面,一会儿披在脖子后面,一些女的捧着酒递到他们嘴边,好让他们喝;又是滴滴流下的血,又是滴滴流下的酒,又是磨石上迸发出来连续不断的火花,整个这种邪恶气氛似乎都是血和火。在这群推推搡搡凑近这块磨刀石的人当中,找不出一个没有沾染血污的人。有些男人赤裸上身,四肢和身上沾满血污;有些男人穿着各式各样破衣烂衫,上面沾满血污;有些男人怪模怪样地穿戴起抢来的女用花边、丝绸和彩带,上面浸透了血污。斧头、大刀、刺刀、剑,一切带来要磨得锋利的东西,都让鲜血染红了。有些豁了口的剑,用撕成条条的被单和扯成片片的衣服拴在佩剑人的腕子上;那些带子各式各样,但都深深地染成了那同一种颜色。等到使用这些武器的狂人从不停迸发的火花中抓起它们,窜到街上去的时候,那同样的红颜色染红了他们那发狂的眼睛;这一对对眼睛,任何一个尚未失去人性的人看见了都宁愿少活二十年,也要用一杆枪对它们瞄准,使它们变为石头。
所有这些都是一瞬间看清的,就像是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或是任何一个处在十分紧要关头的人,目光所及不管有什么都能够看到一样。他们从窗口退回来,大夫看着他朋友那灰白的脸,希望求得解释。
“他们正在,”劳瑞先生小声说出这几个字,胆战心惊地看了看上了锁的屋子那边,“屠杀囚犯。如果你对你刚才说的话有把握;如果你真有你认为有的那种权威——就像我相信你有的一样——你就让这些魔鬼认识你,把你带到拉弗斯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太晚了,可是一分钟也别再晚了!”
马奈特大夫握了握他的手,光着头就匆匆走出屋子,等劳瑞先生又回到百叶窗前时,他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那随风飘散的白发,他那引人注目的面容,他像划水一样把那些兵器拨到两旁去的时候那种充满强烈信心的态度,就立刻把他带到了汇聚在磨石旁边那群人的核心。有一小会儿工夫,大家都停顿下来,然后是一阵骚动,一阵窃窃低语,还有他那难以听清的声音;而随后,劳瑞先生看到,他被这群人包围起来,在二十人的一个长队中间,人们肩挨肩、手搭肩,匆匆跑出去,口中高喊:“巴士底囚徒万岁!快救巴士底囚徒的那位关在拉弗斯监狱里的亲人!前面给巴士底囚徒让路!拯救拉弗斯监狱里的囚徒埃弗瑞蒙德!”还有千呼万吼,相互响应。
劳瑞先生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又关上百叶窗,关上玻璃窗,拉上窗帘,赶快到露茜那儿去,告诉她,她父亲得到了人们的帮助,找她丈夫去了。他看到她的孩子和普若斯小姐在一起;可是一直呆了很久,等他坐下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守着她们,他才对她们突然出现感到惊异。
这时候露茜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昏昏沉沉,还一直抓着他的手。普若斯小姐已经把那孩子放到劳瑞先生的床上,而她的头也渐渐落到她照看的那可爱宝贝旁边的枕头上了。啊,这伴有这位可怜妻子痛苦呻吟的漫漫长夜!啊,这既看不见父亲归来、又听不到任何消息的漫漫长夜!
又有两次,大门上的铃在黑夜中响了起来,每次都有大群人闯入,于是那磨刀石又飞转起来,毕剥发响。“那是什么?”露茜吓得喊起来。“嘘!兵士的刀剑在那儿磨呢,”劳瑞先生说。“这地方现在是国家财产,当军械库用了,我亲爱的!”
总共又有两次;但是那最后一班活儿是不带劲儿的,干干歇歇的。过了不久,天渐渐亮了,他轻轻把自己的手从那抓着它的手中抽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一个人满身血污,好像是个受重伤的士兵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苏醒过来了,正从那磨刀石旁边的甬道上站起来,茫然地四下打量。过了一会儿,这个精疲力竭的刽子手,借着蒙蒙亮的晨光看到了大人的一辆马车,就摇摇晃晃向这豪华的车辆走去,爬进车门,把自己关起来,在那些精雅考究的垫子上休息起来。
劳瑞先生再向外望的时候,那巨大的磨刀石——地球,已经转过来了,院中的太阳已经通红,但是与这巨大的磨刀石相比而变小了的那块磨刀石,在清晨的静穆中孤零零地架在那儿,上面染着红色,那绝非太阳染上的,也绝非太阳可以晒退的。
本章注释
(1)
法国大革命前,此地为巴黎权贵居住的时髦街区。
(2)
这是专门登载破产者名单的一份官方报纸,初版发行于17世纪,是英国的第一家报纸。
(3)
英国金融中心地,遂为英国金融界代称。
(4)
此磨石为砂轮型,有架子支撑。
第三章 阴影逼来
办公时间又来到的时候,劳瑞先生那办业务的人的脑子里首先考虑的是这件事:他无权把一个监狱里逃亡犯的妻子藏在银行里而使台鲁森遭受连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都可以为了露茜和她的孩子而置之不顾,不作片刻犹豫;但是他所主持的这家大银行,却不属于他自己,而在业务上履行责任方面,他则是个一丝不苟的生意人。
开始,他脑子里转过念头,想起了德发日,并打算再找到那家酒铺,请它的老板出点主意,在这个处于混乱状态的城市里找个最安全的住处。但是提醒他这样办的这种考虑本身,又把他的这个念头否定了;他住在最为激烈横暴的地区,无疑在那儿是举足轻重的,而且在那些危险的勾当中陷得很深。
靠近中午,大夫还没回来,而每拖延一分钟都有使台鲁森银行遭殃的可能,劳瑞先生于是和露茜商量办法。露茜说她父亲谈到过,要在靠近银行大楼的这个地区暂时租个寓所,由于这从办业务来说毫无可以反对之处,而且他也预见到,即使夏尔一切顺利,获得释放,他也难以希望离开这个城市,劳瑞先生就出去打听,而且找到了这样一个合适的寓所,它坐落在一个搬空了的偏僻街道上,这一座座死气沉沉的高楼上所有其他百叶窗都关着,表明这些房子都无人居住。
他立即把露茜和她的孩子,还有普若斯小姐,都搬到这个寓所,尽可能让她们舒适,比他自己住的要强得多。他把杰瑞留给她们充当应门顶事的人,然后回去干他自己的工作。他怀着忐忑不安、酸楚悲痛的心情干着这些工作,缓慢沉重地挨过了白天。
这一天过得疲疲塌塌,把他也拖得疲疲沓沓,直到银行关门。他又独自呆在昨天夜晚呆的那间屋子里,思量着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会儿工夫,一个人就站到了他面前,此人用敏锐精细的目光看着他,叫他的名字。
“鄙人听命,”劳瑞先生说。“你认识我吗?”
他是个长着黑色鬈发的壮实汉子,年纪在四十五至五十之间,他把劳瑞先生这句问话重复了一遍,连轻重音都没变,作为回答:
“你认识我吗?”
“我在哪儿见过你。”
“也许是在我的酒铺里吧?”
劳瑞先生关注而不安地说:“你是从马奈特大夫那儿来的?”
“是,我从马奈特大夫那儿来。”
“那他说了些什么?他给我送什么来了?”
德发日朝他那急急伸出的手里塞了一张打开的纸条,上面有大夫亲笔写的几句话。
“夏尔安然无恙,但我尚无法安全离开此地。我蒙特许请来人将夏尔之便笺交与其妻,请允来人往见其妻。”
信上注明是在不出一小时之前发自拉弗斯。
“你是不是陪我一起到他妻子住的地方去?”劳瑞先生大声念了纸条之后,轻松愉快了。
“是,”德发日回答。
劳瑞先生当时几乎没有注意到,德发日说话的时候态度是那么令人不解地拘束谨慎、机械生硬。他戴上帽子,然后他们下去,走到院子里。在这儿,他们见到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在织毛线活。
“德发日太太吧,没错!”劳瑞先生说,差不多在十七年前他跟她分手的时候,她就是这副神情,分毫不爽。
“是她,”她丈夫言道。
“太太也跟我们去吗?”劳瑞先生看到她随着他们走,打问道。
“是的,那样她就可以认识那几个面孔,熟悉那几个人。这是为了她们的安全。”
劳瑞先生这时候才开始对德发日的态度感到吃惊,就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然后带路。两个女人都跟着;这第二个女人是复仇。
他们穿街过巷尽量快走,爬上新住处的楼梯,由杰瑞让进去,就看见露茜在独自落泪。劳瑞先生把她丈夫的消息告诉她之后,她欣喜若狂,抓住了把他的便笺递给她的那只手——并未想到,这只手头天夜里在他身旁做了什么事情,而且只要有机会还会对他做什么事情。
“至亲至爱的:鼓起勇气来。我很好,而且你父亲对我周围的人很有影响。你不能回信。替我吻咱们的孩子。”
这就是所写的全部内容。不过对于收到纸条的她来说这也就够多的了,所以她从德发日转向他太太,吻了她织毛线活的一只手。这是一个满怀深情、表示亲爱和感激之情的女性动作,可那只手毫无反应,冷冰冰、沉甸甸地垂下去,然后又打起她的毛线活。
这点接触里有些什么东西使露茜愣了一下。她正把那便笺往怀里送,这时却止住了,手抬在脖子那儿,害怕地看着德发日太太,德发日太太则冷酷漠然地瞪眼看着那挑起的眉毛和前额。
“我亲爱的,”劳瑞先生插进来解释道,“街上不断发生骚乱,虽然这不见得会打扰你,德发日太太还是希望见见那些在这种时候她有能力保护的人,这样她就可以认识他们——她就可以认明他们。我相信,”劳瑞先生说这些宽心话当中有些吞吞吐吐,因为他越来越感觉到那三位全都是铁石一般的神气,“我说的是实情吧,德发日公民?”
德发日阴沉沉地看着他太太,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种粗哑的声音表示默许。
“露茜,”劳瑞先生说,竭尽可能以语调和态度给双方调和。“你最好把可爱的孩子带到这儿来,还有我们那善良的普若斯。我们那善良的普若斯,德发日,是一位英国女士,一点法语也不懂。”
给人谈到的这位女士深信不疑,她比随便哪个外国人都强,忧患和危险也不能动摇她的这一信念;她双手抱在胸前露面了,用英语对她首先看见的复仇女说:“好,冒失鬼!我祝你好!”她又用英国派头对德发日太太哼了一下;但是她们俩对她都不大答理。
“这是她的孩子吗?”德发日太太第一次停下活计说,还拿毛线针指着小露茜,就像那是命运之神的手指一样。
“是的,太太,”劳瑞先生回答;“这是我们那可怜囚徒的宝贝女儿,是他唯一的孩子。”
伴随德发日太太和她同伴的阴影那么咄咄逼人,那么黑压压地落到孩子身上,使得她母亲本能地跪倒在她身旁的地上,把她搂在怀里。伴随德发日太太和她同伴的阴影似乎随后又咄咄逼人,黑压压地落到了母女两人身上。
“够了,我的丈夫,”德发日太太说。“我已经看见她们了。我们可以走了。”
但是这种藏而不露的态度之中,已经有了足够吓人的东西——不是明显可见的,而是模糊含蓄的——露茜不禁惊恐起来,一边伸出哀求的手抓住德发日太太的衣服,一边说:
“你对我那可怜的丈夫行行好吧。不要伤害他。要是能够的话,你会帮我见到他吧?”
“你丈夫不关我的事。”德发日太太完全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她回答道。“你父亲的女儿才是我在这儿要管的事。”
“那么看在我的分上,对我丈夫发发慈悲吧。看在我孩子的分上!她要合起双手来求你发发慈悲。我们对你比对其他那些人都更害怕。”
德发日太太把这话当作了赞美之词,并看了看她丈夫。德发日一直在不安地咬着大拇指指甲,两眼直盯着她,这时敛容正色,显得更加严厉了。
“你丈夫在那短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德发日太太冷笑一声说道。“很有影响;他提到什么跟影响有关的话吗?”
“他说,我父亲,”露茜说着匆忙把那纸条从怀里掏出来,但她那惊恐的眼睛不是看着那纸条,而是看着向她发问的人,“对他周围的人有很大的影响。”
“肯定凭这个就会放了他!”德发日太太说。“随它去办吧!”
“我以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请求你,”露茜极其真诚恳切地喊道,“可怜可怜我,不要运用你拥有的权力去反对我那无辜的丈夫,而是运用你的权力去帮助他。噢,姐妹,你也是女人,想想我吧。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
德发日太太仍然冷冷地看着这哀求的人,然后转过去对她的朋友复仇女说:
“从我们像这孩子这么大或是比她还小得多的时候起,我们一直都看到的妻子和母亲没有受到多少照顾吧?我们知道,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给下大狱,和她们活活拆散,这种事够多的吧?我们一辈子不是都看见我们妇女姐妹,她们自己和她们的孩子都在受穷,挨冻,没吃,没喝,害病,受苦,受各式各样的压迫,遭各式各样的轻贱吗?”
“别的,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复仇女答道。
“这我们已经忍受了很长时间了,”德发日太太说着又把眼光转到露茜身上。“你评评理!一个做妻子和做母亲的,她一个人的烦恼,现在对我们又有多了不起的?”
她又织起她的毛线活来,走了出去。复仇女跟着。德发日最后走的,随手关上了门。
“要勇敢,我亲爱的露茜,”劳瑞先生把露茜扶起来的时候说,“要勇敢,勇敢!咱们到此为止一切都还顺利——比起许多可怜人最近的遭遇要好得多;打起精神来吧,从心里感谢上帝。”
“我希望,我不是不知感恩,可是那个可怕的女人好像投来一个阴影,罩住了我,也罩住了我的一切希望。”
“得了,得了!”劳瑞先生说,“在这勇敢的小胸怀里,怎么会这样灰心丧气呢?确实是个阴影!可是那里面并没有实在的东西,露茜。”
但是,尽管这么说,德发日夫妇那种态度的阴影也在他身上投下了一片黑暗,而且在他内心深处引起极大的烦乱不安。
第四章 风暴暂息
马奈特大夫离开后,直到第四天早晨才回来。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发生的事,只要能不让露茜知道就尽量不让她知道,对她隐瞒得那么紧,以致过了很久以后,她和法国又远远分开的时候,她才知道有一千一百名(1)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囚犯,给那些乌合之众杀害了;这四天四夜给这一恐怖事件搅得昏天黑地;而她周围的空气也让这场屠杀败坏了。在那之前她仅仅知道,这些监狱遭到了袭击,所有政治犯都处于险境,有一些给乱哄哄的人群拖出去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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